周煉霞
說起民國時期的“才女”,大概每個人心中都會有不同的答案,例如林徽因、凌叔華、冰心、張愛玲等,都曾是世人熱衷追捧的物件。
相較於女子的才華,人們卻更願意對她們的容貌津津樂道,彷彿這世界少了“美女”,那半邊天便失去了顏色。
於是,才貌雙全成為對女子最高的評價,在那個沒有美顏技術的年代,真正兼得“才”與“貌”的女子並不多見,周煉霞便是其中一位。
然而,在人們眼中天生倍受命運青睞的她,卻有著跌宕起伏的一生。
1905年,周煉霞出生於湖南湘潭一戶書香門第,父親周鶴年是當地有名的畫家,由於家境淵源,周煉霞自小便對書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周煉霞
都說女大十八變,其實天生的美人坯子從小就可以看出來,周煉霞天生麗質的美貌,在幼年便格外引人注目,是真正的從小美到大。
與大多封建家庭的女子不同,由於父親的開明,周煉霞四歲起就開始接受文化教育,天資聰慧的她,常常可以說出令先生驚歎不已的話。
周煉霞六歲那年除夕,全家人在院中寫春聯,父親主筆,在喜慶的紅紙上寫下上聯“辭舊歲勁松染霜松尤綠”,此時恰逢友人登門拜訪。
父親只得放下墨筆前去迎客,再回到院中時,卻見另一張紅紙上,一行幼稚的筆跡寫著“迎新春寒梅映雪梅更紅”,正是周煉霞所寫。
周鶴年見後大喜過望,女兒小小年紀便有如此學識,將來必成大器。
周煉霞
後來,周家移居上海,因父親收藏了諸多名人字畫,周煉霞常常一個人泡在畫堆裡,她喜歡花鳥和仕女圖。
看得入迷時,她會將鼻子湊到近前,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露出甜甜的微笑,彷彿可以嗅到畫中清甜的氣息。
14歲時,有一次周煉霞趁父親不在家,便在父親的書房中臨摹起唐伯虎的仕女圖,筆鋒雖略顯稚拙,但也不失靈動之氣。
當週鶴年看到這幅畫後,對於女兒的繪畫天賦頗為震驚,而後不惜重金聘請著名畫家尹和白為師,後又令女兒從師於鄭凝德學畫。
周煉霞
很多人說,一個人的成就在於1%的天賦,和99%的努力,其實並不盡然,對於藝術領域來說,天賦往往是常人無法跨越的一道鴻溝。
透過名師點撥,周煉霞的繪畫天賦很快就被激發了出來,十六歲的她,對線條和色彩的把控就已爐火純青,這是很多人望塵莫及的。
擁有傾城的容貌和精湛的畫技,在常人看來,周煉霞已經是一個幾近完美的女子,然而優秀的人卻往往比普通人更加努力。
都說詩畫不分家,周煉霞17歲時便拜詩詞大家蔣梅笙為師,由於聰慧伶俐,對老師的作品總是有獨出心裁的領悟,因此倍受蔣師寵愛。
不僅如此,周煉霞的詩作也頗具飄逸瀟灑的風格,往往能以簡潔明快的語言表達出無盡的情思,可以說她是蔣梅笙一生中最得意的弟子。
放眼古今藝術界,有人靠“畫”出名,有人靠“詩畫俱佳”出名,卻極少有像周煉霞這般以“人美、詩美、畫美”三位一體被世人稱道。
20歲時,周煉霞已是國內藝術界炙手可熱的名媛,她所畫的“仕女圖”體態清麗婉轉,婀娜多姿,在當時就被很多大家收藏。
著名作家鄭逸梅曾對周煉霞有這樣的評述:“她的畫風渾然天成,詩風清麗秀雅,但和她本人的美比起來,似乎又黯然失色。”
鄭逸梅
與當時大多數經濟不能獨立的女性不同,周煉霞在當時已有不菲的收入,憑藉著自己的一筆丹青,她與眾多山莊簽約作畫,扇面供不應求。
年輕漂亮,才華橫溢,這樣的女子身邊一定不乏風流男士的追求,很快,周煉霞便和一位鄔姓男子陷入了愛河,並決定“閃婚”。
然而,在情感上,命運並沒有給周煉霞才子佳人式的開局,因婚後性格上的不合,這段婚姻僅僅維持了幾個月便宣告終結。
誠然,年輕人的愛情往往有令人驚豔到窒息的熾烈,但往往就是這種熾烈,掩蓋了隱藏在婚姻下,無盡的柴米油鹽和生活的布帛菽粟。
失敗的婚姻中,受傷的往往是女人,哪怕是周煉霞這般聰慧伶俐、才貌雙全的女子,也會因陷入愛情的痛苦而日漸憔悴。
周煉霞
在婚姻中鬱鬱寡歡的她,只能在各種文藝活動中尋找心靈的解脫,彼時的上海是藝術的潮流之都,各種沙龍派對層出不窮。
周煉霞將自己置身於各種藝術沙龍之中,與藝術家們在一起討論畫作和詩詞讓她感到無比快樂,她的美貌和才華也吸引著在場所有的人。
1927年,21歲的周煉霞在老師蔣梅笙家的詩詞沙龍中,遇到了她一生的真愛——徐晚蘋。
徐晚蘋亦是蔣梅笙的學生,出身書香名門的他,同周煉霞一樣自小便精通書畫,因徐家的背景關係,徐晚蘋在上海郵局謀了個閒職。
平日裡,徐晚蘋則是過著詩詞歌賦、繪畫攝影的閒適生活,在上世紀20年代,能玩得起攝影的人可謂鳳毛麟角,徐家的家境可見一斑。
周煉霞
那天圍坐在蔣梅笙家的客廳中有很多陌生的面孔,還未等大家熟絡起來,周煉霞便發現其中一個男子正舉起相機對著自己。
習慣了男士目光的她,禮貌的微笑著,然而當相機移開遮擋著的臉龐,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周煉霞竟怔了一下。
那感覺彷彿被一雙深邃的眼睛帶入了一汪清泉,愛意的降臨就是這般突如其來,沒有任何道理,只是一瞬間的怦然心動,卻無比真切。
徐晚蘋笑著坐到周煉霞身旁:“我看過你畫的仕女,那是我見過最優雅恬靜的女子,本想託人收藏一幅,但是現在不需要了。”
周煉霞略有錯愕地笑道:“為什麼?”
徐晚蘋舉了舉手中的相機:“因為我有了一張比仕女更美的畫。”
周煉霞噗地一聲笑了出來:“那你可要收藏好了,不要被人偷去了才好。”
徐晚蘋注視著她的眼睛,深情脈脈地說:“照片剛剛藏好,心就被偷了。”
周煉霞
兩人相視一笑,空氣靜止的一瞬間,心中彷彿經歷了驚濤駭浪一般,一股莫名的情愫縈繞在兩人的心頭。
周煉霞在晚年的回憶錄中這樣寫道:
“我知道有一雙眼睛在角落裡望著我,他拿起相機,我不由自主地微笑,快門的聲音彷彿一道閃電拍在心裡,而後穩穩抓住了我的目光。”
徐晚蘋與周煉霞無疑是張恨水小說中一樣的人物,沒有什麼比才子佳人在一起更令人覺得美好的事,很快,兩個熾熱的靈魂便相愛了。
同年秋天,徐晚蘋與周煉霞在上海結婚,富家翩翩公子迎娶白富美,成為當時轟動一時的新聞,亦被傳為一段佳話。
周煉霞
婚後二人的生活琴瑟和鳴,周煉霞各處寫生作畫,徐晚蘋就為以妻子為模特拍攝人物照片,並將照片刊登在報刊和雜誌上。
不能否認,徐晚蘋的攝影對周煉霞的創作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更是將她的美貌公諸於世,真正將周煉霞推向了事業的巔峰。
此後,夫妻二人又聯合推出了《影畫集》,一度風靡滬上,攝影和繪畫珠聯璧合,交相輝映,宛如他們的愛情一樣,著實令人嫉羨不已。
十年間,他們相繼生育了4個兒女,周煉霞並未因生育而變得人老珠黃,反倒多了幾分成熟典雅的韻味,上海的報刊一度稱之為“鍊師娘”。
徐晚蘋與周煉霞和他們的四個孩子
這十年,徐晚蘋與周煉霞幾乎過著神仙眷侶般的生活,事業有成,夫妻恩愛,家庭美滿,是二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然而,世事無常,命運的改變總是不由自主地降臨在每個人的身上,在那個世界格局動盪的年代,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
1931年,抗日戰爭爆發,打破了周煉霞一家多彩而安逸的生活,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面對滿目悽然,周煉霞常常無心作畫。
都說“盛世古董,亂世黃金”,戰爭年代百姓溫飽都成問題,誰還會有心情欣賞畫作呢?
幾個月後,上海淪陷,徐晚蘋夫婦居住的租界內,因各方勢力鱗次櫛比,成為了戰爭中的“孤島”,在硝煙的包圍中依然燈紅酒綠。
周煉霞(左三)
周煉霞對此憤然不已,抱著一顆愛國之心,周煉霞放下畫筆,轉而用文字作為武器,發表大量抗戰詩詞,激發民眾的愛國鬥志。
徐晚蘋也藉著郵局的工作之便,幫助愛國人士秘密刊印和郵寄救國刊物,丈夫的工作雖令周煉霞惶惶不安,但她依舊默默地支援著。
1939年,汪偽政府在上海租界成立特務機構,大肆暗殺抗日救亡的愛國人士,租界區不再是安全之地,變得人心惶惶。
丈夫每一個夜晚的關門聲,每一次宵禁後的槍鳴聲,每個街頭巷尾的噪亂聲,都令周煉霞心驚膽戰,她只得拖著孕身為丈夫祈禱。
周煉霞
“幾度聲低語軟,道是寒輕夜猶淺。早些歸去早些眠,夢裡和君想見。丁寧後約毋忘,星眸灩灩生光。但使兩心相照,無燈無月何妨。”
周煉霞的這首發表在《海報》上的《慶清平-寒夜》,正是當時夫妻二人在上海的真實寫照。
1945年,抗戰勝利,在經歷了多年艱難的歲月後,徐晚蘋夫婦二人終是守得雲開見月明。
經歷了戰火的洗禮,徐晚蘋與周煉霞的愛情變成更加情比金堅,他們終又拿起了畫筆和相機,重新投入到藝術的創作中。
那一年,全家人一起暢遊西湖,在波光瀲灩的西子湖畔,周煉霞的倩影映著遲暮的夕陽,與畫板中的美景,一起被定格在徐晚蘋的鏡頭中。
周煉霞的《慶清平-寒夜》
經歷了失敗的婚姻,又重新找到真愛,經歷了戰火紛飛,如今膝下子女承歡,周煉霞的人生可謂大起大落。
然而,沒有人知道,這僅僅是命運調侃的開始,好景不長,本以為苦盡甘來的夫妻倆,卻接到了國民政府的一紙調令。
1946年,徐晚蘋被臨時調往臺灣接管曾由日寇佔領的郵政系統,為期半年,對於徐晚蘋工作上的安排,夫妻倆都感到些許沮喪。
好不容易盼來的美好生活,卻又要短暫的分離,周煉霞親自為愛人準備好衣物和生活用品,一直將徐晚蘋送到碼頭。
周煉霞
在碼頭凌冽的海風中,周煉霞與徐晚蘋深情相擁,夫妻情深令人動容,周煉霞深情地望著丈夫:“照顧好自己,我和孩子們等你回來。”
令周煉霞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這一等,竟然等了34年。
來到臺灣的徐晚蘋因工作成績出眾,被任命為臺灣省郵政局局長,本是臨時出差,卻變成了常駐。
徐晚蘋想將妻兒接到臺灣與自己相聚,卻又被解放戰爭的炮火打亂了計劃,剛剛經歷了短暫和平的中華大地,再一次烽煙四起。
解放戰爭的打響,也令徐晚蘋與周煉霞夫婦體驗到“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愁緒。
隨著戰爭進入尾聲,國民黨軍隊撤逃臺灣,也徹底切斷了海峽兩岸的一切往來。
周煉霞
那些歲月裡,不知道夫妻二人留了多少眼淚,卻始終跨不過那一灣淺淺的海峽,戰爭中的“生離”往往比“死別”更令人痛苦。
新中國成立後,眼看著孩子們慢慢長大,周煉霞也漸漸習慣了一個人,失去了丈夫陪伴的她,生活雖過得安逸,卻失去了往日的色彩。
為了緩解對丈夫的思念,她只得再次將自己投入到文學和藝術中來,與20年前不同,這次她選擇了“等待”。
也許有人說這樣的等待毫無意義,因為沒有期限,你永遠不知道那個終點在哪裡。
但是人們不曾想到的是,對於周煉霞來說,等待不只是為了那個終點,也是為了當下的希望,只有等待,才有希望。
周煉霞
1956年,上海成立中國畫院,周煉霞成為最早一批的女畫家之一,為中國畫壇培養了一大批優秀的人才。
當時,正值國家大力推動文藝發展之時,周煉霞為國家需要,日以繼夜地創作了大量的畫作。
後來,在參與創作大型畫作《鄭成功收復臺灣》之時,周煉霞比任何人都熱情,沒有人比她更盼望兩岸統一,因為在海峽對岸有她的愛情。
正當她揮灑汗水為祖國文藝事業發光發熱時,一場突如其來的浩劫打亂了周煉霞的生活。
1966年,周煉霞因作品中的封建時代人物形象,以及臺灣公職人員妻子的身份而遭到了質疑反對。
那時,關於文藝內容的條條框框,極大地打擊了藝術家們的創作熱情,而對於丈夫的身份,周煉霞又是這般身不由己。
周煉霞
在那段黯然無光的歲月中,很多文人墨客都因不堪屈辱,而放棄了生命,但周煉霞卻一路咬牙堅持了過來。
朗朗乾坤,終有撥亂反正的一天,當暴風雨過去,周煉霞也到了退休的年紀,從中國畫院退休的她,依舊一個人過著波瀾不驚的生活。
這一生,許是大夢一場空,許是孤影照驚鴻,但周煉霞始終沒有放棄等待她的愛情,她堅信海峽的另一端,一定有一個人同她一樣的思念。
周煉霞
1980年,75歲的周煉霞收到一封來自美國的信件,看著信封上似乎確鑿熟悉的筆記,周煉霞顫抖著拆開了信封。
“煉霞,我是晚蘋。”
一句陌生又熟悉的稱謂,令周煉霞熱淚盈眶,她知道,沒有別人,沒有別的可能,就是他,我的愛人。
原來,這三十多年,徐晚蘋一直在託人打聽周煉霞母子的訊息,卻始終石沉大海,沒有音信。
在臺灣郵政部門退休後,徐晚蘋定居美國,幸得中美建交後,才幾經輾轉打聽到周煉霞的訊息,當知道妻子還活著,徐晚蘋泣不成聲。
信中,徐晚蘋邀請周煉霞一同赴美生活,曾經的孤獨、等待、痛苦、屈辱彷彿如一場夢,醒來過往的一切都與世無爭。
75歲高齡的周煉霞在小兒子的陪同下,登上了飛往美國洛杉磯的航班。
徐晚蘋與周煉霞在美國的婚禮
時隔34年的再次相見,千言萬語都消散在深情的目光中,真是應了那句“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我們不能夠想象重逢的那一刻,兩位古稀之年的老人心中的感慨,任何語言在那一天天煎熬的歲月面前都顯得黯然失色。
信念,讓周煉霞在有生之年圓滿了自己的愛情,都說歲月不饒人,但歲月也終究沒有負了你我,想必應該是知足的。
按照美國當地的法律,分居三十年的夫妻需要重新登記結婚,在親友的一片祝福聲中,75歲的周煉霞再次嫁給了徐晚蘋,成為他的新娘。
那一刻,周煉霞彷彿回到了21歲的秋天,溫暖的陽光灑下來,將時光染成金色,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子,歷盡滄海,歸來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