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道君語:
應縣古塔,有一種千年的品格。
中國有一件寶貝,梁思成連照片都來不及看到,僅從一句民謠,就急急把它奉為神了。
早晨洗臉,他會說‘上應縣去不應該是太難吧。’吃飯時,他會說‘山西都修有頂好的汽車路了。’走路時,他會忽然間笑著說,‘如果我能夠去測繪那塔,我想,我一定……’
這是山西應縣的佛宮寺釋迦塔,也叫“應縣木塔”,是當今世界上最高最古老的木塔,也是世界三大奇塔之一,另兩座是埃菲爾鐵塔,比薩爾斜塔。
歷史上木塔不易儲存,要麼毀於火災,要麼塌於地震,要麼為人摧毀。應縣木塔卻在經歷40多次地震,200多次炮彈襲擊,和常年大風後,還穩穩走到965年。
梁思成深情地說:“好到令人叫絕,好到半天喘不上氣。”全塔用了3000噸木製,每一根柱子承重110噸,且沒有用一根釘子建到65多米高,相當於現在二十三層高樓。
也許對於大眾而言,聽到這樣年代久遠的古老建築,不過心多跳一下,眼睛睜大一分。在梁思成看來,它如同長明之神。
“後來我發現,那是“長明燈”,自九百年前日日夜夜地亮到如今。”
應縣木塔建於遼代,公元1056年。時名應州,被遼國控制,彼時宋遼兩境戰事不斷,烽火四起,而木塔就在遼境的邊邊上。
環境不但稱不上好,還很惡劣。應州是一個產鹽小城,往地裡挖不深就有鹹水,所以是個很難長樹的地方,彼時全城只有十四棵小矮樹。
木塔就是在這樣較為疲軟的土地上建起,並挺立千年。在它的頂層還有一個小窗,能看到應州全境,是極好的軍事瞭望口。
從此木塔便像一個孤寂的巨人,以挺立的姿勢一直在那裡,見證著兩國士兵的快步揚塵,喧聲滔天。
唯一能欣慰的或許就是落日餘暉,木塔發出了金色的光芒。有的美,註定帶著一些艱難,而越艱難就越難忘。
初見時梁思成就對它做了一個“拜見禮”。因為當你站在塔底向上看,一叢一叢的斗拱,宛如佛陀的坐蓮在天際綻放,很難不令人激動。古人說,那叫百尺蓮開。
明代曾有一人登上木塔,一激動寫下了“玩海、望崇、掛月、拱辰”八字。就算尚未親眼所見,也能想象得到斗拱樣式之多,有的形如浪花被水漂到空中,有的把屋簷襯托如彎月掛在疏桐......最後如眾星拱辰般一層一層,一疊一疊把木塔壘到65米之高。
這70種斗拱,480朵,被日本伊東忠太說“這與日本千篇一律、每一層都使用相同斗拱的手法相比,孰優孰劣自不待論。”當我們遺憾唐代木建築都在日本的時候,中國只需一個應縣木塔。
事實上,這種美實在又普通得很。不過是各種普通木構件互相咬合而成的斗拱,既沒有繁複的雕花,也沒有色彩的勾畫,樸素無名。
然而就是最普通的構建,卻有如夏蓮之美,層層瓣瓣,朵朵不一。或許在建築之初,沒有人會想到,作為技術搭建的斗拱,有一天會如同藝術般的存在。
真正要把應縣木塔奉為神,需把木塔內部“拆開”。
從外邊看,木塔僅有五層,六個屋簷,和最高處的塔剎。然而當一層層地剖析,你會發現這其實是一座九層木塔。
古代工匠在每兩層樓之間還築了一個環狀結構,形成另一個空間,因被屋簷遮擋了看不見,於是就變成了暗層。
“五明四暗”的結構使應縣木塔變成了九層,但不禁要問,為什麼要把四層藏起來呢?
應縣在塞外,即使平常歲月,也是大風常年颳著。應縣又處在山西地震帶之上,歷史上僅強度在五度以上的地震就有十幾次之多。
《應縣誌》記載:“元順帝時,地大震七日,塔旁舍宇,盡皆傾頹,惟塔屹然不動。”以及後來唐山、大同大地震,波及應縣使木塔風鈴全部震響,塔身搖搖,持續一分多鐘。但是震動之後,木塔安然無恙。
暗層就像一個隱藏的武器,用來抵擋風力,特殊的榫卯結構又具備張力,抵抗震動。木塔就像一個剛性很強,張力豐富的八邊形塔。
但締造神的,卻是一雙雙無名之手。
“這塔真是個獨一無二的偉大作品,我佩服極了!佩服建造這塔的時代,和那時代裡不知名的大建築師,不知名的匠人。” 梁思成深情地感嘆。
幾千年來,古代的詩詞歌賦、音樂舞蹈,乃至金石碑刻都有許多文章、書籍記載記述,唯獨建築極其缺乏,只有宋代《營造法式》和清代《工部工程做法則例》。
締造了奇蹟一般的建築,除了出資方能留下隻言片語外,建築師、匠人,往往無名。他們如同沉默的英雄,彷彿只是把一代又一代的工藝累積下來,把理性、智慧與美默默留在漫漫長河裡。
所以歷史上數不清的木建築,諸如火燒阿房宮之類,寂寂死去沒有餘燼,悄無聲息不被喚醒。
應縣木塔的珍貴,是它的活著,為那些無名氏。
應縣木塔走到了它965歲,距離千年輪迴只剩35年,但能否等來尚未可知。因為木塔經歷了太多。
不唯地震、大風、雷擊的自然災害,應縣木塔也在炮火中掙扎。1926年內戰,木塔被200多發炮彈襲擊。1948年解放應縣戰爭,被12顆炮彈擊中,至今在木柱上還能看到彈孔。
木塔病了,木件不斷出現扭曲、歪閃、劈裂、折斷、缺損。如今人們發現木塔早已發生了傾斜,其中一根柱子傾斜12度,現在它還繼續以平均每年2毫米的速度傾斜。
目前木塔二層以上已禁止遊人進入,近30年也有不少專家學者提出過修復方案,鋼架支撐、上部抬升、現狀加固、落架大修,但最後還是沒敢動工。
因為不是“萬全之策”,落架大修會影響內部古畫,歷史資訊能儲存多少沒有把握。上部抬升最後能否又穩穩接上也是未解之謎......
要知道一座應縣木塔,其珍貴不僅在於它建築之美,還在於它的經歷,它身上“時光的印跡”。
一座建築在自然浸染的歷程中,“它的皮殼會氧化,它的色彩會剝落,它的稜角會變得圓熟,它的觸感會變得溫潤……它會有另外一種‘面貌’呈現出來。”
這種面貌是經歷了風霜雨露,經歷了滄海桑田,經歷比一個人長很多倍的時光,才緩慢形成美好的品格。這是古塔最令人動容之處。
那麼修繕就變得十分不容易,而目前無解。但正是無解,就令人十分地難過,我們不願它繼續病害下去,卻又無奈地沒有人知道它最後會在什麼時候,會因為什麼坍塌於世。
最後只能發出猶如梁思成般的深痛:“臨走真是不放心,生怕一別即永訣。”
有時便是如此,越喜歡,就越怕它敵不過時間。
而今日去看這一個斜塔,是看見什麼呢?這讓我想起與梁思成一起去測繪應縣木塔的另一個人莫宗江,講過的一句話。彼時南禪寺“修繕如舊”,他很滿意地說,反覆地說:
“你看,這麼小的殿多大氣,古人的大氣你感受到了嗎?”
古塔的存在,不只是讓這座古建存在於世,還是如穿越時空般欣賞傳統的美,看見古人的氣象。因為我們現在生活的這個新時代不過百十年,很多古建曾經被破壞拆除,很多美也需要被重塑。
感知這些延綿千年的古建,感知自信與大氣,這些星星點點的美,將會組成我們這個時代的格局。
參考資料:
《大拙至美》作者:梁思成
《閒談關於古代建築的一點訊息》 作者:林徽因
《舊建築改造的「長明燈」——梁思成》來源:一脈str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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