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靖
竊以為,圍繞但丁的《神曲》,存在著一個耐人尋味的兩極化現象。那就是,很少有人通讀過全本的《神曲》(長達一萬四千多行),但又很少人沒有被它的遺韻所薰陶過。時至今日,這個有趣的現象在世界範圍內愈加明顯。去歐洲旅行的遊客有機會駐足欣賞波提切利為《神曲》所作的一百幅插圖,或是被羅丹的雕塑傑作《地獄之門》深深震撼;喜歡浪漫主義音樂的人們可以在李斯特或柴可夫斯基的標題音樂作品中反覆聆聽到但丁《神曲》中的主題,體驗詩歌與音樂的二重奏;無數的電影愛好者則在大衛·芬奇《七宗罪》、朗·霍華德《但丁密碼》等懸疑佳作中思考、回味《神曲》的機關與奧秘。可以說,在世界範圍內,幾乎沒有一部詩歌,乃至沒有一部文學作品能像但丁《神曲》那般,對後世的藝術創作產生如此巨大而深遠的影響,以至於阿根廷著名詩人、作家博爾赫斯這樣評價道:“文學以及一切書籍的頂峰就是《神曲》。”
《神曲》與美術
自古以來,文學與美術就有著千絲萬縷的緊密聯絡,而在橫跨兩者的跨藝術傳播領域,《神曲》幾乎提供了一個堪稱完美的絕佳典範,無論是插圖、繪畫和雕塑等各科目,都留下了無數與之相關的傳世傑作,至今為世人所津津樂道。
早在14世紀,當但丁的《神曲》以手抄本形式流傳時,就有藝術家或出於自身喜愛或受命權貴為《神曲》作插圖。其後,幾乎每個世紀都有為《神曲》插圖的藝術家,其中包括15世紀義大利畫家古列爾莫·吉拉爾迪、博蒂切利、米開朗琪羅,18世紀義大利畫家薩巴泰利、皮內利,19世紀瑞士畫家富利斯、德國畫家科赫、法國畫家多雷,20世紀西班牙畫家達利、英國畫家巴滕等。在所有這些為但丁《神曲》作插圖的畫家中,最為著名的無疑是19世紀法國版畫家、雕刻家和插圖作家古斯塔夫·多雷。他被出版商邀請為多部世界名著作畫,成為享譽歐洲的插圖畫家。
時至今日,多雷的插圖與但丁的《神曲》依然珠聯璧合,被全世界的讀者和評論家視為“黃金組合”。作為多雷最早問世的文學插圖經典,其《神曲》插圖完成於1855年,基本由黑白兩色構成,層次分明,對照鮮明,質感強烈。無論是宏大的場面還是細部的個體描繪,他都偏愛使用極細的線條來編織物象的表面和體塊,並善於以線條的疏密來表現物體的明暗色調,從而造就極強的光感和立體感。更為重要的是,多雷的《神曲》插圖作品極大地引發了法國文壇對但丁的濃厚興趣,並導致其後出現多種版本的《神曲》的法文譯本、批評著作、專題雜誌,以及相關繪畫作品的迅猛增長。
在繪畫領域,但丁《神曲》的影響更是無處不在,它在壁畫、木刻、水彩、油畫等多個方面為藝術家提供了絕佳素材。英國著名拉菲爾前派畫家亨利·霍利迪(Henry Holiday)於1884年所創作的油畫《但丁與貝雅特麗齊》,被認為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畫中所描寫的是但丁與貝雅特麗齊在佛羅倫薩聖三一橋邊的一次偶然相逢(這是他們一生中僅有的兩次相逢之一)。貝雅特麗齊身穿白色服裝,嫻雅端莊,與女友同行,而但丁站在一旁,竭力掩飾著內心的激情,並且還因為貝雅特麗齊故意的冷漠而顯現出了一種淡淡的憂傷。畫面中的整個情景,正如但丁在《新生》中的描述:
她走過,在一片讚美的中央,
但她全身卻透著謙遜溫和,
她似乎不是凡女,而來自天國,
只為顯示神蹟才降臨世上。
她的可愛,使人眼睛一眨不眨,
一股甜蜜透過眼睛流進心裡,
你絕不能體會,若不曾嘗過它:
從她櫻唇間,似乎在微微散發
一種飽含愛情的柔和的靈氣,
它叩著你的心扉命令道:“嘆息吧!”
這一時期,同為拉斐爾前派的英國畫家但丁·羅塞蒂(Dante Rossetti)同樣痴迷於但丁主題,並創作了眾多讓人過目不忘的女性形象。在他的名作《但丁之夢》中,主要意象突出了《神曲》的天堂境界,以及貝雅特麗齊引導但丁遊歷天堂的著名典故。在畫中,羅賽蒂用複雜的象徵創造了一個幻想的世界。畫中貝雅特麗齊的兩位女僕所穿的綠色衣裳在一定意義上象徵著希望,而畫面前方的一朵朵鮮花,以及畫面中央的天使之吻,無疑具有聖潔的象徵,畫面右方出現的紅色的鴿子則象徵著愛情。
在雕塑領域,但丁的《神曲》深深地影響了一代大師羅丹的創作(羅丹在雕塑史上的地位,恰如但丁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根據《神曲·地獄篇》,羅丹花費長達37年創作了著名雕塑群《地獄之門》。為了表現那些運動中的生命,他分別雕塑了186個為情慾、恐懼、理想而不斷爭鬥、自我折磨的形象。其中,既有雄健的軀體,也有柔美的裸身,其中的主要形象後來成為獨立作品,《思想者》便是其中最傑出的作品之一。羅丹另一件舉世聞名的雕塑傑作《吻》同樣出自《神曲》的情節——但丁在《神曲》中描述了弗蘭切斯卡和保羅這一對情侶的愛情悲劇。由此,羅丹塑造了一對不顧一切世俗誹謗的情侶,使得在幽會中熱烈擁吻的瞬間定格為永恆。細細觀摩這一雕塑,人體雕像的面板極為光滑柔軟,與他們坐的表面粗糙的岩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股生命的激情經由一個熱吻流遍了兩人的全身,並讓觀者產生一種令人目眩神迷的震顫效果。
《神曲》與音樂
19世紀初,西方音樂進入了嶄新的浪漫主義時代。這一時期的音樂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強調音樂要與詩歌、戲劇、繪畫等音樂以外的其他藝術相結合,提倡一種綜合藝術。由此,從現代文學經典中汲取靈感的標題音樂進入了一個全盛時期。自《神曲》問世以來,就不斷有作曲家以此為主題或背景創作各種形式的音樂作品,其中影響力最大的無疑是李斯特,這位資深文學愛好者創作了眾多文學主題的音樂傑作。
1837年聖誕節前夕,李斯特讀到了《神曲·地獄篇》,他立馬被但丁無與倫比的想象力吸引住了。此後,這些思想和幻想就一直縈繞在李斯特的腦海中,他竭力要將它們表達出來。終於,他在1849年完成了《但丁讀後感:奏鳴曲式的幻想曲》(後世稱為“但丁奏鳴曲”)。這是一首鋼琴奏鳴曲,收錄於《旅行年代·義大利篇》,是其中最後和規模最大的一部作品。這首鋼琴傑作以著名的三全音主題(這個音程被認為是“音樂中的魔鬼”)開始,作品沒有去表現但丁對地獄之門的刻畫,而更多的是表現詩人對這些受詛咒的靈魂們的祈禱,並讓他們同他對話。李斯特運用高超的鋼琴技藝,可與柏遼茲對於管絃樂隊的運用相比擬:他用鋼琴創造出了交響樂般的音響,堪稱文學與音樂結合的典範之作。
1850年,李斯特讀完了整本《神曲》,在給理查德·瓦格納的信中寫道,“就像維吉爾和但丁一樣,您向我展示了通向聲音世界神秘領域的道路。我竭誠地告訴您,我將以永恆的愛為您獻上一部作品。”它就是大名鼎鼎的《但丁交響曲》。1857年,李斯特親自指揮了這部作品的首次公演。大概是被李斯特的深情所打動,瓦格納後來娶了李斯特的女兒,成為音樂史上的一段佳話。在《但丁交響曲》中,李斯特跟隨但丁一同開啟了地獄、煉獄和天堂的奇幻之旅,同時也刻畫出了自己的特點和屬性,認同了自己的宗教和信仰,描繪出了屬於自己的自畫像。值得一提的是,李斯特開創了交響詩這一音樂體裁,《但丁交響曲》正是這一嶄新音樂體裁的傑出代表。
和李斯特相仿,俄國音樂家柴可夫斯基同樣是一位狂熱的文學愛好者,尤其喜愛但丁和莎士比亞。因此,柴可夫斯基非常熱衷於交響詩這一音樂體裁,他遵循了李斯特的創作特點,即不拘泥於情節的描寫,而以體現戲劇的主題思想為宗旨。由此,老柴創作出了《羅密歐與朱麗葉》《暴風雨》《哈姆雷特》等一系列交響詩傑作,而以但丁《神曲》為基礎創作的《裡米尼的弗蘭切斯卡》正是其中最傑出的代表之一。交響幻想曲的形式與但丁《神曲》中的幻想氣質高度吻合,作曲家以但丁式的“無限哀憫”描繪了悲劇的情境,為這部不朽的詩篇作了形象化的音樂插圖。
1876年,沙皇專制壓抑著俄羅斯大地,柴可夫斯基在令人窒息的氛圍中閱讀了《神曲》,這一動人心魄的悲劇引發了他的強烈共鳴,泉湧的樂思使作曲家很快寫出了一部傑作。音樂在銅管和絃聲升騰起的一陣寒雲冷霧中開始,深重的氣氛把人們帶到陰森可怖的地獄門口。同時,低音絃樂和低音大管在一個下行裝飾音之後,急奏出一個微弱的長音。它驚悚地聆聽著銅管樂發出的地獄之聲,立即又化為但丁在獄界中的悲哀嘆息。之後,木管與絃樂斷續奏出不協和的半音音列如此怪誕,彷彿地獄中“痛苦的呻吟和絕望的哀號”。在這段規模龐大的序奏中,柴可夫斯基用高超的畫技法描繪了但丁走向幽冥之國的所見所感。
柴可夫斯基《裡米尼的弗蘭切斯卡》
序幕落下,音樂進入了由三段作曲式構成的交響詩主體。第一部分名為“地獄的旋風”,靈感正來自於法國版畫家居斯塔夫·多雷所作的版畫插圖《地獄旋風》,老柴在閱讀《神曲》時看到了這幅令他過目難忘的插圖。絃樂輕微的震顫中,旋風驟起,飛掠到尖銳呼嘯的長笛聲部。這時,低音絃樂與大管重複一個咄咄逼人的動機,地獄主宰者引導但丁步入慘淡的獄界幽鄉。木管高音區遙遙傳來痛苦的呼號:“地獄的風波永不停止,把許多幽魂飄蕩著,玩弄著,顛倒著,有時掛在斷崖絕壁之上,呼號痛哭”。
第二部分是“弗蘭切斯卡的愛情之歌”,柔和的單簧管唱出裡米尼小城少女的心聲。這個主題蘊含了一對戀人對幸福往事的回憶。而後,這個動人的主題三次變奏,表達出弗蘭切斯卡和保羅的愛情,時而柔情脈脈,時而熱情奔放,正如少女所訴:“愛,一朝前起,就不容所愛者離去”。然而,所有的美好都被暴烈的全奏和絃所衝散,隨著定音鼓猛烈的一擊,管絃樂粗暴地奏出一個強音——暴君刀下,這對美麗的戀人倒下了。隨著大號一聲長長的嘆息,悲哀的和聲逐漸消逝在死亡的靜寂之中……與《地獄篇》結尾不同的是,老柴在最後的尾聲中沒有暈倒在地,而是以有力的和絃替一對怨魂猛擊地獄大門,要給他們以幸福與自由,全曲在強烈的抗爭聲中結束。
《神曲》與電影
作為一門綜合藝術,電影將戲劇、美術、音樂等多種藝術形式集於一身,成為20世紀以來最有影響力的藝術形式。自1911年由吉奧塞普執導的無聲電影《地獄》問世以來,根據但丁《神曲》創作和改編的影視作品不計其數,其中最有影響力的當屬著名導演大衛·芬奇執導的經典之作《七宗罪》(1995)。毫不誇張的說,許多人第一次接觸到但丁《神曲》以及其中所蘊含的思想,就是透過這部電影。
七宗罪的概念源於天主教,最初由希臘神學修道士提出,是指人類的重大惡行,屬於原罪的範疇。它們分別是色慾(Lust)、暴食(Gluttony)、貪婪(Greed)、懶惰(Sloth)、暴怒(Wrath)、妒忌(Envy)、傲慢(Pride)。電影中發生的連環殺人案,死者恰好都是犯有這些原罪之人。但在接二連三的兇殺案發生之後,資深冷靜的警員沙摩塞(摩根·弗里曼飾)和血氣方剛的新人警員米爾斯(布拉德·皮特飾)卻陷入了破案的謎團之中,知道沙摩塞前往圖書館閱讀但丁的《神曲》(同樣是多雷插圖本),瞭解到天主教的“七宗罪”概念後,兇手的作案意圖在漸漸浮出水面。伴著巴赫舒緩悠揚的“G弦上的詠歎調”,沙摩塞走過一排排莊嚴的書架,彷彿在與兇手暗中較量,真是“於無聲處聽驚雷”。多少年過去了,這個經典的橋段依然可以清晰地在腦海中浮現。
當然,這部影片之所以成為經典,其精妙的結尾功不可沒。兇手約翰因為“妒忌”殺死了米爾斯的妻子(以及她腹中的嬰兒),米爾斯也因為自己的憤怒(衝動)得到了懲罰,憤怒的原罪影響了他的情緒,最終不得不為殺人而承擔責任。值得一提的是,但丁在《神曲》中對七宗罪的嚴重性程度作了排序,憤怒和妒忌是僅次於傲慢的兩大原罪,像是一對孿生兄弟,在電影中兩者也是糾結纏繞。整部電影,從開頭的原罪構建,到最後的七宗罪的完成,形成了一個精妙的環形結構。連續七天的雨,連續七天的殺人案,以及七樁原罪,註解了影片的灰暗色調。結尾處,沙摩塞的獨白令人印象深刻:“海明威說,‘這個世界如此美好,值得人們為它奮鬥’,我只同意後半句。”
美國著名作家丹·布朗同樣是但丁的超級粉絲,根據他的小說《但丁密碼》改編的同名電影(2016)再度將人們的視線鎖定在但丁和《神曲》上。這部電影的英文名是“Inferno”,即“地獄”,來自但丁《神曲·地獄篇》。影片中的激進科學家為了讓人類能長久生存下去,不惜發動一場瘟疫,透過瘟疫“消滅”地球上大多數人類,從而確保一小部分倖存者能繼續將人類這一物種延續得更久。這個理論的依據正是《神曲》,被瘟疫禍害的人間就是地獄,人類只有透過地獄才能到達最後的天堂。
作為一部懸疑類電影,解密當然是核心。在此,我們跟隨著攝像機在歐洲歷史文化氣息最濃郁的佛羅倫薩烏斐齊美術館和伊斯坦布林聖索菲亞大教堂等等名著間穿梭,在這個過程中蘭登教授(湯姆·漢克斯飾)用冷知識一步步解開謎底。其中,波提切利的一幅畫作在《但丁密碼》中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那就是《地獄圖》。這幅畫完全依照但丁《神曲》中對地獄的文字描述,它的整體構圖就像一個上寬下窄的大蜂巢,裡面畫滿了受罪的小人兒。影片中,蘭登博士非常熟悉這幅畫,透過圖畫中一些細微的差異,解開了隱藏著的重要謎語。
熟悉但丁生平的人都知道,他曾因政治搞得無家可歸,但卻是一個硬骨頭,而且有著一流文藝人士的歷史敏感性。他很漂亮地拒絕了軍頭的條件,表示絕不屈辱地還鄉。但丁寫道:“我應當作為詩人迴歸,在我受洗的地方戴上桂冠……” 於是《但丁密碼》就把這句話作為謎面,蘭登博士透過它找到了但丁受洗的地方——聖喬瓦尼洗禮池。但丁死後,只允許死像可以回到故鄉。他的死像放在著名景點“佛羅倫薩舊宮”的一個不起眼的地方,這個細節在電影中同樣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當然,無論是美術、音樂或電影,都無法代替但丁《神曲》的原文。但如果能經由這些各有妙處的藝術形式對但丁產生興趣,並由此進入《神曲》博大精深的幻想世界,仍然不失為一種重要的閱讀經典的途徑。
責任編輯:臧繼賢
校對:欒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