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人今晨由城北突入以後,即在城內展開巷戰,我官兵傷亡殆盡,刻再無兵可資堵擊。職等誓以一死報黨國,勉盡軍人天職,決不負鈞座平生作育之至意,此電恐為最後一電,來生再見。”
這是抗日名將方先覺於1944年8月6日下午,在衡陽城內主戰場擬好發出的最後一封電報。
這天清晨時分,數萬日軍已經從衡陽城北門,守軍防線相對較為薄弱的地帶,撕開了一道口子,長驅直入殺入衡陽城內。
而此時,方先覺日思夜盼的國民黨援軍,依舊遲遲不見蹤影。
城內戰場早已成了一片焦土,到處重重疊疊堆滿陣亡將士的屍體,在這暑熱難當的夏季,正散發出一陣陣腐爛惡臭的味道。
已整整堅持四十多天的衡陽保衛戰,當初一萬七千人的守軍,如今能上陣打仗的只剩不到一千人,而此時,數倍於己的數萬日軍,正突破守軍最後防線,大軍直逼衡陽城而來。
彼時的方先覺,已抱定了要與衡陽城共存亡的巨大決心,他已聞到了以死殉國的神聖悲壯的死亡氣息。
1944年4月,為了扭轉太平洋戰場的不利局面,瘋狂的日寇集結了50萬兵力,企圖打通從我國東北到越南的大陸交通線,以此順利實施他們的“一號作戰計劃”。
從這年4月開始,日軍在我國戰場上最大規模的進攻,開始在河南、湖南和廣西等地,如浩劫一般鋪天蓋地而來。
這年4月,日軍佔領鄭州。
5月,許昌、洛陽失守。
6月中旬,長沙淪陷,衡陽岌岌可危。
因為戰爭,當時的衡陽和重慶、昆明並列成為戰時三大中心城市。
這其中,有“小上海”之稱的衡陽,因為地處粵漢鐵路和湘桂黔鐵路交界處,更以其重要的戰略地位,成為日軍瘋狂進攻,志在必奪的軍事要地。
因為一路所向披靡,在攻打衡陽城前夕,狂妄至極的日軍公然叫囂,要在三日內拿下衡陽城,甚至還有更瘋狂的,直接宣稱,一日之內,就能拿下衡陽。
不過,當時的日寇,也確實有狂妄的資本。
這年6月,他們集結了11萬兵力,對衡陽大舉進攻,而此時,衡陽城內駐紮的守軍,正是軍長方先覺率領的中國國民革命軍陸軍第十軍,總兵力只有1.7萬人。
對手橫山勇率領的日軍第11軍,不但兵力強大,而且第11軍更是日軍“一號作戰計劃”的主力軍。
橫山勇本人,更是作戰計劃縝密,用兵狡猾,在日軍中有戰術大師之稱的,一個類似李雲龍的兇狠角色。
在此前戰鬥中,橫山勇成功找到國軍“天爐戰法”漏洞,一舉拿下湖南省會長沙,給當時的國軍第九戰區主力部隊以毀滅性打擊。
面對大軍壓境,衡陽城內百姓早已撤離一空,城內道路橋樑,也全部被毀。
衡陽城外,守軍構築了堅固的防禦工事,城內各街道也挖掘了戰壕、散兵坑,修築了暗堡、機槍掩體、鐵絲網,構建了牢不可破的堅固防衛體系。
當時日軍的作戰計劃是兵分三路,中路由湘潭經衡山,攻衡陽正面;右路出湘鄉趨永豐,攻衡陽西南面;左路由醴陵出攸縣、茶陵,攻衡陽東南面,同時切斷國軍由韶關北援衡陽的通道。
6月23日,日軍向衡陽發起第一輪進攻。
方先覺率領被稱為“泰山軍”的第十軍,英勇戰鬥,頑強堅守,多次擊退日軍強勢進攻。
當日軍自恃強大火力,多次試圖突破我守軍陣地時,各陣地兩側守軍立即以強大火力封鎖缺口,正面守軍則以刺刀、手榴彈,將突入日軍惡狠狠全部殲滅於缺口罅隙內。
激戰至7月1日,除了第3師營長李桂祿丟失陣地,被周慶祥在陣前就地槍決外,其餘陣地全部牢牢掌控在我軍手中,而日軍卻為此付出數千人戰死的沉重代價。
這其中,衡陽城西南的張家山陣地的守衛戰,打得最為激烈。
敵我兩軍在此地反覆爭奪,短兵相接、刺刀肉搏達20多次。
兇悍的日軍第133聯隊,數次攻上山頂,都被守軍一一打退,以至後發起衝鋒的日軍,竟一個個都是踩著同伴的屍體而上,最終全被消滅。
此時,山下、山上日軍士兵的屍體,重重疊疊堆了好幾層。
此一戰,日軍大佐黑瀨平一率領的第133聯隊,由最初3000餘人,打到最後,只剩250餘人。
面對巨大傷亡,7月2日,揚言要在三日內拿下衡陽城的日軍,不得不灰溜溜宣佈暫停進攻。
7月11日,日軍開始發起第二輪進攻。
這一次,日軍吸收第一輪進攻的失敗經驗,開始由多個陣地分散兵力進攻,改為集中優勢兵力,對城外陣地逐一攻佔。
7月12日,虎形巢陣地首先被攻佔。
隨後,在張家山陣地,第十軍守軍與日軍在此地展開激烈的陣地爭奪戰,在失而復得三次後,張家山陣地最終被日軍佔領。
15日,城外守軍被逼退至西禪寺、張飛山一帶,改守第二線。
自17日開始,在猛烈炮火的轟炸掩護下,日軍逐個奪取城郊守軍陣地,一步步壓縮包圍圈。
因為日軍火力全開,晝夜不停轟炸,第十軍官兵傷亡率極高。
為堅持戰鬥,在炮火轟炸中的輕傷者自願重返一線戰鬥,有傷在身但仍能行動者,也紛紛要求留在陣地,誓與日寇血戰到底。
與此同時,日軍雖成功佔領城外小部分陣地,同樣付出重大傷亡代價。
第十軍搜尋營第一連連長臧肖俠所在連隊,最後打得只剩他和通訊員兩人,而他們堡壘前的日軍屍體,更是堆積到已堵住槍眼,無法繼續射擊的地步。
最後,在一名聯隊長、六名大隊長相繼被擊斃後,日軍不得不於19日宣佈停止進攻。
7月27日和8月2日,國民黨空軍先後兩次向衡陽城內投下蔣介石手令,令方先覺軍堅守衡陽城,等待援軍到來。
可實際上,他們日思夜盼的國民黨援軍,卻遲遲不見蹤影。
8月2日,當再次收到蔣介石援軍將至的電報,走投無路的方先覺派特務營營長曹華亭,率領150人的突擊隊秘密潛出城外前去接應,卻不見一人。
再度潛回城內時,他們遭遇日軍伏擊,150人的隊伍,最終只有15人生還。
而此時,衡陽城內的守軍,歷經一個多月的苦戰,糧食彈藥嚴重匱乏,到處都是戰火,士兵們只能吃焦米煮成的糊飯,佐以鹽水。
城內池塘魚蝦浮萍,早已被採食一空。
因為藥品奇缺,傷兵們化膿感染的傷口只能用鹽水清洗,重傷者傷口潰爛生蛆,只有等死。
8月1日,日軍再次向第二道防線的西禪寺發起進攻。
因為衡陽城久攻不下,這一次,第十一軍司令官橫山勇親臨前線,以5個師團的兵力,集結在衡陽城外。
因為傷亡太大,為守衛西禪寺陣地,第十軍最後連雜兵伕役廚師都被抽調投入一線戰鬥。
至8月3日拂曉時分,在付出極大傷亡的情況下,西禪寺陣地最終落入敵手。
日軍隨後出動數百架次飛機,再次對衡陽城進行24小時不間斷密集式轟炸。
在震天的巨大爆炸聲和遮天蔽日的硝煙戰火瀰漫中,衡陽城內的數千房屋,全部被夷為平地。
因為有了橫山勇的親臨陣前,還有數萬兵力的大軍壓境,8月4日,日軍開始乘勝追擊,連讓守軍喘息的機會都不給,直接對衡陽城發起第三輪進攻。
這一次,裹挾無數仇恨憤怒和巨大傷亡恥辱的日軍,炮火、毒氣、火焰噴射器齊齊上陣,數萬攻城部隊更是如潮水猛獸般向城內守軍兇狠撲來。
此時,衡陽城內孤軍奮戰的第十軍,能上陣打仗的只有1200人,還有七千餘人身負重傷,無法隨軍行走。
8月5日,師長周慶祥主張突圍而去,軍長方先覺不願拋棄七千傷兵,決心死戰到底。
8月6日下午,堅守在衡陽城內主陣地的方先覺,發出了最後一封決心以死殉國的電報。
8月7日,日軍從衡陽城北門防守較為薄弱的地帶,突襲入城。
衡陽城破。
7日上午,衡陽城西北部青山街陣地的守軍全部陣亡,滯留此地的上千名傷兵也被日軍機槍全部射死。
同日上午10點,日軍突入衡陽市中心,第10軍官兵在一片廢墟中仍堅持戰鬥。
此時,預10師28團團長曾京,欲保護軍長方先覺突圍而去,被其拒絕。
方先覺命令曾京重返陣地繼續作戰,然後下令解散軍部。
遣散眾人後,方先覺拔出身邊的左輪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扣動了扳機。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副官王澤洪恰好及時趕到,他立即飛身上前,將方先覺執槍的手臂奮力往上一挑。
只見已經出膛的子彈,從方先覺頭頂處,由斜上方穿過屋頂,銳叫一聲,衝向衡陽城八月高高的天際。
就在這一剎那,方先覺分明感受到,致命子彈從他頭頂髮梢呼嘯而過的滾燙氣息,那一刻,他的心一片徹骨冰涼。
他有預感,沒能死在衡陽城最後的戰場,自己餘生可能都要活在痛苦悔恨的海,永遠到不了救贖的彼岸。
1944年8月8日,為了滯留在衡陽城內七千多無法行走的傷兵,免於被屠殺,方先覺最終同意向日軍投降。
衡陽淪陷。
至此,持續時間長達47天之久的衡陽保衛戰,宣告結束。
在這一場曠日持久、慘烈無比的戰爭中,第十軍以1.7萬的兵力,讓11萬日軍付出2萬人被擊斃,6萬人負傷的沉重代價,才最終慘勝國軍,拿下衡陽城。
而國民黨第十軍在此戰中,亦有7400人為國捐軀,近萬人負傷。
作為日軍戰史中記載的唯一一次,日軍傷亡人數超過我軍的戰例,此戰被譽為“東方的莫斯科保衛戰”。
日本侵略者打通大陸交通線的計劃因此一戰,受到嚴重阻礙,東條英機內閣被迫謝罪下臺。
在記述這場悲壯慘烈戰鬥的日本戰史中,他們心有餘悸寫道:
“苦難的衡陽戰役,終於告一段落。犧牲之大,令人驚駭。”
又不吝讚美國軍道:
方先覺為“驍勇善戰之虎將”,第十軍“寸土必爭,其孤城奮戰之精神,實令人敬仰”。
然而這一場雖敗猶榮的偉大戰爭,卻最終給方先覺餘生帶來巨大精神折磨和無盡人生苦難。
被迫投降後,方先覺隨即遭到日軍軟禁。
後來,又在日軍的威逼脅迫下,將第十軍改編為先和軍,駐守在衡陽城外。
誓死不願為日軍所用的方先覺,三個月後的11月18日,在戴笠軍統人員的幫助下,成功逃走,並於12月11日順利到達重慶,受到民眾的熱烈歡迎,蔣介石親自為他頒發青天白日勳章。
然而,解放後方先覺隨蔣介石赴臺,卻因為有投降汙點,一再被人指責攻擊,且從此再不被重用。
當年他以一人活,救千萬人活,含垢忍恥的悲壯無奈之舉,在成王敗寇的時人眼裡,卻是他此生不可饒恕的最大錯誤。
即使有長沙之戰中,他一次次擊退日軍瘋狂進攻的壯舉,有常德會戰中,他親率隊伍馳援友軍,忠勇可鑑日月的義舉,也終究不能抵消衡陽城降敵之辱哪怕一絲一毫。
晚年困居臺灣的方先覺,住一老屋之中,此屋年久失修,老鼠成群,蟑螂成堆。
一代抗日名將,流落至此,令人唏噓不已。
除了居住環境惡劣,精神上的痛苦與折磨,更令他如西漢李陵般受盡內心煎熬,難以承受。
被迫捲入國民黨黨爭中的他,早已不再是當年叱吒戰場的將軍,而是惟欠一死晚景淒涼的落魄老人。
老來流落他鄉,又被群小欺辱,鬱郁不得志的方先覺,開始在無數個悽風苦雨的夜晚,在這異鄉的空堂陋室中,淚眼婆娑地憶起生他養他的故土,還有一寸山河一寸血的光輝戰鬥歲月。
人到晚年,思鄉情更濃的方先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
“我想回大陸,我想回家,大陸人民會善待我的。”
然而這盈盈一水間,他卻再也回不去了。
1968年退役後的方先覺,曾在蔣介石面前抱膝痛哭失聲,淚如雨下般泣訴道,他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當年沒有戰死在衡陽。
那一年,他63歲了。
24年前,那一發從衡陽城的屋頂之上斜穿而過的子彈,他多想是從他太陽穴處,直直穿頭顱而過,讓死亡帶給他此生最後的尊嚴與榮光。
有一種說法是,飽受精神折磨的方先覺,後來在臺灣落髮為僧,在暮鼓晨鐘的古寺,尋求內心最後的安寧,直到1983年在臺北去世,葬於五指山公墓。
位於遙遠的上海浦東最東端的玫瑰墓園,在一處青青草地處,立有一對父子雕像。
雕像中的將軍,一隻手輕撫身邊少年的肩膀,一隻手微微曲臂遙指遠方。
那少年,順著將軍手指的方向,耳聽將軍教誨,目光堅毅地望向遠方。
這便是位於上海浦東玫瑰墓園,方先覺將軍的衣冠冢所在地。
雕像中的少年,正是方先覺的兒子方慶中。
他曾是中國國民革命軍陸軍第十軍軍長,在將士們眼裡,他愛兵如子,所以他寧願忍辱而降,也不願棄七千傷兵於不顧。
在敵人眼裡,他是驍勇善戰的虎將,所以在他去世後,日軍老兵曾前後三次組團至臺灣五指山公墓,親臨他墓前祭拜。
而對我們每一個活在和平安寧盛世中國的炎黃子孫來說,他是我們的抗日名將,是我們當之無愧的民族英雄,他留給我們的只有戰功赫赫和萬世英名。
文 | 午夢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