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讀者印象中的武松,是一個對女人完全不會動心的人,似乎他還沒出家就已經是一副出家人的心態了。被津津樂道的例證是面對潘金蓮的勾引,他的表現完全是木人石心,不為所動;在蜈蚣嶺殺死道士飛天蜈蚣,救下被道人霸佔的美婦人,他也沒一絲一毫動心,由她去了。如果說武松曾經中過美人計,大多數讀者可能都覺得不可思議,但他確實中過招。
讀《三國》,大家都知道董卓呂布都中了王允的美人計,周瑜想用孫尚香抓劉備,雖然失敗但也是很明顯的美人計。而《水滸》武松所中的美人計則是暗寫,需要細細品讀才會覺察。正因寫得隱晦,讀者才沒注意到,武松既貪過財也好過色,這些俗人的事他都沾邊。
孟州城的軍事長官張都監為了給蔣門神報仇,精心設定了一個圈套,武松是萬人敵,同時又礙於有國法約束不能硬來,所以要慢慢撒網慢慢收,前前後後滴水不漏,其中重要的一環就是美人計。
起先,張都監以器重武松膽量和才幹為由,完全不計較武松的配軍身份,委以貼身武將的重任。當時衙門內外很多人來託武松辦事,因為武松對公門這一套本就熟門熟路,所以處理得都不錯。而更根本的原因在於,張都監本就是要騙取武松的信任,所以對他的要求答應起來特別痛快。
這樣一來二去,武松有錢了,辦事的好處費肯定少不了啊,——說白了,就是賄賂。對於這筆外財他是怎麼做的呢?
外人俱送些金銀、財帛、緞匹等件。武松買個柳藤箱子,把這送的東西都鎖在裡面。
買個大箱子裝好鎖起來收著——看到了吧,這跟貪贓索賄的公門小吏做法毫無區別,這不是貪財是什麼!
中秋夜,張都監盛情邀請武松參加賞月家宴,和都監夫人一起飲酒。武松推辭不過也就欣然服從了。其實領導盛情邀請,推辭只能是客套了。更何況地方高階軍官來請一個戴罪的小卒子,這是何等的寵幸!
此時的武松表面上依然保持著恭謹的態度,距離領導很遠側身而坐。表面雖然拘束,但內心一定十分暢快,既有領導的賞識和信任,又有錢財積蓄,生活一下變得美妙了,他一定不自覺地規劃起光明的前景了。
席間,張都監毫無架子,聊些閒篇,談些武藝,口口聲聲說的都是“大丈夫”胸懷氣度,從小杯換成了大杯,連珠箭般給武松勸酒。
武松吃的半醉,卻都忘了禮數,只顧痛飲。
此時酒意已酣而月色撩人,武松終於被感染了,放下了拘謹也放下了戒備。這時候該上什麼了?該上美人計了!
張都監在火候恰到好處之際,叫出養娘玉蘭來唱歌、斟酒。所謂“養娘”就是侍女,只是這個侍女不一般,色藝雙絕,是都監家精心培養的尤物,所以此處應該理解為比非同於普通丫鬟,是張都監的乾女兒。
但見:臉如蓮萼,唇似櫻桃。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纖腰嫋娜,綠羅裙掩映金蓮;素體馨香,絳紗袖輕籠玉筍。鳳釵斜插籠雲髻,象板高擎立玳筵。
美人現身,此時,書中並未寫武松的表現,用個現代影視術語就是:並沒有給武松反打鏡頭。這就是小說隱寫這段“美人計”的高明之處,一切盡在不言中,武松此時的神態、心境由你們讀者自己去猜;如果你們忽視了,也無所謂。
張都監指著玉蘭道:“這裡別無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頭在此。你可唱個中秋對月時景的曲兒,教我們聽則個。”
這句話本來只是一句簡單指令:唱個曲,可卻夾雜著一大堆七七八八的資訊,什麼“別無外人”、“只有心腹之人”、“武都頭在此”。可以想象,這句話一定讓武松無比受用,誰不愛聽好話?武松此時分明是有罪在身的配軍,張都監卻偏偏搬出他曾經的官職“都頭”來稱呼,真是會揀好的說。更何況又加上“沒外人”“心腹人”這些定語,一邊是心愛的養娘,一邊是心腹愛將,這簡直就要把玉蘭推武松懷裡了。
玉蘭展示才藝的環節到了,她輕敲雲板、頓開歌喉,唱了一曲蘇東坡的《水調歌頭》。詞兒我們都熟悉,開頭是“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中間鋪陳起伏,最末一句是“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一首令人動情忘憂,憐取眼前人的情歌。
歌罷,餘音尚繞樑,佳人又來一杯杯斟酒。
中秋是是什麼日子?是花好月圓的團圓之夜。武松一人親故兄亡、孤身漂泊,受盡磨難委屈,這一晚在都監府突然被殷勤款待,猶如家一般溫暖,明月當頭,玉人在側,有酒有色,軟玉溫香,別說是武松,神仙到此也動情。
此刻,張都監抖響了酒席宴上的最後一個包袱,他要將玉蘭許配給武松為妻。
對武松道:“此女頗有些聰明伶俐,善知音律,極能針指。如你不嫌低微,數日之間,擇了良辰,將來與你做個妻室。”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張者監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與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負約。”當時一連又飲了十數杯酒。
張都監這段撮合之語也是甚妙——聰明伶俐、能歌善舞雖然看上去很美,但都屬於“奢侈品”,所以他又特意加上“極能針指”,強調玉蘭還擅長縫縫補補過日子——這媳婦簡直就是為武松度身定製的。然後又還把武松捧了又捧,讓武松別嫌棄玉蘭身份低微,最後又特別加上斬釘截鐵的承諾。
面對天降的大喜事,武松自然要客套一番,但一句“當時一連又飲了十數杯酒”,便暴露了他的真實感受,他笑納了這佳人美眷,對未來的婚事充滿了期待,只因為一切雖然意外,卻又是那麼順理成章。小說此處的文筆依然收斂剋制,只是隱隱寫出武松的心滿意足。
這一夜,武松恍然步入溫柔鄉,所見所聞所感都是精心為他打造的各種美事。然而武松不是呂布,在極熱鬧極得意處並沒有徹底迷失自我,
約莫酒湧上來,恐怕失了禮節,便起身拜謝了相公、夫人,出到廳前廊下房門前。
酒雖重但他沒有睡,而是在月下“使幾回棒,打了幾個輪頭”,或許,正是這段習武讓他後來的表現還算清醒。
三更時分,張都監收網的時刻終於到了,後堂響起一片抓賊的喊聲,小說並沒有寫武松馬上就去抓賊,而是先寫他的念頭:
武松聽得道:“都監相公如此愛我,又把花枝也似個女兒許我。他後堂內裡有賊,我如何不去救護?”
直到此刻武松都沒有貿然行動,沒錯,他是張都監的隨行武官,但並沒有名分,更不是看家護院的保安,他依然分得清職責所在,之所以打算前往救護,完全是因為張都監之前所表現出來的種種情分,當然也隱含著對與玉蘭婚事的嚮往,因為有了婚約,他覺得自己才與張都監內宅家眷沾點邊。
不知道讀者讀到此處,有沒有發現這段簡直與“林沖誤入白虎堂”異曲同工!林沖帶刀進入白虎堂,犯禁!但他的想法是把寶刀獻給軍事長官也算軍國之事;武松闖入後宅抓賊,犯禁!但他的想法是自己也有張家半個家人的身份了。可他們哪曾想到,軍事長官們的那點聰明才智沒有用在敵人身上,居然全用在給下屬下套上了。
而導致武松全面失守的致命一擊正是後勁十足的“美人計”,在後堂,玉蘭又現身了。
只見那個唱的玉蘭,慌慌張張走出來指道:“一個賊奔入後花園裡去了!”武松聽得這話,提著梢棒,大踏步,直趕入花園裡去尋時,一周遭不見。復翻身卻奔出來,不提防黑影裡撇出一條板凳,把武松一跤絆翻,走出七八個軍漢,叫一聲:“捉賊!”就地下把武松一條麻索綁了。
正是這玉人嬌滴滴的一句話,輕輕的一個蘭花指(她恰好就叫玉蘭),武松從此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武松甚至根本沒去想,為什麼深更半夜玉蘭不在臥房之中,而是出現在走道當中。
至此,張都監的連環計宣告勝利,武松那短暫的溫柔美夢如一縷輕煙飄散了,他重新回到罪犯的身份,被打入更加不見底的深淵。可以說連環計的核心環節正是美人計,《水滸》用剋制的筆法隱隱寫出這條毒計,正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
也正是在這之後,武松身上的罪惡魔性被徹底激發,他大鬧飛雲浦殺死公差和殺手,再折返都監府大開殺戒,不但殺死了罪魁禍首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更是將都監府內滿門抄斬,雞犬不留,那個他曾暗戀過想象過的玉蘭也被他當胸一刀搠死。
特別有意思的是,他殺戮之地名為鴛鴦樓,為什麼會叫這個名字?只因這裡是他鴛鴦夢開始的地方,也是他鴛鴦夢破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