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一般來說,文學作品是很難進行高下的比較的,但當出現同樣的題材,或同樣的藝術手法時,就難免會被放在一起進行比較。
在古詩詞中,使用疊字是一種難度極高的藝術手法,如果使用不當,讀起來就會有一種重複拖沓的感覺,像和個得了口吃的人在說話。所以古代詩人在使用疊字時,大多隻是偶作點綴,很少人刻意大量使用疊字的,而刻意使用疊字的詩詞,又很少能成為經典。
在刻意使用疊字的詩詞中,最為經典的莫過於李清照的《聲聲慢》,這首詞在疊字的使用上,頗有傲視群雄之感,然而清初有位才女叫賀雙卿,她在一首詞中連用了22個疊詞,卻毫無刻意之感,單論疊字的使用,可以說已經超越了李清照的《聲聲慢》。
我們先從李清照之前說起。
疊字在《詩經》《楚辭》中已經出現,不過到了《古詩十九首》中,才成為一種獨特的修辭手法。宋 嚴羽 《滄浪詩話·詩評》:“《十九首》:‘青青河畔草,鬱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粧,纖纖出素手。’一連六句,皆用疊字,今人必以為句法重複之甚。古詩正不當以此論之也。”
此後歷代詩人都開始使用這首修辭手法,但名篇經典並不多見。
唐代的詩僧寒山,有一首《杳杳寒山道》,可算是疊字詩中的經典。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澗濱。
啾啾常有鳥,寂寂更無人。
淅淅風吹面,紛紛雪積身。
朝朝不見日,歲歲不知春。
這首詩每句開頭都用疊字,卻毫無刻意做作之感,是疊字詩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不過,真正走上疊字詩詞頂峰的,是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她的《聲聲慢》一出,所有想在疊字詩詞這一領域一爭高下的詩人,都不得不低頭拜服。
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我們且看看看古人對李清照的膜拜之情。宋人張端義說:“乃公孫大娘舞劍手。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疊字者。”清人陸鎣說:“二闋共十餘個疊字,而氣機流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謂詞家疊字之法。”其它如“千古絕唱”、“匪夷所思”等評語屢見不鮮。
李清照在這首詞中,開篇三句14字,全用疊字,這樣的高階操作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更難得的是,它與全詩是渾然一體的,它不是故意炫技,而是非如此不可,疊字重複的節奏是最適合用來表現人生的彷徨感的。當我們一讀這14個疊字,它便將我們帶入了人生無盡的彷徨與淒涼之中,讓我們以最快的速度進入全詞所營造的氛圍與意境之中。
在詞的最後,又有點點滴滴四個疊字,照應並強化開篇疊字所形成的節奏,讓讀者沉溺在一種無所逃遁的彷徨之中。
後代的詩人詞人,大概看到如此傑作,竟出一婦人之手,頗不服氣,於是寫疊字詩詞的多了起來,但卻漸漸脫離了文學的本質,變成了一種文字遊戲。
元代的散曲作家喬吉,寫有一首《天淨沙·即事》:
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嬌嬌嫩嫩,停停當當人人。
此曲全用疊字,卻矯揉造作,低俗不堪,這樣的疊字詩詞,已經走火入魔。
真正能與李清照一戰的,卻又是一位才女賀雙卿。
賀雙卿是康熙年間出身於農家的一位才女,她因為家近私塾,舅舅又是教書先生,耳濡目染之下,識了字,讀了些書,甚至學會了寫詩填詞,然而,作為一個農家出身的女子,才華並不能改變她的命運,她嫁給了一位目不識丁的佃農,過著婆婆嫌棄丈夫打罵的生活。在夫家那邊,唯有一位叫韓西的鄰女對她十分同情,經常幫她幹活,生病的時候,還會來照顧她。可以說,韓西是她在這冰冷的世界唯一的溫暖,然而,韓西畢竟要嫁人,當韓西出嫁那一天,賀雙卿寫了一首極為悲痛的詞。
鳳凰臺上憶吹簫·贈鄰女韓西
寸寸微雲,絲絲殘照,有無明滅難消。正斷魂魂斷,閃閃搖搖。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隱隱迢迢。從今後,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青遙,問天不應,看小小雙卿,嫋嫋無聊。更見誰誰見,誰痛花嬌?誰望歡歡喜喜,偷素粉,寫寫描描?誰還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李清照的《聲聲慢》,雖是無可否認的千古名篇,便其中疊字畢竟只用在了開頭和結尾,而賀雙卿的這首詞,疊字貫穿全篇,多達22處。
賀雙卿的疊字使用, 同樣不是為了炫技,疊字重複的語氣,讓人彷彿感受到層層累加的痛苦。賀雙卿在貫穿全篇的疊字中,又加入了一些細微的變化:一是作用相反對立的詞,“有無明滅”、“夜夜朝朝”;二是詞語顛倒使用,“斷魂魂斷”、“見誰誰見”。這兩種方式又形成了一種迴環的語感。層層累積又不斷迴環的痛苦,將人帶入一種絕望的命運之中。
讀賀雙卿這首詞,我們彷彿能從中讀出哽咽的聲音,她已經將疊字修辭運用到了極致,單論疊字的使用,我覺得賀雙卿已經超越了李清照。
清代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也說:“《鳳凰臺上憶吹簫》一闋,疊至四五十字,而運以變化,不見痕跡。長䄂善舞,誰謂今人不逮古人。”“ 其情哀,其詞苦。用雙字至二十餘疊,亦可謂廣大神通矣。易安(李清照)見之,亦當避席。”
很可惜,賀雙卿二十幾歲,便在悲苦的生活中死去,倘若她能讀更多的書,擁有更多的時間,那麼說不定她能成為可與李清照比肩的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