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9月,傅作義佔領張家口後,一時得意,讓自己的高階秘書閻又文寫一封致毛澤東的公開信。
閻又文一口答應,回家後開始左右為難起來。
他是周恩來安排在傅作義身邊的紅色特工,要是寫這篇文章,就是在罵自己的組織,罵自己的領袖;不寫的話,這是分內的工作,無法拒絕。
閻又文緊急聯絡了唯一的上線王玉,王玉馬上彙報給周恩來。
周恩來又請示毛澤東,主席聽後一樂,和周恩來商量道:“這篇文章要寫得傅作義和他的官兵興高采烈,讓我們的指戰員看了恨不得在戰場上把傅作義和他的軍隊吃掉!”
周恩來很快回復了閻又文:“要罵就罵得狠一些,要能夠激起解放區軍民的義憤,能夠導致傅作義狂妄自大。”
閻又文收到指示後,走訪了傅作義的一些高階將領,很快就寫好了這封公開信。他將寫好的手稿交給傅作義,這篇檄文言語犀利,傅作義非常滿意。
9月20日,這篇名為《致毛澤東的公開信》刊登在了部隊機關報《奮鬥日報》之中。
國民黨南京《中央日報》全文轉載。
毛澤東看了之後,馬上要求延安的《解放日報》全文轉載,說是要“奇文共賞”。
閻又文因為這篇廣為人知的文章更好地掩飾了自己的身份,文章被群眾傳閱後,也達到了毛澤東和周恩來預期的效果和影響。
閻又文是山西萬榮縣人,與傅作義是同鄉。
1937年,閻又文從山西大學法學院畢業回到家鄉,在薄一波和彭雪峰等人的影響之下投筆從戎,歷經艱辛趕往延安。
1938年,閻又文加入共產黨,中共中央特派員潘紀文秘密發展閻又文到傅作義的身邊擔任政治部主任。
文筆銳利、才華出眾的閻又文很快得到了傅作義的賞識和重用,不到一年,傅作義親自命令閻又文擔任他的私人秘書。
此時的傅作義是第八戰區副司令長官兼第二戰區北路軍總司令,1939年國民黨掀起第一次反共高潮後,傅作義無奈將身邊各軍政機構之中的中共黨員全部送回延安,潘紀文也被“禮送”回去。
當時事態緊急,潘紀文沒有機會和閻又文秘密見面,為了保住閻又文的潛伏身份,潘紀文也沒有託人給他留下什麼話,閻又文從此與黨組織失去了聯絡。
整個抗戰期間,閻又文謹慎遵守黨組織長期潛伏的紀律,積蓄力量,身份一直沒有暴露,靜待組織與他聯絡。
人們都知道傅作義的“左右手”,一個是閻又文,一個是王克俊。
戴笠調查過閻又文,知道他曾經加入過共產黨,為此,他專程上報蔣介石,受蔣介石的命令給傅作義發過一份電報,說他身邊有共產黨,明確點出了閻又文的名字,說是要讓閻又文到重慶“受訓”。
閻又文如果這一去肯定回不來了,傅作義非常相信閻又文,向蔣介石保證閻又文不是共產黨,阻攔他去重慶。
1945年抗戰結束,國民黨準備發動內戰,中共急需獲取傅作義部隊的真實情報。
陝甘寧邊區保安處決定啟用這條“高階內線”,秘密派遣王玉前往正在綏遠的傅作義部隊之中,目的就是要尋找已經潛伏7年之久的閻又文。
組織提醒王玉,閻又文已經失聯7年,現在有可能已經變節,一定要摸清楚他的思想情況。但依照同志們對閻又文的瞭解,他忠於信仰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不然組織也不會第一時間想起來聯絡他。
王玉化裝成皮貨商來到了包頭,用“張治公”這個名字尋找弟弟“張治忠”。王玉在老鄉薛起路的引薦下見到了閻又文,當時閻又文正在辦公室之中,裡面還有好幾個人,王玉只得按照“找弟弟”的說法和閻又文說了一遍。
閻又文上下打量了王玉,他不記得部隊裡面有這號人,隨口應答了幾句,就繼續自己的公務了,王玉只好無功而返。
幾天後,王玉帶著禮品來到閻又文家中拜訪。
閻又文的衛兵攔著不讓他進,王玉正在愁眉不展之際,看到了正在門外的閻母。他向閻母哭訴母親已經因為弟弟失去訊息哭瞎了眼,閻母同情他的遭遇,就將他帶進了家。
閻又文這次見到王玉時已經對他產生了懷疑,當著閻母的面,王玉只能點頭哈腰,絮絮叨叨說著想要找弟弟的事情。
王玉見閻又文的神情已經明顯不耐和排斥,如果現在不直接公佈自己的身份,下次再想見閻又文就沒這麼容易了。
等到閻母離開,王玉嚴肅地詢問閻又文是不是山西榮河人,是否是山西大學畢業的。
閻又文點頭稱是,王玉立刻告訴閻又文,他是延安派來和閻又文聯絡的。
閻又文一臉不可置信,隨即激動地站起身,熱情握住王玉的手:“多少年過去了,我總盼著這一天啊!”
此後,閻又文將王玉安排進自己開的一家布店之中,此後這裡就是我黨的秘密聯絡點。
中央需要掌控的軍事和政治情報,以及傅作義和蔣介石之間的聯絡,閻又文都能準確掌握,及時送達。
閻又文上線王玉的直接彙報人為中央情報部一室主任羅青長同志,再上級就是李克農同志。
中央對於這條高階內線的關注和保護是非比尋常的,這也是閻又文能夠長期安全潛伏的重要原因。
因為深得傅作義的信任,閻又文屢屢升職,擔任十二戰區政治部副主任,上校軍銜。
傅作義所有的軍事機密幾乎都不會對閻又文隱瞞,閻又文負責他所有演講稿和電報檔案的起草工作,傅作義主持的重要會議,也是閻又文負責記錄的。
傅作義也沒有想到,這個最為了解他想法的人,竟然是一名忠誠的共產黨員。
1947年,傅作任“剿總”總司令,率部鎮守北平。周恩來下令立刻與閻又文聯絡,一定要摸清楚傅作義的政治動向,以便中央制定對策。
王玉再一次來到北平,閻又文為他辦了一個《平明日報》記者的假身份。《平明日報》是華北“剿總”機關報,報社裡面潛伏著20多名中共地下黨員。
每週六,閻又文會主持中外記者招待會,王玉都會拿著記者證來參加。他經常晚上拎著大包小包的高階禮品前往閻又文家中拜訪,和閻又文交流情報,閻又文的家人們都以為王玉是一名商人。
閻又文與王玉,彼此之間都是以表兄弟相稱的。有的時候閻又文實在抽不開身,也會找靠得住的同志給他送去情報。
此時的北平看起來是傅作義的天下,其實城內潛伏著3000多名地下黨員,外圍人員已經超過了5000人。他疼愛的女兒傅冬菊,也是其中一員。
1948年10月,遼瀋戰役勝局已定,李克農下令羅青長聯絡王玉,要求閻又文在兩個星期之內拿到傅作義的作戰計劃。
此時北平城之中到處都是國民黨的特務,王玉在他們的眼皮子地下找到了閻又文,他已經做好了隨時被捕的準備,李克農叮囑他,只要不落到軍統和中統手中,傅作義的特務是不敢殺你的,但無論如何都不要暴露閻又文,即便犧牲性命。
僅僅一個星期,閻又文就已經拿到了傅作義詳細的作戰計劃,並且安全送走了王玉,李克農很快收到了情報。
傅作義還沒來得及向蔣介石彙報他的計劃,毛澤東那邊已經知曉了。閻又文的這份情報成了平津戰役大勝的關鍵,毛澤東當即決定決戰方向轉移到華北戰場,斷了傅作義原定逃跑的道路。
傅作義沒了後路之後就開始搖擺不定,派遣代表出城與解放軍秘密談判。蔣介石也如熱鍋上的螞蟻,幾次三番派人找傅作義,要求他立刻南撤。
在此關鍵時刻,王玉第三次來到了北京,為閻又文下達新任務:爭取傅作義起義。
1949年元旦,傅作義心如亂麻,新年根本讓他看不到新希望。閻又文向中央送來了新年禮物——《北平城防方案》和《北平城垣作戰計劃》。
中央仔細分析這兩份作戰計劃和兵力部署,知曉傅作義現在已經開始動搖。掌控了對方的思想狀況後,毛澤東發表了一篇時局分析,直接擊中了傅作義的痛點。
閻又文拿著毛澤東這篇文章,向傅作義解讀,分析利弊,施加壓力。傅作義也有自己的固執,他堅持道:“我死也不能敗在青年娃娃手裡。”傅作義所說的青年娃娃指的就是聶榮臻和林彪。
閻又文每天都會給王玉寫一份報告,彙報傅作義的動態。這些報告直接上報中央社會部,中央隨時掌控傅作義的情況,以改變策略。
傅作義也在考慮南撤和蔣介石匯合,閻又文連忙勸他:“我們不是蔣介石嫡系,投靠蔣介石絕非上策。再說,華北都丟了,老蔣怎麼可能放過你。”
2月23日,中共黨中央公佈了以蔣介石為首的43名一級戰犯,傅作義的名字也在其中。
傅作義竭力保持的淡定沉著徹底沒有了,他情緒激動,一下子掃落了桌上的茶杯,自言自語道:“完了,一切政治生命都完了!”
傅作義是極為恐懼的,打勝仗的希望幾乎沒有,部隊很可能被敗光,北京城也會遭到破壞,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身後還要被國人唾罵,落得個破壞文化古都的罵名。
閻又文雖然沒有得到明確訊息,但很肯定中央此舉是在保護傅作義。他向傅作義解釋,如果現在戰犯名單之上沒有傅作義,他此時又沒有按照蔣介石的指令立刻南下,蔣介石一定會懷疑他。
傅作義聽罷才平靜下來。
不久解放軍密使送來毛澤東親擬電報,所說內容和閻又文的猜想一樣。
傅作義猶豫不決,還在做著南逃的準備,東單公園停著一架飛機,隨時準備起飛。閻又文“無意”間將這個訊息告訴了《平明日報》的記者劉光人,不久,這個計劃就被送出城。
傅作義怎麼也沒想到,秘密機場還沒修好,解放軍一發炮彈就絲毫不差地打在了他的工地上。這讓傅作義完全斷了南逃的想法。
在圍城期間,傅作義沒有心思回家,每天和閻又文同吃同住。
直到傅作義的女兒傅冬菊從天津回來了,傅作義匆匆回家看看女兒。
閻又文想到不久以前,他在城中看到一群特務正在追趕傅冬菊,他直覺猜出傅冬菊也是地下黨員,親自掩護,喝退了特務。
這次傅冬菊回來,就是受到組織的派遣,當面說服父親與中國共產黨合作,接受和談。
而傅作義將最後和談的任務,交給了最為信任的閻又文。
這次談判後,傅作義沉思了很久,對閻又文說:“事到如今,也只有放下武器這條出路了。”
1949年1月22日,北平和平解放。閻又文和傅冬菊兩位同志,為此做了大量的工作。
一個月後,鄧寶珊陪同傅作義前往西柏坡拜訪毛澤東。周恩來對毛澤東建議,還要再帶上一個人。毛澤東詢問帶誰?周恩來說是自己人,毛澤東瞭然地點點頭。
於是閻又文隨同傅作義一同前往西柏坡。毛澤東和傅作義握手問好後,有人向毛澤東介紹跟在傅作義身後的閻又文,毛澤東笑了笑,意味深長道:“好啊,閻又文,你的文章寫得很生動啊!”
當時除了少數首長,沒人知道毛澤東這句話的一語雙關。這種無須言語的默契,讓閻又文又驕傲又感動。
毛澤東在和傅作義談話之時,對閻又文說,你先去休息吧,我和傅作義再談一談。毛主席這是在給閻又文安排時間趕緊和羅青長商議接下來的事宜。
圖|1949年2月,閻又文(右一)隨傅作義(右三)在西柏坡與周恩來(左三)合影
這是閻又文第一次見到直接領導羅青長,期待多年,他總算是恢復了組織關係。不過他的身份並沒有正式公開,組織還希望他能繼續幫助傅作義起義,做起義將領的思想工作,完成軍隊的改編。
傅作義從西柏坡回到北平之後,精神大振,讓閻又文寫一篇《政治宣言》,宣佈傅作義願意在“毛主席領導之下,實行新民主主義,建設新中國”。
在最艱苦的革命年代,周恩來曾經如此要求我們隱蔽戰線的同志們:有苦不說,有氣不叫,顧全大局,任勞任怨。
閻又文以一生踐行了這16個字。
新中國成立後,閻又文以起義將領的身份隨同傅作義的部隊進行改編,參加抗美援朝。
在朝鮮戰場上,閻又文隨時都可能犧牲,他在前線寫日記的時候曾說:如果我犧牲了,我只有一個願望,就是希望組織能夠公開我黨員的身份。
1954年,閻又文的長女閻思蘭在父親不在家時,出於好奇偷看過父親的日記,才知道父親是一名共產黨員。
她非常吃驚,也不敢問父親,更不敢將這件事告訴母親或者弟弟妹妹。
回國後,擔任水利部部長的傅作義將閻又文調到水利部農田水利局,擔任副局長。
局長屈健覺得非常奇怪,閻又文各方面都好,而且還很年輕,為什麼沒有入黨呢?他曾經多次要發展閻又文,一直被組織拒絕。
屈健以為因閻又文是起義將領,黨組織要對他進行長期考驗,只得暫時作罷。
1958年,在水利部的支部大會上,閻又文共產黨員的身份才被公佈,同事們都以為閻又文是再次入黨。在此之前,黨組織還讓閻又文和傅作義去談一談,傅作義非常支援。
從1961年開始,閻又文一直在農業部糧油生產局擔任局長。
自然災害期間,主管糧食生產的閻又文壓力巨大,身為政協委員和局級領導的閻又文明明有特供證,但他一直沒有使用,在他看來,只要老闆姓還吃不飽飯,他們家就沒有理由吃特供。
在農村視察工作之時,當地老百姓給他專門準備了麵條,他從來不吃,都和老百姓們吃一樣的煮紅薯葉。
1962年9月25日,閻又文因食道癌去世,年僅48歲。閻又文有6個子女,去世之時老大24歲,最小的孩子才8歲。
彌留之際,他對守在身邊的妻兒說:“有事情找組織。”
傅作義去世後埋葬在八寶山,他的碑文也讓子女們費解:
“閻又文同志曾任全國政協委員,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業部糧油生產局局長,中國共產黨黨員,閻又文同志,過去曾為革命做過許多工作。”
碑文之中說明了閻又文是共產黨員,卻沒有明確入黨時間。解放後閻又文所擔任的職位說明得非常清楚,對於戰爭年代所做的工作卻很模糊。
大多數人都以為閻又文不過是傅作義起義的追隨者,這位50多年默默無聞的戰士,連自己的家人都隱瞞著。
因為閻又文在1938年入黨,解放後一直是民主黨派人士,關於他是否在中途脫黨沒有辦法確認,所以,一直追求進步的子女們在參軍、入黨之時遇到不少問題。
一直到1993年,閻又文二女兒的領導劉光人在一次公安系統的春節聯誼會上遇到了王玉,和他聊起了閻又文後人的情況。
劉光人曾北平的地下工作者,對外公開的身份就是《北明日報》的記者。閻又文曾兼任華北“剿總”新聞處處長,劉光人經常和他有工作上的接觸,只是一直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此刻和王玉提起,才知當年的猜想是正確的。
王玉尋找閻家後人多年,終於見到閻又文妻兒的那一刻,激動地握著他們的手:“我一直在找你們,就是找不到!”
王玉為閻又文的子女們解釋了他們心中多年來的疑惑:閻又文是中共隱蔽戰線的地下黨員,是統戰工作的秘密使者。
在王玉的帶領之下,閻又文的6個孩子一起拜訪了羅青長。
羅青長對他們說:“什麼是精英,就是閻又文這樣的,這麼多年,‘白皮紅心’,他是隱蔽戰線的典範。”
農業部也專門給閻家6個子女的單位發去了公函,公開了閻又文同志在解放戰爭是地下黨員的身份,希望能夠消除閻又文子女們在生活之中的負面影響。
1994年春節,羅青長宴請了閻又文的夫人丁宴秋和子女們。王玉此時已經身患重病,但他堅持要來見一見閻又文的家屬,在夫人的攙扶之下,王玉拄著柺杖和大家聚在了一起。
此時閻又文已經去世32年了,曾經的老戰友們,依舊無限懷念著他。
1997年,老上級羅青長寫了一篇文章《丹心一片照後人——懷念戰友閻又文同志》,發表在《北京日報》之上。
他深情地寫下了這段文字:
我的戰友閻又文是隱蔽戰線上的一位傑出戰士,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了黨,真正做到了“白皮紅心”。
文章的結尾,羅青長引用了毛澤東的詩詞“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