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電聲》雜誌第20期封面，趙慧深
1967年12月4日，趙慧深(1914-1967)含恨自盡，悲憤地離開了人世。她在遺書中寫著：“我不是三反分子，是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的，相信群眾，並相信自己的問題不難搞清，也一定可以搞清......。”
出生於1914年5月1日的趙慧深，十多歲時，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和大革命巨浪的影響下，她毅然衝破了封建家庭的牢籠，遠赴上海，進入南方大學攻讀文科。此時，開始受到進步的戲劇、電影運動的吸引。
1932年《北洋畫報》第816期副刊上的文圖報道話劇新人趙慧深(右)和蔡一鳴
1932年，曾在山東省立實驗劇院當戲劇幹事，組織演出了《父歸》和《湖上的悲劇》等進步話劇。
1934年夏，趙慧深來到北平，參加了中國旅行劇團。
不久，“中旅”南下，首次在天津新新劇院演出了曹禺(1910-1996)剛剛寫成的話劇《雷雨》，由唐槐秋(1898-1954)飾周樸園，姜明(1909-1990)飾魯貴，陶金(1916-1986)飾周萍，趙慧深扮演繁漪。
當時，趙慧深還十分年輕，可是，她對繁漪這一在封建禮教壓榨下的叛逆女性的思想性格把握得十分準確，以深沉含蓄、充滿內在激情的表演，把繁漪的複雜心理活動揭示得清晰鮮明，把繁漪在令人窒息的周公館的痛苦壓抑表現得真摯感人。
這次演出，轟動當時的話劇舞臺，劇作者曹禺對演出給予很高的評價。後來，“中旅”又到上海及其它城市演出《雷雨》，都引起了強烈反響。
趙慧深在話劇《雷雨》中飾演繁漪
曹禺晚年曾對研究者曹樹鈞說過：“中旅在商業上的成功，有一部分得力於《雷雨》。我看的是趙慧深和陶金演的。他們這一臺戲，在當時還是比較整齊、嚴肅的，非常受市民和學生的歡迎。”曹禺還特別讚賞一代名伶趙慧深演的繁漪和年僅18歲的唐若青演的魯媽。
趙慧深也因演出繁漪這一角色所獲得的成功而成為話劇界享有盛譽的著名演員。而那時她才20歲。
趙慧深在話劇《茶花女》中飾女僕
趙慧深不愧是我國話劇史上第一個扮演繁漪的女演員，幾十年來，《雷雨》上演過無數次，還沒有一個繁漪演得像她那樣成功，這是眾所公認的。
在“中旅”時期，趙慧深不僅是一位演技卓絕的演員，還為“中旅”的戲劇活動做了大量其它工作。
趙慧深和趙丹在電影《馬路天使》(1937)中的影像
趙慧深在回憶這段生活時曾這樣描述道：“……我又負責“中旅’的宣傳，每一個地方，總要事先到達，剛一住下來，就要接見好多個新聞記者，一面要答覆他們的詢問，一面又計劃著把宣傳稿件怎麼樣合適地分配給他們。報紙副刊要接治五六個，在戲上演前，同時又要編出幾個《公演特刊》，這些稿子多半是自己熬夜趕寫，一口氣寫出多少篇來……那個時候真年輕啊！不曉得哪兒來的那麼大的勁兒......”
趙慧深和魏鶴齡在電影《馬路天使》(1937)中的影像
確實如此，趙慧深不僅演技高超，得到同行們由衷地稱道她的文學修養、組織才幹，在當時的女演員中也是少見的。
繁漪的演出成功，不僅奠定了趙慧深在話劇界的地位，也使她成為引起電影界注目的演員。
1937年，明星影片公司的袁牧之(1909-1978)著手編導故事片《馬路天使》(1937)時，就已經慧眼獨具想好請在舞臺劇《雷雨》中有出色表現的趙慧深來出演姐姐小云。這是趙慧深創造的唯一的一個銀幕形象。
袁牧之在電影《風雲兒女》(1935)中的影像
另外袁牧之還堅持啟用在藝華影片公司一直扮演丫環角色的周璇(1920-1957)，這樣一來趙慧深和周璇——這兩位初出茅廬的新秀和早已在影壇上享有盛譽的明星趙丹(1915-1980)、魏鶴齡(1907-1979)搭配得當，合作默契，影片公映後獲得極大成功。
小芸是一個飽經苦難的窮苦女子，東北家鄉淪陷後，與妹妹小紅流落上海，迫於生計，淪為下等妓女，受盡鴇母的打罵和流氓的凌辱。後因街頭賣笑，被警察追捕。
趙慧深在電影《馬路天使》(1937)中的影像
小芸與對她有好感的報販老王逃走，一起過著窮苦而自由的生活。不幸，流氓前來抓取妹妹小紅。緊急關頭，小芸幫助妹妹越牆逃走，自己則被流氓刺傷，最後悲慘地結束了自己短暫而又不幸的一生。
趙慧深在扮演小芸時，對角色寄予極大同情，並把這種同情深深地融化在對角色不幸生活準確細膩的理解和體驗之中。
趙慧深在電影《馬路天使》(1937)中的影像
她在銀幕上塑造出來的小芸，瘦弱的身材，纖細的手指，冷冷的面孔，低沉的聲音，空漠的眼睛，緊閉的嘴唇，滯緩的腳步，孤寂的身影，令人感到無限悽楚悲涼。
趙慧深正是透過外表的冷漠，充分地揭示了不幸生活給予這位少女的沉重壓力，有力地反襯了小芸對幸福生活的渴望和對自由的嚮往，含蓄地表達了小芸對黑暗社會的仇恨和控訴。
趙慧深和周璇在電影《馬路天使》(1937)中的影像
最後，當小芸悽慘地死去時，無數人為之心酸，為之灑淚。
在《馬路天使》中，趙慧深成功地塑造了善良而不幸的妓女小芸的藝術形象，以自己精湛的演技，為影片增添了感人的藝術魅力，也轟動了電影界，為自己唯一的一次銀幕形象創造寫下光輝奪目的篇章。
據說，袁牧之為此片做足了功課，在拍攝前，他把每一個鏡頭都寫成一張卡片，記錄演員的動作、對話、畫面、音響、服裝、道具以及對各部門的要求、工作中應注意的問題等等，一個裝糖的盒子裡放滿了這樣的卡片。
1937年《明星》第八卷第四期封面，《馬路天使》(1937)女主角周璇和趙慧深
每場戲實拍之前著場上佈置燈火時，他便把演員集合起來，拿出卡片，向大家詳細講解。
趙丹說：“袁牧之抓住了我們每人的性格特徵，創造了人物，表現了生活……他的劇中都是非要這幾個演員不可的，他是按這些演員的特點寫的……我至今佩服袁牧之的眼力。”
當然，在《馬路天使》裡，不僅袁牧之安排了趙丹和周璇的吻戲，另外一對情侶魏鶴齡和趙慧深同樣在電影中展現了民國青年男女對自由戀愛和身體解放的追求。
電影《馬路天使》(1937)劇照，魏鶴齡和趙慧深在閣樓上深情熱吻
趙慧深和魏鶴齡在電影《馬路天使》(1937)中的影像
當他倆拍接吻鏡頭時，趙慧深雖然沒有按慣例，讓魏鶴齡貼上膠布封口布條，但她要求魏拍戲的幾天不許吃大蒜。魏鶴齡是山東人，每餐必吃大蒜，為了拍吻戲只得暫時忍痛割愛，待到戲拍完了再吃個痛快。
有關《馬路天使》在中國電影史當中的地位就不用贅言了。
遺憾的是，因為“七·七事變”和“八·一三”的緣故，《馬路天使》只獲得了一輪的公映時間，7月24日至8月13日，在上海金城大戲院每日映三場，據說有十萬人次觀看了該片。
趙慧深在電影《馬路天使》(1937)中的影像
《馬路天使》在藝術上的成功，卻並沒有扼止住袁牧之在生活方面被詬病。在這部影片的拍攝過程中，袁牧之深深地陷入了情感糾葛的漩渦。
在拍攝《馬路天使》時，袁牧之跟趙慧深走到了一起。
據說，趙慧深為了演好妓女小芸這個角色，與袁牧之一起去街頭實地觀察下層妓女的生活，練習抽菸，揣摩人物的姿態與形態。
趙慧深和周璇在電影《馬路天使》(1937)中的影像
因為趙慧深在這部影片中幾乎沒有什麼臺詞、表演完全依賴形體和表情，她把妓女的內心描繪得令人難以忘卻，曾主演該片的趙丹稱讚她是“體驗派的傑出的演員”。
一個話劇《雷雨》，一部影片《馬路天使》；一個繁漪，一個小芸。趙慧深演的角色並不多，卻譽滿影、劇界，奧妙何在？
趙慧深在電影《馬路天使》(1937)中的影像
她自己曾說：“我生活中見過無數小芸、繁漪式的人物，我理解她們，熟悉她們，同情她們。舞臺和生活不同，一個演員如果只能演和自己一樣的角色，那還叫什麼藝術！”
寥寥數語，道出了“生活是藝術創作唯一源泉”這一真諦。
作者:夏瑜 副標題:陳鯉庭傳 出版社:中國電影出版社 出版年:2008-10
有關袁牧之和趙慧深的這段往事，傳記作者夏瑜在《陳鯉庭傳》裡倒是有一段記述，因為導演陳鯉庭(1910-2013)是在趙慧深懷孕後與她結婚的，陳鯉庭自然不想要這個孩子，賀孟斧(1911-1945)的妻子方菁去探望趙時卻沒有看見嬰兒，趙慧深說“吵死了，送掉算了。”
據說，趙慧深忍痛將孩子送給了四川的一戶軍人之家，而傳記作者夏瑜則用曲筆將孩子比喻作“馬路天使”。
作者: 陶令昌 金義端 出版社: 開益出版社
而在陶金之子——陶令昌著寫的《陶金——舞臺銀幕五十秋》中，卻對袁牧之沒那麼“客氣”，“她在上海時曾與袁牧之相好，懷孕後袁牧之又不認賬。這時正值抗戰爆發，趙慧深拖著有孕的身子撤退到大後方，在四川成都產下一子。”
陶金與趙慧深是在中國旅行劇團時的團友，其生前義憤可見一斑。
趙慧深所遭遇的這場傷害也不言而喻，這位才華橫溢的演員，從此再也沒有走上大銀幕。
陳波兒和袁牧之在電影《生死同心》(1936)中的影像
袁牧之為何不“認賬”，此事尚無定論。但袁牧之在“電通”前後的這段生活，“緋聞”似乎一直沒有停歇。
《桃李劫》(1934)拍攝完後，就有人議論袁牧之與女主角陳波兒(1907-1951)的關係，百代公司錄製《畢業歌》的答謝宴上，袁牧之與陳波兒共同署名發請帖宴請朋友，人們開玩笑說：“影片中他們是夫妻，這次可真是結婚了吧？……”
藍蘋在電影《都市風光》(1935)中的影像
另外他在首次當導演執導《都市風光》(1935)時，和該片的女演員藍蘋(1914-1991)來往密切，但這件事兩位當事人打死也不會承認，而在當時參加這部影片演出的吳茵就曾經在“文革“後提及過此事。
有關袁牧之在這一時期的生活細節，著名攝影師吳印鹹(1900-1994)的女兒吳築清在《延安電影團故事》一書中也有記載，她說：“袁牧之花錢無計劃，常常要在月底當掉照相機，月底發了工資，再去贖回來，這事就常由剪輯師錢筱璋(1918-1991)幫他去辦。”
1937年《北洋畫報》第1520期文圖報道趙慧深主演電影《馬路天使》
可以說，袁牧之後來的“轉身”其實都與一名女性有關，她就是陳波兒。
1937年初，率領上海婦女兒童慰勞團北上抗戰前線的陳波兒停留北平，她們在燕京大學禮堂演出了《漢奸的子孫》等四個獨幕劇，並得以於2月5日在燕京大學臨湖軒觀看了斯諾在紅區拍攝的紀錄影片和照片。
從北平回上海後，陳波兒詳細將在電影中看到的和展覽中獲悉的一切告訴了袁牧之。這對袁牧之有了很大的啟發，促使他想到延安去拍電影，拍紀錄電影。
趙慧深在電影《馬路天使》(1937)中的影像
從男性的層面來看陳波兒和趙慧深似乎有所不公，但相比較而言，陳波兒始終興趣不在演戲上，但她又不得不透過明星這個角色來認識宋慶齡等各界女性領袖，達到她在另一個層面上的傑出能力。
而趙慧深除了在話劇舞臺上的成就以外，別無其他可以拿出來作為談資的，要知道當年，就連藍蘋都要跟在陳波兒後面去參加各種活動，這也說明陳波兒在社交上是積極進取的態勢，絕不“社恐”。
趙慧深在電影《馬路天使》(1937)中的影像
袁牧之被陳波兒所吸引，也不排除他也想“洗心革面”，做一個“對社會真正有用的人”，所以丟下有身孕在身的趙慧深而跟隨陳波兒投身革命。
從另外一個層面來看，陳波兒想必也不會知道這件事，如果知道的話，應該會讓袁牧之留下來去照顧趙慧深的。
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後，趙慧深於年底參加上海救亡演劇隊四隊，奔赴各地進行抗日宣傳演出活動，而救亡演劇隊四隊的負責人則是陳鯉庭。
1937年8月，上海救亡演劇四隊合影。前排左五趙慧深，二排右四陳鯉庭
她隨劇團奔赴滬、杭、漢口等全國各地進行抗日宣傳演出活動，與趙丹、陶金、顧而已(1915-1970)、魏鶴齡(1907-1979)等成立職業劇團。
陳鯉庭當時知道趙慧深有孕在身，反而不避嫌，對她照顧有加。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趙慧深心裡已經有了愛情的星星之火。
就這樣，兩人日久生情，慢慢地走到了一起，那時候，趙慧深的離產期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兩人卻結為夫妻。
在當時，陳鯉庭和趙慧深，都是圈內公認的“怪人”。他們走到一起是因為“怪氣相投”，他們分開可能是因為“怪不相容”。
趙慧深出身貧寒；陳鯉庭是書宦門第之後，但都屬於寧折不彎的那種倔人。抗戰年代後期，她與陳鯉庭聚少離多，感情漸漸淡出。
這對璧人的分道揚鑣，令圈內朋友都深深為之惋惜。
陳鯉庭與郭沫若(左)
1941年，在重慶參加中華劇藝社，任幹事，協助社領導負責組織劇目工作。
在此期間，她對進步戲劇演出活動表現了極大熱情，需要她做什麼，她就去做什麼。
1941年年底，周恩來在重慶天官府的文管會召見陳鯉庭和趙慧深，由陽翰笙(1902-1993)陪同。這次他倆第一次見到周恩來，有力的握手、慈祥的笑容、親切的話語，給他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
趙慧深參與創作的劇本《窮漢嶺》
1942年，中華劇藝社在四川北碚演出《屈原》時，演南後的演員因故不能及時趕來，她就毫不猶豫地頂替上去。
1943年，在成都演出《天國春秋》時，有一個女演員病了，還是由她來頂替上去......。這樣的事多了，大家都親切地稱她為“百代公司”，“百代公司”本是20世紀30年代上海的一家知名的唱片公司。
在這裡，同事們是藉此讚頌她在進步戲劇運動中，不計得失，不計名利，需要做什麼就去做什麼的奉獻精神。
傳記作者夏瑜在《一代名導陳鯉庭的悲歡戀事》一文中回憶道：“她那間斗室像一塊磁鐵，吸引了滿座的高朋，從她的門縫裡，經常會飄出笑聲話語聲。有時是為新的創作和劇目安排而爭論……她是個侃女，天南地北無所不知，和呂恩(1921-2012)、秦怡都很談得來。”
趙慧深經常去休閒的地方是國泰大戲院對面那家約40平方米的茶館，叫一壺茶，要濃的，然後一支又一支地抽菸。
趙慧深創作的京劇《三不願意》劇本書封
她的煙癮是拍《馬路天使》時染上的，因為那個下等妓女小芸的角色需要大量抽菸。但在重慶的時候，她的煙癮已經很大，在煙和茶的雙重薰染中，她大概忘記了情感的煩惱。
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趙慧深作為進步藝術家從東北調到北京，在北京電影製片廠當責任編輯，並住在北影廠單人宿舍。
當她聽說袁牧之和陳波兒已經是文藝界的領導後，基本只埋首於自己的工作，而且和別人從不談自己的過去。
就是這樣一位善良熱情豪爽又與世無爭的女人，偏偏不能逃脫厄運。
“文革”初期，她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反革命“三反分子”，並因在《馬路天使》中扮演過妓女，遭到紅衛兵和造反派的百般侮辱，腿骨骨折，疼痛難熬。
另外有人還在她宿舍門口貼了大字報，還有所謂“江青指示”，說趙慧深是“30年代文藝黑線的幽靈”。
趙慧深在電影《馬路天使》(1937)中的最後影像
1967年12月3日星期日下午，趙慧深的妹妹趙瓊去看她，當時她的情緒還好。
第二天早上，有兩三個人跑到趙慧深家，明明看到她虛弱不堪，還兇狠地大聲叱罵，逼她交代什麼“黑思想”。就在這天下午，她身穿白衣服毒身亡。
而此時的袁牧之也是時刻處在“批鬥”的待遇中，到了1969年，江青下令讓他同沈從文、李可染等人一起，下放到文化部“五七”幹校丹江口分校“好好改造”。
1937年《玲瓏》雜誌第16期封面，趙慧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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