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基礎教育界,有一個調侃式說法:清華北大的孩子,是生出來的,不是教出來的。
“為什麼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傑出人才?”
可以說,“錢學森之問”是橫亙在中國教育面前的一個具有代表性的問題。
客觀看,這一問題,雖是出自錢老之口,學界卻也未曾盲從,見仁見智,各有不同。
筆者理解,錢老之問主要是指向高等教育的,可是,近年來卻經常被社會各界人士或張冠李戴,或借題發揮,用以批判中國基礎教育。
2017年暑假,筆者會同一些中小學校長在某高校進行為期一週的學習培訓,期間,該校一位領導就以“錢學森之問”為由頭,直言當下中國基礎教育問題多多,並且直接導致了中國學生缺乏創造性思維,進而影響到中國科技的創新發展。
這位高校領導的觀點,在當下中國教育學界具有一定代表性,筆者當時的想法,就是:這口大鍋,基礎教育實在揹負不起。
近年來,正是由於一些學者對基礎教育持續不斷的批判抨擊,兼之部分校長在內的基礎教育工作者附庸風雅或妄自菲薄,造成全社會對當下中國基礎教育頗多誤解與偏見,中國科技創新乏力,中國缺少諾貝爾獎獲得者,儼然都是基礎教育的錯,是發育不良的中國基礎教育以其填鴨式教學戕害了廣大學生的創新力和創造性。
對此,筆者認為,基礎教育的主要任務是傳授基礎知識,屬於人類知識體系金字塔架構的地基部分,而創新則是在塔頂向上突破,如同參天大樹,根深蒂固更利於向上生長,觸控天空。
誠然,當下中國基礎教育存在著諸如滿堂灌、重複刷題等技術層面的問題,也的確需要加以改進,但不能以偏概全,攻其一點,不及其餘。
或許,基礎教育階段的青少年學生,玩玩樂高、航模,學習程式設計、機器人教育,或者搗鼓點小發明小創造,有利於激發求知慾和探索精神,但是,如果沒有數理化的深厚造詣,以興趣之名推行的各種小打小鬧,於大多數孩子而言,不過是一時好玩而已,不可能培養出真正的創造性思維。
適合的教育才是最好的教育,可謂當下中國最具影響力的教育理念,它所推崇的就是透過激發學生的學習興趣和探索熱情,爾後因材施教,進而培養學生的創造性思維。
可是,知易行難,完全意義上的因材施教,本就不可能存在,尤其基礎教育階段的學生,潛力尚未充分顯現,三觀尚未完全定型,貪玩好動自律性差,如何長久保持其學習興趣,並培養出真正的創造性思維,沒有量化標準,說不清道不明。
縱觀人類歷史,科技領域的每一項創新突破,與國家而言,大多是基於叢林法則危機意識,舉國奮發圖強所致;與個體而言,往往是基於執著探索,因緣際會,最後開花結果。
諸如經典力學、相對論、量子力學這些影響世界程序的重大理論,以及原子彈、5G等重大技術突破,其發現者或發明人,大都是在接受過高等教育之後,不斷思考持續探索所得。
這和他們在中小學階段的興趣愛好,能有多大關聯?不得而知。
眾所周知,每個孩子的成長髮育,遺傳基因大致決定其身高區間,而後天的營養供給也會有一定影響。
因此,對於大多數家庭而言,在孩子成長髮育過程中,儘可能讓其吃飽吃好,哪怕營養過剩虛胖一點,也無傷大雅。
同理,不同孩子的智力稟賦,以當前的科技手段,雖可做大致的定量評估,但其發展潛力卻又難以預測,因為,類似傷仲永現象和大器晚成者,人類歷史上都不乏其人。
因此,就基礎教育來說,保險的做法,當然是儘可能讓每個孩子多學一點,哪怕暫時消化吸收不了,先吃進去再說,譬如小時候背誦的唐詩宋詞,有多少孩子當時能夠理解?可是長大之後,那些詩詞中的意境情緒,自然而然就入腦入心了。
人類教育的一個最大困境,就在於無法預知誰是下一個愛因斯坦。
某種意義上,每個人類個體都是一個獨立的知識反應釜,把同樣多的數理化等知識原料裝進不同的人類大腦,產出或許截然不同,於愛因斯坦是產出相對論,於某些個體則是一無所獲。
因此,在腦科學研究尚未取得終極突破、無法準確預判每個個體發展上限之前,為了人類永續發展,把儘可能多的知識裝進儘可能多的人類大腦,對所有大腦進行知識的飽和攻擊,讓數十億個知識反應釜不停運轉,一代又一代,這或許是人類教育的最優選擇。
也許未來某一天,在人類某個天才的大腦之中,某個神經元突然被觸發,又會迸發出類似廣義相對論、量子力學這樣石破天驚的創世級理論突破。
誠然,範弗利特彈藥量式的飽和攻擊,容易產生次生災害,可能造成部分孩子知識過敏,厭學,喪失學習興趣和熱情,甚至,不排除其中會有一些愛因斯坦一樣的天縱之才,因此被耽誤掉。
而這,對於那些以每一個個體生命充分張揚為執念的教育者來說,無疑是不可接受的,可是,於人類整體而言,在這個充斥著黑暗森林法則的宇宙之中,這或許是人類文明生存進化的必然選擇。
須知,宇宙充滿未知,單就地球而言,人類社會進化的過程,就有著太多不可控因素,譬如戰爭,一戰二戰,以及21世紀以來,在敘利亞、伊拉克、阿富汗等國家進行的戰爭,它們所造成的百萬千萬量級的人類死亡當中,誰又能知道有多少絕世天才、多少愛因斯坦一樣的頂尖智力資源,被戰爭機器無情毀滅?
在宇宙的黑暗演進之中,人類文明其實脆弱不堪,未來會面臨怎樣的危機,難以預測。
人類文明必須和未知賽跑,不斷進化不斷升階,或許才能避免潛在的滅頂之災,才能於無限浩瀚的宇宙之中,給歲月以文明。
我們必須認識到,在這一恢宏的文明程序之中,每個個體的天性張揚和現世幸福當然重要,可是,每個個體同時又是人類文明進化的載體與工具,是故,教育人須有大教育觀,教育以人為本,但對於這個“人”的理解,不能侷限於每個受教育的生命個體,還應該放眼整個人類。
所以,在助力個體生命生長成長之外,教育還需擔負起人類文明傳承延續的歷史使命,否則,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其間的辯證關係,一如大國崛起與小民尊嚴,兩者不是二元對立,而是相輔相成。
因此,為了保障人類文明加速迭代升級程序,囿於資源和技術的有限性,教育必須以知識在人類整體中的傳遞效率為最高優先順序任務,這當然不是理想中的完美教育,且必然會導致一些個體的興趣愛好被忽視、天性被壓抑,但是,這是人類文明進化所必須付出的歷史代價。
在基礎教育界,有一個調侃式說法:清華北大的孩子,是生出來的,不是教出來的。
基於對一些縣中高考現象的觀察,筆者認為這一說法很有道理,那些在縣中考進清華北大的學生,大多都是天賦較高的孩子,後天的教育的確發揮了很大的助推功能,而學生的內在稟賦更是起著關鍵作用。
雖然也有個別天賦一般的孩子,憑藉勤學苦練邁進清北校門,但是,這是小機率事件,不具普遍意義。
因此,對於當下基礎教育技術層面的一些短板,會否影響優秀人才的培養問題,筆者認為,整體而言,大可不必過度緊張和擔憂。
人類教育的另一個困境,是知識不能遺傳,只能一代一代口耳相傳。
劉慈欣在其小說《鄉村教師》中,就借碳基聯邦文明之口,對於人類的這一知識傳遞方式,表達了困惑不解。
我們每一代人在不同的學科體系內,都要學完上一代人的存量知識,然後在前人的知識體系盡頭,校準方向繼續開掘,不斷攻入無人區,穿越未知領域,才能有所突破。
這種傳承方式的最大問題,在於隨著人類知識體系的不斷拓展和豐富,下一代需要學習的知識更多,週期更長。
譬如,1900年的大學物理系學生,不需要學習相對論和量子力學,因為,彼時這兩種理論尚未形成,可是2000年的物理系學生,如果要突進物理學前沿領域,就必須掌握它們。
如是,整個人類的知識進化週期,會被不斷拉長,下一代要創新突破,一般而言,年齡上也會不斷延遲。
一定程度上,人類存量知識體系的日漸厚重,也是學生學習負擔不斷加重的一個客觀因素。
有鑑於此,筆者認為,在基礎教育階段,對於當下學界推崇的自主探究式教學法,必須甄別應用。
不可否認,紙上得來終覺淺,任何知識透過自己的實踐、思考加以驗證,肯定理解更為深刻,吸收更為徹底,可是,在這樣一個知識體系日漸複雜厚重的世界,如果完全按照自主探究那一套教育方法,為了培養所謂的獨立思考和創造力,讓中小學生把所有需要掌握的存量知識都去驗證或論證一番,那麼,在知識的代際傳遞效率上,明顯低效高耗,時間成本太高,尤其是在自然科學領域。
如同有些高鐵線路在修築過程中,需要穿鑿隧道以穿山越嶺,輪班交替施工中,下一支施工隊的正常做法是在前人已完成的深度上繼續往前開掘,而不是在平行的位置,重新開挖一條,須知,你的目的是穿越山嶺,不是從頭記錄挖掘程序。
因此,對於前人已經實證過的存量知識體系,尤其是自然科學知識,在教育教學過程中直接灌輸匯入,一般而言更為高效,至於過程之中有些個體消化不良,也是在所難免。
當然,前人驗證過的理論,未必完全正確,相對論和量子力學,都是對既往理論框架的突破,不過,這更多是基礎教育階段之後需要面對的問題。
另外,人文社科領域的知識,很多需要與時俱進辯證思考,採取自主探究式教學,理論上可能更為適宜。
對於一些教育批判者而言,愛因斯坦的那句:“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常為他們所引用。
不可否認,想象力的確很重要,很多偉大理論往往源自於奇思妙想,可是,當你沒有愛因斯坦那麼多的知識記憶體時,你的所謂想象力等同白日夢,恰如楊絳先生所言“讀書不多,想的太多”,這也是很多民科的問題所在。
教育誠然需要理想與情懷,可是,不能陷入理想主義,或者說陷入理想主義驅動下的形而上學泥潭,須知,教育的應然和實然之間的距離,有時是一個銀河系。
真正的創造性思維,需要厚重的知識底座。
是故,筆者認為,基礎教育關鍵是做好本分,不斷最佳化教育教學方法,努力給每個學生打下堅實基礎,而科技創新則更多有賴於高等教育和科研機構。
大學裡讓大學生在課堂上少玩點手機、多學點知識,社會上給科技工作者創造更為輕鬆寬裕的生活工作條件,讓他們能心無旁騖潛心學問,不為柴米油鹽所困擾,才是培養傑出人才、實現科技突破之正道,也是以實際行動回答和破解錢老之問的關鍵所在。
作者:陸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