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
□申海芹
一個穿著黑色高跟鞋的婉約女子,沿街款款而行,那白色的衣裙和如瀑的長髮隨風而飄。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她與我擦肩而過直到遠去。我想此生再也不會在這青磚灰瓦的花街、在這秋風乍起的梧桐樹下遇到這樣優雅輕盈的女子了。回過頭,卻見臨街木雕的花窗裡一位穿著旗袍的少婦憑窗靜坐,這使我想起曾經讀過的邱心如的那句彈詞:“虛窗暗透風如剪,深院絮飛霧似簾。”她那絲綢一樣的目光輕輕滑過窗外的酒肆茶樓、店鋪攤點,滑過扛著冰糖葫蘆、推著烤山芋、挑著時令水果的小販們叫賣的身影。那時我第一次走進花街,花街的繁華、花街的古樸、花街女子那份氣定神閒帶給我的一份別樣的感覺,以至於多年後仍在我的記憶深處翩翩而姍。
在我看來,花街本來就是一位風姿綽約的女子,她幾百年前就倚樓憑欄,淺唱低吟,說不盡的風情萬種,訴不完的纏綿悱惻。“自古今,紅顏薄命原常事,予姊妹,未具紅顏命亦乖。此理由來渾不解,落得個,千愁萬慮日縈懷。”這不正是淮安才女邱心如在邊彈邊唱麼?據史料記載,清代彈詞女作家邱心如十九歲嫁到這裡,常在這花街的茶樓彈唱她自己創作的《筆生花》,抒發她對女性悲劇命運的哀嘆。她的丈夫為人平庸不諳生計,邱心如因此而鬱郁愁思。不久丈夫死了,愛子又夭,長女出嫁,接著公婆又相繼離世。邱心如貧困無依,不得不重回孃家,課授生徒以終老。邱心如自幼聰穎、喜讀書,尤好彈詞,未嫁前就著手構思和寫作《筆生花》彈詞,並寫成前五回,嫁後二十餘年間又寫了十四回,迴歸母家後續完全書。
“一從蹤跡阻清淮,境遇由來百事乖。最堪憐,多病慵妝閒寶鏡,良可嘆,療病無計質金釵。”這是這位才女在花街的最後一次彈唱。“慘悽悽,珠沉玉碎情絲斷,悲切切,綠暗紅愁壯志長。”她美麗的身影從此別離了花街,也將一代才女的悽悽慘慘慼戚留給了花街。
花街位於清江城東門安瀾門外,自安瀾門至清江大閘東側運河南堤而止,曾經是淮安市最繁華的地方。花街的來歷據說一是因過去在街上住的人家愛擺弄花草,二是為宮廷做絹花而得名。我倒覺得是因為邱心如似花一般的美貌,和她創作的在我國文學史上產生巨大影響的《筆生花》而得名的。因為在我看來邱心如就是花街的形象大使,成了花街文化底蘊和氣質風韻的代表。
真正的花街其實並不長,只二百多米,寬十餘米。曾經一段時間人們所說的花街其實應叫東大街。也許是離京劇大師周信芳故居不遠的緣故,這條街上的戲迷、票友特多。在慈雲寺的暮鼓晨鐘裡,花街上總能聽到咿咿呀呀的京劇淮戲、聽到邊吟邊唱的彈詞說唱,看到悠閒抽著旱菸的老人,聞到那似有若無的淡淡花香。
儘管花街總共不過兩百米長,卻有藏龍臥虎的本事,吸引了大清王朝康熙、乾隆皇帝先後多次駕臨。淮安古有“九省通衢、南船北馬”之稱,京杭運河貫其間。在江南漕運極盛的明清兩朝,北上的舟船都在花街盡頭的河堤下守候過閘,就近餐飲投宿,因而造成這條花街興盛了幾百年。漕運改走海路之後,花街仍然作為過閘守候之地,有許多輪船公司設立在這裡。花街雖小,但歷代商賈雲集,文人墨客蜂擁而至。東邊的文廟、慈雲寺亦與之遙相呼應。處在這樣的地理位置,皇帝到來也是情理中事,更何況這裡還有一個才貌雙全的邱心如呢?這大概也是花街的秉性吧,大概這也是邱心如的秉性吧,她用自己的絕代才華而悄然自重,自重而不露聲色,以至於今天還有諸多人為之魂牽夢繞。
小販挑著花街,花街挑著淮安。小販們把扁擔重重一放,花街隨之退出歷史繁華。近幾年為了建造一條具有滿城盡帶黃金甲氣魄的現代街,政府拆掉了原來承德路以西的花街,建成了現在鱗次櫛比的商業街。可是街上再也看不到那賣豆腐腦、青蘿蔔、麥芽糖的小商販推著三輪車叫賣的身影,更聞不到那烤肉串、炸乾子、煮玉米的香味,甚至連乞丐和算命打卦的也見不到一個。至於美女倒是不少,卻總覺多了一份浮躁,少了一份嫻雅超逸的從容淡定。我想現在的花街恐怕很難再孕育出邱心如這樣林下風致的的才女了。那樣的佳人,只屬於古老的花街。後來政府修建承德路時,又將花街攔腰斬斷。往日繁華,而今物是人非。曾經在明清年間就達百餘種的花街小吃,曾經星羅棋佈的百貨商品,曾經熙熙攘攘的人群,如今都已隨風而散,邱心如一般美麗的花街被高位截肢,頃刻間成為重殘,從此淡出人們的視線。
如今,同樣的吃,卻得坐到裝潢考究的餐館裡吃,哪裡還能吃得出在花街上的風味呢?同樣的東西,展放在精裝的櫥窗裡,價格飆升的令人咋舌。於是,這條寬闊的商業街就像路口那座高大氣派的牌樓,冷清得門可羅雀,名副其實成了富麗堂皇的象徵性擺設。
花街,像一幅《清明上河圖》,在歲月深處閃爍著令人遐想的光芒,又像一聲嘆息,帶走了許多長亭更短亭的故事。花街繁華的時候我還小,等到我成熟的時候花街已風韻不存。再見花街,只剩了承德路至輪埠路一段的半截肢體。而就是這小半截花街,一如當年那憑窗而坐的美人邱心如,那麼寧靜無為地坐落在鬧市中,沒有大紅大富,不要爭名奪利,就那麼默默地閒看門前車水馬龍,漫隨天外雲捲雲舒。也許正是這份恪守自然的心態,千百年來,才得以平安的躲過一劫又一劫吧。
再見花街,也只能在夢裡,只是夢醒之後,我總是悵然若失。我至今不明白,那隨風而去的花街舊貌,那與我擦肩而過的飄逸女子、端莊少婦,唱著京劇、哼著淮劇、唱著彈詞的老漢,斑駁的小樓上侍弄花草的老太,以及那打燒餅、賣葡萄乾、麻辣湯、糯米藕的,路邊店鋪裡琳琅滿目的小商品、服裝、玉器、圖書……就連梧桐樹上挲挲作響的葉子、綴著的小果實,為何總是不經意間滑進我的夢裡?
那透明的痛一滴一滴,佇立成一種遙遠而又深刻的思念,仰躺在靜謐的孤獨裡,堅挺著花蕾,疼痛地綻放。倏忽間,我的心猶如邊關冷月,荒涼而悲寂。昔日的花街只能塵封在我模糊而憂傷的記憶裡了。
【作者簡介】
申海芹,筆名安晴,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大眾文學藝術院常務理事、兒童文學創作委員會主任,淮安市歷史文化研究學會會員,淮安市作家協會散文創作委員會副主任,淮陰作家協會副主席。
出版散文集《花開的聲音》《三月如歌》。《握一把鄉愁》《在時間深處靜靜飄香》等多篇文章入選《2010年中國散文經典》《2013年精短美文精選》《中國作家網》《散文選刊》《散文百家》《文藝報》《雨花》《新華日報》《中國學術週報》《中國紀檢報》《江蘇文學報》等刊物及語文高考模擬試題。
榮獲省市級以上獎項三十餘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