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應“孤獨族”次文化,有些韓國餐廳還特別劃出單獨用餐的座位。
疫情肆虐,減少外出與人際互動是明哲保身之道,這新常態讓許多人深感不便,但韓國有一群人完全不受影響,因為這就是他們平時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
這群人被稱為honjok,意思是“孤獨族”,在奉行集體主義的韓國社會中,這群人斷然主流分道揚鑣,他們獨自生活、獨自進食、獨自看電影,甚至獨自唱卡拉OK,有人抱定不婚不生子的打算,更激進的連性和愛情也一概拒絕。
26歲的慧敏(音譯)原本在首爾一家小型傳播公司擔任平面設計師,壓力大到腸胃痛,2017年某日,一位公司裡的前輩因為她遲到了幾分鐘而羞辱她,讓她想起從小到大不斷從老一輩那裡聽到的:她就是不夠好。午休時,她衝去廁所,嘔吐。
她說,“批評不斷累積;這和韓國社會有關,只有某種型別的人是可以被接受的,像我這樣的人,真的很難。”
和很多韓國年輕人一樣,慧敏不是僵固傳統價值中的人生勝利組,而是這“朝鮮地獄”裡的邊緣人。念大學時,她曾輟學一年,然後轉學;一次又一次,她父母問她,“為何你不能像你同學一樣?努力讀書,趕緊畢業,找一份工作?”
但她永遠不明白,為何她必須強迫自己耗費時間在學校體制裡?這明明對她毫無用處,除了讓她自覺渺小、處處不如人。
學歷幫她找到了工作,但職場一如學校,完全擊潰她的自信心,使她必須尋求心理諮商;而在她衝去廁所嘔吐之後,她明白她再也無法忍受下去,她辭掉了工作,即使心知肚明,這樣的抉擇會讓她被貶為失敗者。
她拒絕的不只工作,主流社會對女人當個好妻子、好母親的要求,她同樣無意遵行。她質疑,“為什麼我必須繼續配合,還得經歷這麼多磨難?究竟為了什麼?”
慧敏選擇成為“孤獨族”,這個詞在韓文裡是由나홀로(我自己)和족(族群)結合濃縮而成,追根究柢,這個族群自外於主流架構,多數時候總是孤單一人;有人是出於絕望而成為這族群一份子, 也有不少千禧世代面對工作難求、財務穩定不易的現實,乾脆抗拒社會壓力,婚姻、工作、家庭統統放棄,寧可獨自一人,追求自我實現。
“孤獨族”單獨居住、閃避職場、限制社交圈、有人對於性和戀愛也毫無興趣。
獨自飲酒不再是禁忌
越來越多人擁抱“孤獨族”的次文化,以往,在韓國獨自飲酒曾被視為文化上的禁忌,獨自用餐會被人指指點點,如今,許多酒吧和餐廳甚至特別設立單人座位,廣告詞保證絕不會用有色眼光另眼相看;而無論是獨自喝酒、獨自旅行、獨自看電影、獨自購物…都有因應而生的專門詞彙。
“孤獨族”也催生了熱騰騰的“孤獨經濟學”。平均來說,單人家庭數量大增,可支配收入已經比3至4人家庭還來得高,韓國產業經濟與貿易學院估計,到2030年,單人家庭支出將接近200兆韓幣,韓國廠商著眼於瓜分市場大餅, 紛紛推出新產品,像是多用途的傢俱、迷你洗衣機、迷你微波爐和單人餐具組等等。
無所不在的便利商店推出單人份餐點,卡拉OK設定投幣式單人包廂,電影院安排單人座位,還有呈現單獨生活的當紅電視節目《我獨自生活》以及《一人小酌》。
然而,雖然廠商張開雙臂擁抱“孤獨族”的新商機,不代表一般大眾能夠接受他們,對於多數“孤獨族”來說,與其要改變社會,倒不如直接放棄,比較容易,也節省力氣。
慧敏(音譯)辭掉工作後,把身為“孤獨族”的所見所聞畫成漫畫,在社交平臺上擁有近4萬追蹤者。
“孤獨族”的興起恰巧和智慧型手機的普及大致重疊, 有些矛盾的是,韓國的“孤獨族”雖然在生活上自我孤立,他們也常在社群網路上尋求資源,無論是心理上的支援,或是實際的生活指引,像是哪間餐廳提供單人份的烤肉,或者一個人要去打網球。
韓國大學社會系教授金永吉(音譯)說,對於許多年輕的“孤獨族”而言,在這個執著於身分地位的國家中,“分享某種身分認同”有其吸引力。
“如果你無法達到主流標準,會感到丟臉,但‘孤獨族’還是有隸屬於某個群體的感覺。”
提供“孤獨族”生活資源的Honjok Dot Com負責人姜傑楊(音譯)認為,韓國社會對這群人的觀感已有一些正向的改變。
“之前,這個字通常暗指某人社交上拙劣,如今,大家比較瞭解這些人是自願選擇獨身,而且很開心。”31歲的姜傑楊自2015年起就獨自生活。
King of Honjok(孤獨族王者)除了有網站,還有app,可供大家上傳日常生活照片,偶爾還舉辦活動,提供面對面的機會。34歲的創辦人吳貞熙(音譯)10年來一直維持“孤獨族”的身分,她說她每年大概會和朋友見面兩、三次。
不難想象,既然這些人選擇與人保持距離,他們在King of Honjok平臺上的互動其實不多也不深,大部分貼文都是一派輕鬆、無關痛癢,下面的留言也很一般,偶爾有人會留下“哇!”、“好酷!”的評論。吳貞熙估計,這個平臺的8000成員,多數是定居首爾的千禧世代女性,半數大概完全不與人互動。
34歲的金敏貞(音譯)說,這樣也沒什麼不好,打定主意不結婚生子的她經營《一人二貓》頻道,鼓勵那些想追求類似生活方式,但不知從何做起的女性。
“女人就該犧牲”
“韓國社會認為女人就應該犧牲,”31歲的姜漢星是EMIF(我是不結婚的精英我走自己的路)共同負責人,這個網路支援女性追求自我,包括職涯和人生目標,而捨棄老公和小孩的選項。她說,“社會告訴女人,‘你好大的膽子,竟然這麼自私,自己過日子!’”
前文提及的慧敏在辭去工作後,嘗試把她的親身經歷畫成漫畫,2018年她以@nicetoneet在IG上發表,第一幅圖畫是一個女生蜷縮成類似胚胎的姿勢,沒有圖說也沒有標記,考慮了好幾個月終於上傳後,她靜候人們的回應。
“我終於上傳後,感覺我內在所有的感覺和想法都得到釋放,彷彿我是個吹哨人,把真相告訴所有人。”
起初,很多人留言譴責慧敏懶惰、脆弱、自私,是個壞榜樣,讓她幾乎想放棄這個計劃,但在短短3個月內,她便累積了2萬個追蹤者,對於以目前的狀態生活也開始有了信心。
隨著時間推移,她越來越勇於表達自我,常在漫畫裡暴露韓國人老愛追問學歷、工作和婚姻的習慣。其中一幅畫了一個電池,文字寫著“我獨自待在房間裡時,這世界靜謐祥和;我就像顆老舊的電池,能量很快消耗完,但充電很慢,我待在房裡,直到充飽電,沒有人可以評斷我的人生,我愛這個時空。”
如今,她已有近4萬追蹤者,還集結出版了兩本網路漫畫;一旦她存夠了錢,便在2019年搬出父母的房子,在首爾市一條幽靜街道租了間頂樓小套房。
多數日子裡,慧敏有空就畫畫,結束一天的工作之後,她會看她最喜歡的電視節目,像是《我獨自生活》,或者YouTube推播的影片;偶爾自己去咖啡廳、電影院或卡拉OK,汲取一些能量。
據估計,目前韓國15-29歲族群中大約有120萬人是尼特族(NEET,沒有就學、就業或參加職訓),國家青年政策學會的一項調查發現,38%的尼特族表示不找工作,是因為這樣他們更快樂;另一項調查則發現有類似比例的人說,原因在於缺乏信心。
截至3月的資料顯示,超過40萬年輕人沒有工作,但也沒在找工作,即使在疫情前,韓國處於失業狀態的25-29歲年輕人比例,是所有經濟合作開發組織(OECD)國家中最高的。
韓國大學社會系教授金永吉指出,“若整個孤獨族有任何負面之處,大概就是他們花太多時間獨處,結果過度沉浸在科技產品中。”他認為,有些韓國年輕人已經是地球上社交技巧最差勁的,他們越常獨處,社交技巧只會更退化。
憂鬱症翻倍
而且,雖然有些人成為“孤獨族”是勇於做自己,但批評者指出,這個文化現象也和某些令人憂心的公衛問題重疊,比如說,自2014年來,接受憂鬱症治療的年輕人將近翻了一倍;除了青年失業問題加劇,韓國的結婚率和出生率也雙雙創下歷史新低。
更矛盾的是,韓國的經濟全力朝無接觸的數位科技方向發展,無意間支援了“孤獨族”的生活方式,無論是訂餐、叫計程車、寄送禮物都不需要人際接觸,在疫情肆虐的當下,剛好也符合了保持社交距離的規範。
金永吉說,“政府不停地說,‘大家需要保持社交距離’,等於是間接告訴大家,‘應採取孤獨族的生活方式’”。
慧敏也擔心社群傳染和她父母的健康,但對她而言,疫情爆發後,她的生活方式沒有太大改變,一度她連咖啡廳、電影院等公共場合都不去了,疫情期間的社交規範對不少韓國人來說很難熬,但對慧敏,卻如同吃飯喝水一樣自然,畢竟,她一個人待在家裡,總是最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