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時林,1953年9月出生,1969年入伍;
浙江大學化工系化機專業畢業,研究員;
曾任浙江大學保衛部長,中國計量大學副校長;
現為量大校友總會會長,發展委員會副主任,現代科技學院董事長。
作者 | 馮時林
編輯 | 團團
我出生在抗美援朝時期,2歲,一次嚴重的肺炎,差點奪走我的生命。
有人說,放棄吧,這孩子救不回來了。但父親不肯,是他全力以赴的救治,將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所有人都說,這是個奇蹟。
小時候,父親終日忙碌,鮮少在家。成年後的我,才逐漸揭開了關於父親的秘密:
五歲喪父,跟著母親逃跑;年少離家學藝,獨自闖蕩江湖;戰火紛飛中,他提起藥箱就跟著中共地下黨走了……
越是深入挖掘,我越是被一次次震撼。平日裡低調少言的父親,一生中竟有過這種種坎坷與傳奇……
01 “阿毛,我們要離開這個地方了”
父親生於1921年,姓馮,名少卿,字慶生,但其實我祖上姓“章”。
何故改名換姓?這還要從遙遠的十九世紀初說起。
浙東會稽山腹地,有一個群山環抱的王壇鎮。離鎮子八里地,有個傅家岙村
村裡有個尋常農戶章家,章老太五十多歲,身體健朗,卻總是一副不高興的模樣。
大兒子叫章潤龍,三十歲還未定親,介紹了許多大姑娘,他都看不上。二兒子章潤虎,從小得了小兒麻痺症,是個“拐腳”,走路一瘸一拐。
傅家岙村
這一天,章潤龍穿了一身新衣裳,要去親戚家做客。
他步行十幾公里,有些口渴,恰好遇到一口水井。此時正值冬天,井口還冒著白氣。他打上一桶水,咕嘟咕嘟喝了一氣。
“喝冷水對儂(你)身體不好。”身後響起一個好聽的聲音。
他一回頭,是一個婷婷嫋嫋的姑娘,面容俏麗,眼睛細長明媚,穿一件紅色的棉衣,大約十七八歲,端著一盆蔬菜,笑臉盈盈地對他說。
章潤龍渾身拘束起來,撓了撓頭:“伢拉(我們)不講究這些。”但他心頭一動。
巧的是,章潤龍在親戚家做客時,又看見了那個姑娘。
她就住在旁邊,勤快地忙裡忙外,可他不敢去搭話,就遠遠地看著。
章潤龍的表弟看到了,就說:“那是徐杏林,今年十八了,還沒有婆家呢。”
說完,又別有深意地看了章潤龍一眼:“儂想討她做老嬤(老婆)?”這倒把章潤龍鬧了個大紅臉。
郎有情妾有意,兩家長輩一撮合,這門親事水到渠成。
第二年,也就是1921年,便誕下一個男孩,取名章繼德,小名阿毛。
這個阿毛,就是我的父親。而章潤龍與徐杏林,便是我的爺爺奶奶。
父親被章家視為掌中寶,家庭雖不富裕,但也還算殷實無憂。
可這美滿愜意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爺爺章潤龍突然得了肺癆。
家中生了變故,年幼的父親忽然變得懂事了。父親每日在爺爺床前服侍端藥,穿梭在瀰漫著濃濃中藥味的房間裡。
1925年秋天的一個清晨,爺爺去世了。這一年,父親五歲。
奶奶日日以淚洗面,為爺爺準備後事。但三七剛過,太婆便動了別的心思——要將奶奶許配給二爺爺章潤虎。
得到太公太婆的應允,二爺爺喜上眉梢,一瘸一拐地推門進入奶奶的臥房,一邊說話一邊就伸手要摟。
奶奶忍無可忍,將二爺爺趕出了房門。奶奶打定了主意,要帶父親離開章家。
奶奶將熟睡的父親搖醒,十分嚴肅地對他說:“阿毛,我們要離開這個地方了。”
“要帶阿毛到哪裡玩呀?”
“不是玩呀,孩子。儂爹爹不在了,爺爺奶奶逼我嫁給儂二叔,我不願意。我們離開這裡去其他地方好不好?”
“我聽姆媽(媽媽)的話。姆媽去哪裡我也去哪裡!”
“離開這裡我們就要去過苦日子,吃不飽,穿不暖,儂怕不怕?”
“我不怕!跟著姆媽,我什麼都不怕!”
“好,那我們今晚就走。”
奶奶立即簡單收拾了幾件衣裳,打成一個包裹,塞了一點乾糧和盤纏,趁著夜色,帶著父親逃離了傅家岙……
02“阿毛,你現在姓馮,名叫少卿”
母子二人風餐露宿,逃到紹興城裡。逃跑途中,年幼的父親受了涼,傷風感冒,高燒不退。
“阿毛,姆媽對不住儂啊……”她抱著虛弱的父親,挨家挨戶地去打聽醫館。
一些大醫館奶奶不敢進,怕付不起藥錢。在好心人的引薦下,她在紹興雙井頭(現稱蕺山街道)找到一位叫馮順甫的醫生,聽說他出自醫生世家,人品極好。
這天,馮醫生從鄰村接診回來,剛走到雙井頭,就有鄰居對他說:“有個外地小老妊(少婦),帶著個生病的小老倌(男孩),正在儂家門口等著看病呢。”
馮順甫醫生當即提起長衫衣襬,抄了近路,穿過一條便捷的小巷,一出巷口,就看見了坐在醫館門前臺階上的奶奶。
將母子讓進屋後,經過一番望聞問切,他心中有了底,抬頭說:“孩子並無大礙,只是受了些風寒;不過,孩子年幼體弱,需要調養幾日。”
奶奶頓時安心不少,連連向馮醫生道謝。馮順甫醫生開了方子,給我父親服用。
眼見這對落難的母子孤苦無依,馮醫生心中不免惻然,不但免去了醫藥費,還讓母子二人暫時住在他家的柴房裡。
在馮順甫醫生的精心調理下,父親漸漸痊癒。
這些日子裡,奶奶早出晚歸,在附近大戶人家做幫傭,努力掙錢。也是在這段時間裡,馮順甫醫生和奶奶的感情悄然起了變化……
有一天,奶奶覺得口渴,但暖水瓶裡卻沒有水了。她走到馮家院子裡,見水缸裡水很清澈,便舀了半瓢。
剛要喝,卻聽身後響起馮醫生的聲音:“喝冷水對儂身體不好。”
奶奶一回頭,看見馮醫生望著她,眼睛裡溢滿關愛。她想起與爺爺第一次見面時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喝冷水對儂身體不好”。
而眼前的馮醫生,此刻說出了她曾對爺爺說過的話,幾乎是同樣的語氣、同樣的眼神、同樣的關愛。
“儂到堂屋裡來吧,有開水的。”
奶奶深情地望了馮醫生一眼:“嗯吶。”
馮順甫醫生剛過不惑之年,常年走街串巷,四處行醫,未及考慮婚娶,還是個單身漢。
奶奶則剛剛二十出頭,他們同在一個屋簷下,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彼此都心生愛慕之意。
在左鄰右舍的撮合下,兩人都覺得對方合適,便結婚了。
從此馮順甫醫生正式成了我的爺爺。我的父親改名“少卿”。
改名以後,奶奶對父親說:“阿毛,儂要記住,儂現在姓馮,爹爹是馮順甫;儂的名字,叫馮少卿,又名慶生。”
“我記住了,姆媽。”
03“爹爹,我想像您一樣,做個好醫生”
父親八歲讀私塾,五年的學習經歷為他後來從醫打下了十分重要的基礎。
他還寫得一手漂亮的小楷,有鍾繇之風,樸素自然、平淡率真。
爺爺奶奶平常積德行善,仁術救人。從小父親幫爺爺打下手,對醫藥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他暗暗記下了許多醫學知識,熟知了很多藥材的名字和功效,有時還會偷偷翻看爺爺的醫書,覺得其中有無限的樂趣。
父親知道當年自己的生父死於癆病,如果當時有個好醫生,就可能不致於早逝。
一個冬日,他告訴了爺爺自己的理想:“爹爹,我想像您一樣,做個好醫生。”爺爺很欣慰,馮家的醫術終於後繼有人了。
1937年,父親16歲,開始正式系統地跟著爺爺學習中醫,眷抄藥方。
爺爺先把常用的處方仔細講給父親聽,重點講解了兩百餘種常見中草藥的特質,從藥名、外形、藥用價值、藥效,到用法用量、禁忌、副作用等等,講得十分詳盡。
這麼多內容灌入父親的耳朵,讓他應接不暇。於是他下起苦功,起床時背,吃飯時背,連睡覺時說夢話,也時不時蹦出幾個草藥名來。
爺爺時不時要抽查,看到父親都能對答如流,十分滿意。於是,爺爺準備傳授馮家祖傳的針灸和膏藥熬製法。
傳說三皇五帝時期,神農帝“嘗百藥而制九針”,發明了針灸。後世將針灸分為針法和灸法,而爺爺尤為擅長針法。
在爺爺的言傳身教中,父親漸漸掌握了中醫針法,包括銀針的下針、留針、轉動、提針等,還將人體361個穴位記得滾瓜爛熟。
接下來,是學習膏藥製作。熬膏藥並不容易,熬製的火候必須掌握好,過火會焦,火候不到則熬不出汁來。
爺爺要求我父親背誦熬膏藥的一套歌訣:“一丹二油,膏藥呈稠,三上三下,熬枯去渣,滴水成珠,離火下丹,丹熟造化,冷水地下,其形黑似漆,熱則軟,涼則硬,貼之即黏,拔之即起。”
幾年下來,父親已嫻熟地掌握了馮家祖傳的醫術,爺爺打心眼裡高興。
“少卿的醫術大有進步,甚至比我還要厲害了。”爺爺和奶奶絮叨著。
此時,爺爺已下定決心,給父親找一位更厲害的老師,助他更上一層樓。
04 拜入“浙東大力士”葉家班門下
葉桂芳,上虞小越鎮五車堰人,是浙東地區赫赫有名的遊醫,擅長跌打刀傷、正骨接骨、氣功療傷、拔牙鑲牙,是一個全科大夫。
他品行孤傲、醫術精湛、救死扶傷、行俠仗義,在寧波、紹興一帶被民間稱為“浙東大力士”,名聲極好。
葉桂芳醫師有一個行醫班子,人稱“葉家班”。
葉師傅四處行醫,路途中遇到些孤苦無依的孩子,便會收為學徒。班子裡的徒弟們各有所長,因此“葉家班”也是個集百般武藝於一體的功夫班子。
“葉家班”裡功夫最好的,是王錦彪、毛蓓成和葉桂英三人。
王錦彪,體格強壯,習武多年,有著紮實的功夫底子,能輕鬆舉起兩三百斤的石擔,他的拳法也相當了得。
毛蓓成擅長氣功,胸口碎大石是一絕。
葉師傅的妹妹葉桂英(化名),斗笠長袍,腰佩長劍,一身英氣,她隨兄行走江湖,頗具英雄氣概。
葉桂英一米六七的個頭,人生得標緻俏麗,練得一手好拳、好劍,尤擅輕功。
“葉家班”行走江湖,主要走水路,他們開著一艘可容二三十人的大船,桅杆上懸著面紅綢燙金大旗,旗上赫然題著“大力士葉桂芳”六個大字,過往行人、船隻無不駐足觀看。
葉師傅調教的徒弟們不但武功了得,而且醫術過人,因此在寧波、紹興一帶聲名遠播。
爺爺看中的正是葉師傅超群的醫術和行走江湖的經驗,他想讓父親拜在葉師傅門下。
葉師傅也知道爺爺是個好醫師,兩人見面後交談甚歡,當即便答應收父親為徒。
第二天一早,天矇矇亮,爺爺便領著父親,坐船來到五車堰拜師。
葉家大院院門早已敞開,葉師傅先在祖師爺孫思邈畫像前點了香燭,父親跪在蒲團上,對著畫像三叩首,再對著葉師傅和師孃拜了三拜,敬了茶。
從此,父親正式成為了“葉家班”的一員,開始了離家學藝的生活。
葉師傅對父親傾囊相授。父親年紀雖小,但聰明伶俐、為人謙遜、領悟能力又強,很討葉師傅和師孃的喜歡。
他們年近半百,卻膝下無子,商量後決定將父親收為義子。
說來也巧,自從葉師傅認了義子,夫婦倆心情大悅,接連添了五個子女。按年齡父親排行老大,葉家的孩子都親切地喊他“阿毛哥”。
“葉家班”除了在葉家大院練功、學醫、坐診外,也經常去浙東幾個市縣行醫。
每年到了趕廟會的日子,“葉家班”的隊伍浩浩蕩蕩從船上下來,人們爭相圍觀,熱烈歡迎,頗為壯觀。
十年間,父親隨著“葉家班”走南闖北,對鄉野疑難雜症瞭解了不少,更重要的是,他的醫術深得義父葉桂芳真傳。
此時,他已經可以獨當一面,被浙東人民尊稱一聲“毛醫生”。
05 中共地下黨說:帶上藥具,現在就跟我走
1941年4月19日,日軍在浙江地區發動“寧紹戰役”,浙東人民沒有屈服於日軍的槍炮,展開了頑強鬥爭。
當地抗日名氣最大的當屬“三五支隊”。“三五支隊”的全稱是“第三戰區淞滬游擊隊第五支隊”。
“三五支隊”的抗日活動深得當地老百姓的擁護,並迅速發展成為以四明山為根據地的遊擊縱隊。
隨著“寧紹戰役”進入尾聲,很多負傷的戰士暫時留在地下交通員施錦槐家中養傷。
施錦槐家是泗門鎮的“紅色堡壘戶”,他按照中共地下黨的指示全力安頓、保護和救治傷員。
同時,他開始秘密尋找附近的中醫師傅,很快就有人向他推薦了父親“毛醫生”。
此時父親已成為“葉家班”醫術最好的醫師。
施錦槐向中共地下黨黃明彙報了父親的情況後,黃明主動找到了父親,說:“毛醫生,聽說儂醫術很高。我們是‘三五支隊’的,是共產黨的抗日隊伍,現在要求助儂了。”
“我不姓毛。我姓馮,叫馮少卿。早就聽說過‘三五支隊’,儂抗日都是好樣的,要我做什麼,儘管說就是。”
“那太好了。儂帶上藥具,現在就跟我走啊。”
“救治抗日傷員,我沒有二話。”父親備齊藥品,背上藥箱,按黃明的要求趕赴傷員駐點,開始救治傷員。
他正值青壯年,雖未參軍上陣殺敵,也懷有一腔報國志。但是治療槍傷,對父親來說也是首次。
槍傷屬於易感染創傷,父親細心地給傷員消毒,在碎肉中找到子彈或炮彈碎片,小心翼翼地取出來,然後細心謹慎地縫合傷口,再上藥包紮。
整個過程中,父親想方設法減輕傷者痛苦。
父親看著送過來的一批批傷員,心裡又疼又急,但手術卻一絲不苟,一例一例地做,術後每天還要觀察他們的康復情況,並做好記錄。他夜以繼日地工作,很少休息。
在父親的精心醫治和調理下,一些傷員的病情很快好轉,恢復情況良好。父親的醫術醫德,受到了傷員們和支隊首長的讚賞。
06“小林病重,速歸!”
1949年5月22日,餘姚市解放,人民歡騰。
此時,父親與母親謝梅琴已結婚兩年。
父親在餘姚臨山鎮上開了一家診所。遇到家境貧寒、無力支付醫藥費的患者,父親總是給予減免。
對於那些行走不便的病人,或者生了急病的,父親總是急病人所急,親自上門診療。
父親的醫術仁心大受老百姓的讚揚,當地傳起了這樣一句民謠:“西邊有個張阿耀,東邊有個馮阿毛。”
漸漸的,在山清水秀的浙東地區,“毛醫生”的名氣越來越大。
1950年6月25日,朝鮮內戰爆發,家裡的生活也開始動盪起來。
母親因為女紅做得好,被拉去納鞋底,趕做軍鞋。
父親和醫學界的同仁,在泗門鎮中心醫院李家驥帶領下,上街開展義診,所得款項全部交給鎮政府。
外公也變賣了財產,把錢捐給國家。
這兩三年間,家裡的日子只能勉強維繫,大家心裡都期盼著抗美援朝的勝利。
我的姐姐阿娟,也在這期間,因為感染麻疹引起肺炎併發症,不幸天折了,年僅八歲。
國家動盪,父母舍小家為大家,終日奔波忙碌,這已是父母失去的第二個孩子,他們的身心都備受打擊。
1953年7月27日,抗美援朝戰爭終於取得了偉大勝利。
當父親回家把抗美援朝勝利的訊息告訴我母親時,她十分激動。她對父親說:“少卿啊,勝利了,咱們的孩子也快出生了。”
在歡慶抗美援朝勝利的喜慶氛圍裡,在這個特殊的日子——1953年9月27日,我出生了,成為了家裡第二個兒子。
母親在妊娠期,天天為遠在朝鮮的前方將士納鞋底、做軍鞋,吃得不好,營養跟不上。
因此,我從小體弱多病,經常發燒,還伴有驚厥。
1955年的夏秋之交,2歲的我不幸得了肺炎,病越來越重……
父親正在小曹娥-朗海鄉中西醫聯合診所做負責人。母親不願打擾他工作,託人打過一次電話,恰逢父親巡診沒接到,也就沒再聯絡。
後來看見我一直咳嗽不止,且聲音異常,情況危急之下,母親才給父親發了電報——“小林病重,速歸!”
父親第一時間趕回泗門鎮家裡,對我做了細緻的檢查。他先用中醫方法作了初步診治,但我的病情不見好轉。
慢慢地,我開始眼睛凹陷,雙目無光,脈相不健,連呼吸也變得困難,常常陷入深度昏迷。
身邊人看了我病情危重的樣子,紛紛勸父親說:“毛醫生,看來孩子是救不過來了,放棄吧。”
面對七嘴八舌的規勸,父親只回答了一個字:“不!”
他隻身跑到餘姚縣醫院求助,請來醫生們到泗門鎮家裡,一起參與對我的搶救。
然而,幾位醫生聯合診斷後,都認為情況很不樂觀。父親與眾醫生商量,最後決定用中西醫結合的方案治療。
我被注射了超劑量青鏈黴素,那是縣醫院的醫生帶來的特效藥。同時,我還服用了父親自己動手熬製的祖傳中藥湯劑。
時間在一分一秒流逝。慢慢的,我的呼吸變得平順了,均勻了。父親又給我把了脈,量了體溫,對著幾個醫生點了點頭。大家終於鬆了一口氣。
父親對縣醫院趕來搶救我的醫生表示了感謝,送他們出鎮後,又趕緊返回來,坐到了我的病床前。
在搶救我的日子裡,父母幾天幾夜守在我身旁,看顧和照料我。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在鬼門關轉了轉,又折返回來了。
當我不再昏睡並睜開眼睛時,母親高興得一下子哭了出來,大聲叫道:“少卿少卿,小林醒了,小林醒了,救回來啦!”
父親激動地緊緊捏著母親的手,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好一會兒才放鬆下來,長長舒了一口氣,看看我,又看看母親,這才低下頭,擦擦自己溼潤的眼睛說:“善哉,善哉。”
左鄰右舍都說,我被救回來,是個奇蹟。
不久後,父親向上級辭去了小曹娥-朗海鄉中西醫聯合診所負責人的職務,決定回到泗門鎮老家,區裡讓他負責建立泗門鎮第二高階社保健站。
對父親來說,已經失去太多了,能陪伴在至親至愛之人的身邊,才是最重要的吧。
但時代的滾滾浪潮,又推著他不得不一次次遠行……
07 一句“試試看”,便幹了33年
1958年10月,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家裡來了兩位重要的客人,泗門區委副書記幹志成和泗門區中心醫院院長李家驥。
幹書記說:“為落實毛主席的指示,區委決定動員有醫療工作經驗的私人診所醫生,響應黨的號召,到農村去建立衛生所、保健院,解決農村缺醫少藥的現狀。”
父親聽明白了,區委的意思是讓他再度出山,到湖北公社去開創新的集體醫療衛生事業。
“感謝組織信任。”父親對幹書記和李院長表態說,“我試試看。”
母親正懷著三弟,照顧不過來,五歲的我便要跟著父親一起去湖北公社。
湖北公社距家有七八公里地,如果不走小路,只能坐船前去。陪父親出任保健所所長的這天,是我第一次坐船。
保健所東西朝向,西門連著應家的院子,一出門有個燒飯燒水的地方,東門為正門,有兩級臺階,就這麼簡簡單單。
房子四周,種滿了鳳仙花和雞冠花,煞是好看。經過幾個月的籌建,保健所基本就緒。
掛牌儀式當天,在一陣鞭炮聲後,公社黨委書記宋天生宣佈:“湖北公社保健所今天正式掛牌成立!咱們以後,也有了自己的保健所啦!”
父親也沒想到,自己竟把大半生的熱血,都投進了這湖北公社。
就是這一句“試試看”,讓父親一干便是28年,直到退休,又返聘了5年。
保健所成立不久後,父親被派到紹興衛生學校學習西醫知識,三個月的培訓時間,父親掌握了更多中西醫結合治療的方法,
為了改變鄉村缺醫少藥的情況,1963年6月,父親又動腦筋,想辦法,自編教材和輔導材料,組織舉辦了湖北公社第一期衛生員培訓班。
經過將近半年的學習,學員們從父親的培訓班“畢業”了。從此,公社各村的社員們,都有了自己的“醫生”。一些常見的疾病都能得到及時治療。
母親也在父親的建議下,參加了慈溪縣沈師橋婦科助產士培訓班,刻苦學習,成為了一名可以獨當一面的“婦幼天使”。
父母親在保健所裡建起了第一個分娩室和婦科門診,為公社的婦女們提供了生育和衛生保障。
不僅如此,父親還在深入農村基層行醫問診、救死扶傷的路上,創造了一個個傳奇……
08 凌晨,他喝下半瓶劇毒農藥“1059”
這一天,天矇矇亮,窗外就下起了小雨。
母親總是第一個起床,自己洗漱完了,就忙著燒水,做早飯。
我還賴在床上。突然,醫院大門外面傳來了急促的呼救聲:“馮院長!馮師母!儂可要救救伢兒子啊!”
我凝神諦聽,又聽到撕心裂肺的聲音:“志堯啊,儂為什麼會想不通,為什麼要喝農藥啊……”
嘈雜的喊聲,讓我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跑到醫院門口。
只見四個年輕人,抬著一扇門板做成的簡易擔架,上面躺著一個年輕人,後面哭著喊著的,是他的母親。
父親臉都沒有顧得上洗,趕緊一邊接診,一邊詢問病人的情況。
原來,湖北公社七大隊的王志堯和六大隊的胡淑芬是一對情投意合的戀人。兩年多的戀情使他們如膠似漆,難分難捨,誰都不願意離開對方。
王志堯的母親說,昨晚她兒子去胡淑芬家裡提親,不料被她的父親奚落了一番。
“人模狗樣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胡淑芬的父親說,“儂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儂介般配啷格?”
王志堯回到家裡,整個晚上都在抽菸。到了凌晨,他把一瓶劇毒農藥“1059”喝下半瓶,對家裡人說,反正娶不到淑芬,他也不想活了。
王志堯服毒自殺,當時已經面色發紫,口吐白沫,神志昏迷,生命體徵微弱。
我父親問明情況後,立即指揮醫護人員救治,並快速作了分工:
母親和靜芝醫師用溫肥皂水為患者灌服洗胃;將高錳酸鉀用水溶解配比,給患者灌腸,並馬上對病人注射了阿托品和解磷定、氯磷定、生理鹽水溶液。
鑑於人手緊張,我父親又調來五位“赤腳醫生”到公社衛生院集合,組成臨時搶救小組,自任組長,展開了緊張的救治。
24小時過去了,病人生命體徵逐漸有了改善。
雖然母親和幾位“赤腳醫生”戴了口罩,也採取了一定防護措施,患者的嘔吐物和排洩物還是使他們產生了輕度中毒症狀。
父親隨後又對母親和幾位“赤腳醫生”做了簡單治療。
“1059”屬劇毒農藥,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在棉區都有使用,但七十年代後期,已經嚴禁使用。
喝“1059”劇毒農藥自殺的患者,在父親負責的湖北公社醫院,還是第一次碰到。
父親堅持中西醫結合,一方面注射大劑量的阿托品、解磷定,另一方面使用中草藥配合治療,用綠豆、甘草、曼陀羅、金雞尾、金銀花煎服排毒。
72小時過去了,經過搶救小組的全力施救,王志堯體內排出了十幾條蛔蟲,可見劇毒農藥“1059”的毒性之強。
患者脫毒了,生命體徵大為好轉,但是參與搶救的醫護人員卻一個個累得直不起腰來,大家都已經精疲力盡。
“謝謝,謝謝。”父親一邊捶著後腰,一邊輕聲說,“脫離危險了,儂都去休息吧,這裡有我。”可大家圍著父親,久久不願意離去。
72小時的危險期終於熬過去了,眾人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喝“1059”自殺的患者病癒出院了,我父親卻添上了一樁新的心事,就是王志堯和胡淑芬的婚事。
他了解到兩個年輕人自由戀愛兩年多,感情純潔,心心相印,只因為王志堯家庭經濟條件比胡淑芬家差,男方才被女方父親嫌棄。
我父親心地善良,很想玉成良緣,便生出了“幫人幫到底”的想法。
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父親登門拜訪了胡淑芬的父親胡大伯。經過一番循循善誘,他娓娓道來:
“胡老哥,依選女婿,首先是看人品,人品好是第一位的。其次,是看雙方有沒有感情。感情好,孩子們能互相恩愛,這才是建立家庭最大的保障。”
經過父親的勸導,胡家最終答應了親事。王志堯和胡淑芬有情人終成眷屬,花好月圓,喜結連理。
婚禮上,父親在大家不斷的敬酒中,喝多了。他平日裡有五斤黃酒的量,這是我印象中父親第一次喝醉。
許是真的高興吧,他不僅成功救治了生命垂危的王志堯,還玉成了他和胡淑芬的美滿姻緣。
09 “瘟神”來了,十有九戶絕後代
1963年秋天,“瘟神”猝不及防地來了。
民間曾經流傳過這樣的歌謠:身無三尺長,臉上幹又黃。人在門檻裡,肚子出了房。
五六十年代血吸蟲病在中國流行廣泛,涉及12個省市,350個縣市,患病人數高達1000多萬,受到感染威脅的人口,超過1億。
它傳染性極強,據浙江省調查統計,當時病區每年新增患者近10%,許多人在水稻田勞作時,不知不覺就感染了。
在病害嚴重的地區,出現整村人口死亡的情況。這病不僅害人,也急速降低著全國的生育率。毛澤東主席發出號召:“全黨動員,全民動員,治滅血吸蟲病。”具體來說,便是從源頭上消滅釘螺,從水草、糞便中消滅蟲卵。
那時我只有十二三歲。暑假時,我幫助區防疫站的同志去杭州灣水塘,抽水樣送到防疫站化驗。結果顯示,當地病源與鄉村廁所是強相關的關係。
父親作為湖北公社保健所所長便提議全公社開展大規模的改水、改廁運動,以徹底消滅血吸蟲病。
公社還經常性派專業人員為大隊居民房前屋後的糞缸滅蚊、滅蠅,後來又提倡改建飲水池和水衝式坐便器。
與湖北公社距離不遠的慈溪縣泗門區海南村,是重災區。
慈溪縣的縣委書記黃建英,帶領縣級機關和衛生局“血防”領導小組,在海南村召開了縣、區、公社三級衛生醫療工作人員現場會,我父親也參加了。
會後,黃書記握著父親的手說:“儂就是馮醫師,祖傳中醫,是鄉村衛生醫療事業的拓流者,很了不起!中醫博大精深,民間有很多神奇的草藥和秘方,還請馮醫師為‘血防’工作多做貢獻啊。”
這話一直在父親耳旁縈繞,他牢記黃書記對他的囑託,在治療“血吸蟲病”工作中發揮中醫優勢。
他翻閱了大量祖傳的土劑良方,終於尋找到中草藥治療“大肚子病”的方法。
父親先是用腹水草消腫積水、攻痞塊、扶正氣、除蟲毒,自制了中藥配方“腹水散滅蟲劑”,並謹慎地應用於臨床。
他後來又用甘草、金銀花、黃連、青皮、原木子、草果、柴胡、黃芩、茯苓、梔子和半夏等進行清熱化溼,並親自煎藥,配製“清墊理脾驅蟲湯”殺蟲。
這些中醫藥的方法都取得了良好效果,經父親治療過的十幾位病人都痊癒出院,並且沒有發生任何後遺症。
在1965和1966年,父親先後參加縣衛生局抽調的兩個批次醫療工作者隊伍,歷時三個多月,全面普查釘螺狀況,強化管理水源和人畜糞便,收到的成效是良好的。
但是,誰也沒有料到,在戰勝血吸蟲病以後,杭州灣地區慈溪縣又發生了嚴重的“二號病”——霍亂疫情。
父親曾告訴我,這次疫情的發生,讓他遭遇到了自己的一件終生憾事。
10 “你膽子這麼大,公社書記的事也敢管?”
父親是湖北公社衛生院院長,作為一位從舊社會走過來的民間中醫,新中國成立後,在黨和政府培養下,成長為一名全科醫生。
1963年底,公社黨委書記瀋海標找父親談話,肯定了父親所做的貢獻,並希望他加入到共產黨的隊伍中來。
這次談話後,父親激動了好長時間,他用了幾個夜晚,認真地寫下了入黨申請書,鄭重地給了黨組織。
他表示自願加入中國共產黨,立志為農村醫療事業貢獻畢生的力量,為黨和政府的衛生事業奮鬥終身。
但是,令父親始料未及的是,入黨申請提交後,公社黨委主要領導卻發生了人事變動,宋天生和瀋海標書記都調到另外的公社任職去了。
與此同時,大杭州灣地區的慈溪縣又發生了嚴重的“二號病”疫情。
“二號病”也叫霍亂,當地老百姓叫它“癟螺痧”,傳染性極強,主要症狀為無發熱、無痛腹瀉、嘔吐,嚴重時可致人死亡。
這次疫情的傳播速度之快、波及範圍之廣、發病人數之多、疫情勢頭之猛,都為歷史罕見。僅發病死亡的人數,在全國便多達三萬餘人。
查明杭州灣一帶的病人多為吃了不衛生的海產品,政府專門發出“政府令”:嚴令禁止吃泥螺和醉蟹,嚴防、嚴控“二號病”蔓延。
父親作為衛生院院長,責無旁貸要查驗市場銷售情況,對泥螺、沙蟹等海產食品嚴格管控。
有一天,父親到書記辦公室彙報工作,發現湖北公社新任黨委書記居然違背政府禁令,食用泥螺。
父親便直截了當地批評了他:“書記,儂為啥要吃泥螺,不按規定和要求做?”
新書記見父親口吻嚴肅,有些下不來臺,悻悻地說:“吃口泥螺,有什麼大不了?”
“可儂是書記啊,”父親寸步不讓,“儂帶頭吃這些東西,如果別人有樣學樣,我們該怎麼管控?”
“讓儂管控別人,儂還管到我頭上來了?”書記更加不高興了,“我吃死了,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要儂管!”
“這可不是儂自己的事情,書記。既然我們衛生院做防控‘二號病’工作,就一定得管到儂頭上。”
父親說完,也不管書記怎麼爭辯,拿起他面前裝泥螺的盤子,走到廁所裡把泥螺倒掉了。
書記跟著追了幾步,又覺得不妥,退回了辦公室。他十分惱怒,覺得父親小題大做,是故意讓他為難,不給他面子。
父親拿著空盤子回到書記辦公室,想繼續彙報工作。
“儂瞧瞧儂,幹嗦格來?”書記站在辦公桌後面,見父親進去,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儂馮少卿眼裡,還有我這個書記嗎?”
“我眼裡當然有儂這個書記。”父親平靜地說,“這不是正要向儂彙報工作嘛。”
“儂馮少卿膽子這麼大,連我公社書記的事也敢管!”他不接父親的話,生氣地說道,“儂還想不想入黨了?”
“我馮少卿決不拿原則做交易,決不把黨和政府的指令當兒戲!我寧可不入,也要按黨和政府的指示辦!”
因為這次衝突,父親入黨的問題便一直被擱置下來。
這位書記作為公社一把手,公報私仇,在黨委會上恨恨地說:“馮少卿這個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怎麼幹就怎麼幹,根本不把我們黨委放眼裡!”
見會上沒人站出來為我父親說話,書記最後總結道:“讓這樣的人入了黨,還了得?”
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不讓我父親入黨。這次黨委會的“會議紀要”寫道:馮少卿入黨問題,不予討論,不予複議。
最終,父親沒有能夠實現加入中國共產黨的願望,這成了他這一生的憾事。
11 “少卿,撐不住了,就先歇息下來吧。”
六十年代,農村醫療剛剛起步,一切都是從頭開始建設。而在這多災多難,看天吃飯的稻田間,父親始終如一,紮根基層。
1966年秋,慈溪縣湖北公社暴發了流行性腦膜炎。
老百姓人心惶惶,病人一批一批往公社衛生院送。但衛生院人手很緊,正式的醫生只有我父親和另外兩個做普通醫護工作的。
這段時間裡,父親他們又做醫生又做護士,夜以繼日堅守崗位,搶救治癒了大量病人。
但是他已經疲勞至極,走路時感覺頭重腳輕,累得隨時可能癱倒在地。
“少卿,”我母親勸他,“撐不住了,就先歇息下來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農藥中毒事件又頻繁發生。
喝劇毒農藥“1059”自殺的王志堯救回來之後,又有許多農民在灌溉農藥期間不慎吸入中毒,有時中毒者甚至一批一批前來就診。
特別是傍晚時分,從田裡送來的中毒病人更是又急又重,眼看著就命懸一線。
“救人啊,救人啊!”送醫的老鄉大多是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也有的驚慌失措,哭聲連連。
不管是前半夜還是後半夜來就診,只要病人一到,父親總是一馬當先,從不計較自己的休息時間。
父親文化程度雖然不高,但他是個善於思考、勤於調查研究和樂於想辦法的人。他會從貼近農村實際的角度想出一絲新點子,做一些工作創新的嘗試。
1970年,父親在湖北公社全面實行了“農村合作醫療”,由於政策惠民合理,門診人數驟然增加。
父親醫院的醫生護士人數本來就少,工作量卻驟增。一天的門診人數,多時可達100至200人,少時,也有80至90人,有時還有加夜急診。
連續的超負荷工作,父親積勞成疾,患了重症肝炎,他卻堅持上班。
母親經常心疼得偷偷掉眼淚:“少卿啊,儂這樣拼命工作,是要出大問題的啊。”
直到有一天,父親實在堅持不住了,才向區裡請示是否可以“半工半休”。他花了三個多月的時間,對自己進行肝病治療,病情才有所好轉。
父親作為湖北公社衛生院院長,處在醫療衛生事業最基層,他對工作永遠嚴肅認真,宵衣旰食,慎終如始。
緊接著,文革來了……父親遭受到的屈辱和磨難層出不窮,直到退休。
12 這份內疚,伴隨了父親一生
文革期間,湖北公社革委會分管合作醫療的財務管理層,出現了貪汙盜竊等違紀違規問題。
父親為確保集體資金和老百姓的血汗錢不受損失,毅然進行了檢舉和揭露。
正值造反派掌權,公社革委會聽信小人讒言,開始對父親打擊報復。
批鬥會上,造反派頭頭魯峰(化名)和一個姓金的,要我父親下跪。
父親堅決不從。
魯峰大約三十幾歲,腰間扎著武裝帶,雙手叉著腰,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他走到父親身邊,朝腰上猛地踹了一腳,嘴裡喝道:“馮少卿,跪下!”
父親一下子跌倒在地,但是,他又爬了起來,倔強地站著,用強硬的態度對造反派怒斥道:“儂這幫畜生,會得報應的!”
批鬥會結束的當天晚上,父親回到家裡,躺在床上嚎啕大哭。從不輕易流淚的他,真的傷心到了極致。母親也跟著流著淚,只能輕聲安慰和開導父親。
這天夜裡,我們兄弟幾個聽見父母說話說到很晚。我們都很害怕,不知道第二天,第三天和以後日子裡,還會發生什麼。
第二天早上,父親發現自己尿中帶血。
他擔心腎被造反派踢壞,趕緊和家人告別,讓母親幫他向公社衛生院辦公室打了招呼請假,自己緊急趕往杭州的王師弟家裡治療養病。
一個多月時間,父親的尿血癥狀才得到改善,逐漸恢復了健康。
造反派們不僅在政治上歧視父親,生活上虐待他,還將他每月的工資無端扣掉40元,致使我們全家的生活陷入了困境。
也是在這期間,父親留下了第二個終身憾事。
父親的阿姨,我的姨奶奶徐友鳳,在上海淪陷時連遭不幸。
丈夫被日本人飛機投的炸彈炸死,兩個兒子,一個在逃難中病死,一個餓得皮包骨頭,最終因吃了泔水桶裡的殘羹剩飯,得了痢疾,卻沒錢治病,便血而亡。
姨奶奶失去了三位至親,終日以淚洗面,多次生出自殺的念頭,在街坊鄰里的勸說和幫助下,艱難地活了下來。
後來姨奶奶輾轉多地,來到我們家一起生活,日子雖不富裕,但也能和親人相依為命。
文革時,父親的工資被無故扣掉一半,家裡就要揭不開鍋了。
姨奶奶主動說要去公社食堂打工,補貼家用。她很珍惜這份工作,兢兢業業,不敢怠慢。
革委會的人緊抓著父親不放,要將他整倒。姨奶奶無意間聽說,他們要送父親去坐大牢,便氣得衝上前去理論。
話還沒說完,她就癱倒在地上,腦中風了。
經過父親的全力救治,姨奶奶仍然落下了半身癱瘓。母親像照顧親孃一般在姨奶奶床前服侍,一日三餐,餵飯喂水,擦身換洗。
1977年,在床上躺了九年多的姨奶奶,還是走了。父母將姨奶奶的骨灰與奶奶合葬,希望她們能在天堂作伴,互相關心,永不寂寞。
每當回想起姨奶奶衝進公社據理力爭的事情,父親總是後悔不已,覺得自己不該接她來此,捲入這是是非非中……
這份內疚,伴隨了父親一生。
13 “退休之前,組織上終於還了我一個清白”
1972年底,湖北公社農村合作醫療機制與公社衛生院剝離,下放到各生產大隊合作醫療站,以大隊為單位參保報銷。
這導致老百姓不信任,合作醫療經費經常入不敷出,難以為繼。
上級處理這一問題的政策是:各自根據實際情況,逐步自行淘汰。
本來勢頭良好的農村合作醫療制度,僅僅運作了三至五年,便陸續停辦了。
父親負責的湖北公社衛生院是集體編制,自負盈虧,國家不給補貼。
不出所料,每天到公社衛生院看門診的人數出現了斷崖式跌落,幾乎可以用“門可羅雀”來形容。
醫院業務收入減少,員工薪資發不出來,醫護人員的生活很快失去了基本保障。
父親主持工作的公社醫院,現實情況更加嚴峻。
他就像一位站在懸崖邊上的“麥田守望者”,雖然已經身心俱疲,卻以超常的毅力、堅韌的心態和負責任的精神,全力阻止著公社醫院跌入深谷。
父親一邊堅持向縣、地區和省行政主管部門寫信,反映農村基層醫衛單位情況。
一邊精打細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堅持把“老三件”的聽診器、體溫表、血壓計等醫療器械作了更新。
當時國民經濟在生產領域出現梗阻,物資異常緊缺。父親便主動透過親友關係聯絡資源,親自跨縣、跨地區採購物資。
他不僅拼體力、拼精力,還悄悄拿出家裡多年的積蓄,為集體建設墊付急需的資金。
他堅持完善了醫院的裝置,在艱難困苦中讓各科室醫療設施完成了升級,以一己之力創造了公社醫院的奇蹟。
1981年,父親到了退休年齡。
沒想到,在離任審計中,竟然有人指責父親在醫院基建中存在違紀、違規和貪汙現象。
這讓無辜的父親再次蒙受冤屆,身心備受推殘。
被審計的日子裡,父親陷入了深深的沉默,母親只能陪著他悄悄抹淚。
許多人氣不過,為父親鳴不平,但父親始終保持著沉默,沒有上訪。
我們全家人都知道,他在等待,並且堅信,清者自清。他相信組織上經過調查,一定會給出公正結論。
最終,在各級黨委和有關領導關心下,父親的冤案得以昭雪。他非常感謝組織。
父親一生有淚不輕彈,但是,當他拿著印有組織結論的公函來到母親面前時,聲音禁不住有些哽咽:“儂看,儂看看,退休之前,組織上終於還了我一個清白。”
母親看了報告,竟“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父母那一代人,是那麼重視政治生命的清白,那麼珍惜道德評價的公正。組織上的公正結論,再次煥發了父親的工作熱忱。
他主動申請延遲退休,自願繼續為農村醫療衛生事業做貢獻,一干就是五年。
1986年,父親才依依惜別了同事和他親手打造並工作了33年的湖北公社醫院,戀戀不捨地回到泗門鎮的家裡。
父親辦理退休手續時,他看過的病人還有1000多元醫藥費沒有結清,他就幫忙支付了那些醫藥費。
每每想到父親那幾年蒙受冤屈時的忍辱負重,想到他為醫院事業發展的殫精竭慮,想到他默默相信組織的無私襟懷,我都忍不住會熱淚盈眶。
父親,您太不容易,太了不起了!
14 一顆仁愛的正義之心,一生捨己為人
2008年7月25日,父親走了,享年87歲。
父親做了一輩子醫生,與當地群眾結下了深厚的感情。平時省吃儉用的他在臨終時留下遺言:把自己的全部積蓄捐獻給湖北村的衛生事業。
為實現父親的遺願,我們四兄弟和村裡商量以後,決定用這筆資金建造餘姚泗門鎮湖北社群衛生服務站。
2011年,佔地200餘平方米的社群衛生服務站已經落成。社群衛生站配備了7名專業醫務人員,設定了處置室、全科門診、預防保健室等。
父親從戰火紛飛的舊社會,走到全面建設的新中國。多麼希望父親在天上能夠看到這一切。
他以醫術精湛而聞名,始終選擇紮根農村,關愛著身邊的每一位群眾;他一生植根鄉間,為改變農村缺醫少藥的困境不遺餘力,救死扶傷無數。
父親,有一顆仁愛的正義之心,一生捨己為人。
我們家在泗門鎮屬中醫世家,父親從爺爺那裡秉承的醫術仁心,又經革命戰爭年代的影響和淬鍊,讓他在家裡奉行的家教和家風,都非常嚴正。
五歲,我跟著父親去湖北公社建保健所,我親眼看著父親一日日奔波勞碌,行醫救人,舍小家為大家,帶病堅持工作,鮮少考慮自身。
父親的言行給我注入了強大的精神動力,亦塑造了我獨立而豐滿的靈魂。
我出生於抗美援朝時期,1969年入伍,1971年加入中國共產黨。
17歲離家,我在福建當了七年兵。退伍回到泗門老家後,我沒有放棄學習,終於考上浙江大學,圓了自己的“大學夢“。
1978年,我從浙江大學化工系畢業。在學校的培養和鍛鍊下,我不斷成長,從浙大化工系團委書記和黨支部書記,做到浙大組織部幹事,後又擔任浙大派出所所長,保衛處處長。
此間,我攻讀了研究生,在專業技術方面不斷進步,最終晉升為研究員。
32年的浙大工作經歷,我努力付出,獲得了諸多榮譽,但收穫最大的,是一眾幫助我、支援我、指引我前進的領導和老師們。
2006年,經中共浙江省委考察研究,決定將我調入中國計量學院(後更名“中國計量大學”)擔任副校長和黨委委員。鑑於工作需要,組織批准我延遲至2018年退休。
這期間,我還生了一場大病,病毒性腦膜炎。幸得朋友們的熱心幫助和醫生們的全力救治,終於熬過來了,也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
退休後,我又受邀繼續擔任校友總會會長和發展委員會副主任等職務。我欣然同意,很願意繼續為學校工作。
在中國計量大學,這一干就是十五年。
直到現在,我仍因工作時常忙碌奔波,但每每遇到困難,我總是會想到父親,想到他挎著藥箱,獨自走在鄉間的樣子。
那個堅忍不拔的身影,一直鼓舞著我,激勵著我。
一晃,父親已離開13年,但在我記憶中,關於他的一切是永不褪色的,深深刻在了生命裡。
今年,是父親的一百歲誕辰。我希望他這一生的傳奇故事,能為更多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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