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7月,病榻上的蔡元培在《益世報》上看到“蔡威廉女士遺作展覽特刊”的新聞以及《蔡威廉先生家屬謝啟》。
訊息像重錘一下擊倒了他,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難怪這2月來信都是女婿執筆,只在落款寫“威廉附筆請安”,威廉竟然病故了!他最心愛的女兒竟然病故了!她才不過35歲啊!
回憶起她幼時的可愛,長成後的風華,老父親悲痛欲絕。蔡元培拿起筆,強忍著眼淚,於7月13日寫成《哀長女威廉》一文,喪女的剜心之痛溢位字裡行間。
1940年3月3日,蔡元培先生忽然口吐鮮血跌倒昏厥,在他離世時,一直呼喊著女兒威廉的名字,然後依依不捨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01
如果時光是有顏色的,蔡威廉的幼年和少女時代一定是蓬勃的綠色。充滿希望,充滿陽光。
蔡威廉是父母愛情的結晶。
1900年,33歲的蔡元培喪偶,經歷過第一段父母之命的舊式婚姻,他對下一段自由選擇的婚姻和下一任妻子有更多的期待。
不久後,蔡元培在朋友家看到一副秀麗工整的工筆畫,經打聽,畫的作者黃仲玉出身江西書香門第,沒有纏足,識字又精通書畫、性情文雅,容貌清麗,滿足了蔡元培對妻子的想象,真是天降佳人。
1902年元旦,蔡元培與黃仲玉在杭州舉辦了隆重婚禮,2年後,作為父母自由戀愛的結晶,蔡威廉出生在上海。
“威廉”之名源於德語“Wilhelm”,父親希望女兒像男孩一樣勇敢、獨立,能有一番作為。
蔡威廉從8歲起先後三次跟隨著父親旅居歐洲,接受西式的教育,通曉德語、法語等多種語言。
大概是遺傳了母親的繪畫天賦,蔡威廉非常喜歡畫畫。1923年,她進入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美術學校學習,後轉入法國里昂美術學校。蔡威廉立志要成為中國的達芬奇。
蔡威廉很擅長畫人物畫,她的筆下,人物逼真而細膩,更讓人稱讚的是透過畫彷彿能讀出畫中人心裡所想。
畫家的風格往往是她個人性格的體現。
作為名門之女的蔡威廉全無驕傲之氣,她安靜、內斂,也絲毫沒有藝術家的不羈與狂傲。有人說她忠厚老實,從不與人爭搶、辯駁,即使生氣也只是皺皺眉,然後走開。
她的不爭其實也可能是出於不屑,不屑計較與爭鬥,這樣的性格在凌厲而動亂的時代,卻成為了高尚者的墓誌銘。
02
1928年,24歲的蔡威廉隨父親蔡元培一起回國,在父親創辦的杭州國立藝術學院(今中國美術學院),擔任西方畫教授。
回國後在杭州的這段時光是粉色的,因為在這裡,她遇見了一生所愛。
當時的蔡元培身居高位,從1927年起,他陸續擔任了南京國民政府任大學院院長、司法部長和監察院長等職。
作為他的女兒,有才又有貌的蔡威廉在婚戀市場上很引人注意。
據說張道藩從英國留學回來後特意來杭州藝專求職,就是為了追求她。但蔡威廉對浮誇的張道藩不屑一顧,他只好悻悻而去。
蔡威廉心儀的是時任杭州國立藝術學院教務處處長兼西洋美術史教授,年輕有為的林文錚。
雖然蔡威廉是在杭州藝專才第一次見到林文錚,但是她對他仰慕已久。
林文錚,廣東客家人,從小家貧,一直靠著宗族資助讀書。1920年1月,林文錚來到法國馬賽勤工儉學,後考入巴黎大學,主修法國文學,選修西洋美術史。
因為才華突出,林文錚被當時在法國考察的時任中國教育部長蔡元培看上,力邀他完成學業後回國服務。
出於欣賞,蔡元培還把林文錚用法文寫的一篇介紹中國美術的論文推薦給了學美術的女兒蔡威廉,兩個人的緣分也由此埋下。
1927年10月,大學畢業的林文錚接到中華民國教育部聘書,他不得不捨棄法國女友回國就任。
聞名不如見面,才華橫溢又帥氣瀟灑的林文錚比想象中還要好,蔡威廉芳心大動。
林文錚從蔡威廉偶爾投射的眼波中捕捉到了愛的資訊,此時法國女友因為思念成疾已經病逝,面對眼前的才貌品行上佳的蔡威廉,林文錚自然也是心動。
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只有門第之差。
好在蔡家完全不介意,當聽說女兒威廉與林文錚有情,愛才的蔡元培激動地大喊:“馬上訂婚!馬上訂婚!”
蔡元培給了女兒一大筆嫁妝,出資五千大洋幫他們在杭州馬嶺山蓋了一棟別墅。
女人對於築巢有天然的熱愛,蔡威廉在這棟房子上傾注了自己對婚姻的嚮往與熱情,圍牆、窗花、鐵門都是蔡威廉自己親手設計的。
華屋落成,老父親蔡元培親自題寫《馬嶺山房》一匾。
1928年11月,林文錚和蔡威廉在杭州西湖大飯店舉辦了隆重的婚禮,達官顯貴雲集,成為當時的新聞頭條。
結婚那天,新娘蔡威廉卻忙著畫一副自畫像送給父親。眼看吉時將過,這幅畫像卻連油彩都還沒上。這幅未完成的自畫像是蔡威廉對父親不曾言表的感激和愛。
女兒出嫁了,就讓這副畫像留下,讓老父親時時得見,作為寬慰。
愛,不曾說出口,卻都在畫裡。
婚後的日子,夫妻倆如同神仙眷侶。各有目標,卻又志同道合。
林文錚要做中國的巴爾扎克,蔡威廉要做中國的達芬奇。她日夜不停作畫,即使度蜜月的時候,也未曾停下。
1929年,中國第一次全國美術展覽上,25歲的蔡威廉的肖像畫《孫中山》、《秋瑾在紹興就義圖》引起畫壇轟動,那一次展覽會上,最出風頭的女畫家就是她和潘玉良。
作為老師的蔡威廉,嚴格又溫柔。鼓勵大家更多地去追求“神”,而非只是“形”,對於頑皮的學生,她也就是一句:“不要亂畫啊。”
在一次學生作品展覽中,蔡威廉發現了吳冠中的才華,便提出用自己的一幅油畫換他的一副水彩畫,這使得年輕的吳冠中備受鼓舞。
功成名就之後的吳冠中在回憶往事時寫下:
“她沒有在教室教過我,不相識,我只遠遠以尊敬的眼光看她。她是一個少婦,經常著黑衣,體態優美,少言語,顯得分外靜穆、內向。”
美滿的婚姻,順利的事業,如果時光停留在這,該多好啊!只是蔡威廉大概透支了一生的運氣和幸福,後來的歲月如此苦澀,她卻不得不捱過。
不過戰火紛飛的年代裡,大概誰都逃不脫凋零的命運吧,尤其是一朵嬌嫩的花。
03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戰火逼近杭州,蔡威廉和林文錚跟隨杭州藝專的師生一起內遷到湖南沅陵。
他們的好時光也因為戰火被燒盡,成為一堆烏突的灰燼。
1938年12月,教育部下令北平國立藝專和杭州藝專合併,改名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兩校合併中出現了嚴重的派系糾紛,時任國民政府教育部長陳立夫、次長張道藩的安排自己人滕固前來收拾局面。
舊怨難忘,蔡威廉和林文錚因此丟了職位,同時被辭退的還有蔡元培的內弟黃紀興,也就是蔡威廉的舅舅。
蔡威廉和林文錚都是清高的知識分子,他們明知道不公平也覺得委屈,但卻做不到低下頭來向他們不屑的人去乞憐。人家不要她教書,她就自己作畫!
他們沒想過向父親求助,因為此時蔡元培已經年近70,他因為上海淪陷而逃亡香港。
隨著戰火的蔓延,湖南也變得不安全,大家只得逃往更加內陸的昆明。
1938年冬,蔡威廉跟隨丈夫林文錚帶著一家老小來到昆明,全家七口人擠在兩間面積約30平方米的平房內,他們失去了收入,家產也都變賣完了,家境窘迫,急需找到工作養家。
經過半年時間的奔波,夫妻倆總算找到了工作,在西南聯大任教,文錚教西洋文學史,威廉教法文。
正當他們可以稍作喘息的時候,蔡威廉迎來了她的第6個孩子。
她整日裡穿著粗布衣裳,挺著大肚子操持家務。
安靜坐下來畫畫,似乎已經是夢裡才會出現的奢侈場景。隨手為孩子們畫一副速寫貼在牆上,已經是她與繪畫最近距離的接觸。
她的笑容疲倦而憂鬱,小小的身體彷彿承受著千斤的重擔。那時的鄰居沈從文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個疲倦的婦人竟然是蔡元培的掌上明珠。
“生活壓在這個人身上,實在太重了,微笑就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表示。想用微笑挪開朋友和自己那點痛苦,卻辦不到。”
1939年夏天,蔡威廉即將生產,但因為家中情況不好,她沒有去醫院,而是選擇在家中。
如果說之前的孩子都是在幸福和期待中來到的,那麼這個誕生於動盪、奔波戰亂時代的孩子,顯得特別不合時宜。
艱難地生下小女兒之後,虛弱的蔡威廉在牆上用鉛筆畫了一幅女兒的小像,小像旁寫著“國難!家難!”沒有想到,這成了她的絕筆。
國難至此,百姓凋零;家難至此,貧苦難堪。
兩天以後,蔡威廉因產褥熱去世。
蔡威廉離世的訊息,親朋好友不忍告訴蔡元培,因為他正在病中。被矇在鼓裡的蔡元培在自己的日記裡還記錄了給第六個小外孫女起名的事情。
所以當他從報紙上看到愛女病逝的訊息,悲痛欲絕。在沉重打擊下,蔡元培的病加重,第二年他告別人世。臨終前,蔡元培呼喊著女兒威廉的名字,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04
蔡威廉去世後,痛失愛侶的林文錚只能從宗教裡獲得安慰,他痴迷佛教,幾十年如一日,每天在蔡威廉的照片前焚香獻花,希望死後能與蔡威廉重逢。
1989年,林文錚先生因病在杭州去世。
承載了他們人生中最幸福時光的馬嶺山房別墅也在時光中老去,經蔡威廉、林文錚後人售出。
那麼多才華、那麼勤奮,卻在山河破碎中失去了用武之地;
那麼善良、那麼耿直,卻在勾心鬥角中敗下陣來。
更可嘆的是,那麼美好的年華,卻因貧窮因為生產葬送了性命。
如果時光可以停止,誰不想停在花好月圓之時?奈何,風霜刀劍嚴相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