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2日凌晨,智利總統選舉首輪投票結果清點大致完畢,結果沒有超出此前民調預期:極右翼候選人何塞·安東尼奧·卡斯特(José Antonio Kast)和左翼青年運動領袖加布裡埃爾·鮑裡克(Gabriel Boric)透過首輪競選,進入將於12月19日舉行的總統大選第二輪,下一場投票結果將會決定下一任智利總統人選。
但對於智利任何一方而言,這場選舉的結果都令人五味雜陳:代表極右翼的卡斯特以27.9%得票率排名第一,而此前長期佔據民調第一、也因此被左派陣營寄予厚望的鮑裡克僅獲得25.8%的票數。
在智利國內,這被認為至少是部分人選擇“用腳投票”的結果。總部位於智利首都聖地亞哥的民調和資料機構Latinobarómetro執行主任瑪塔·拉各斯在推特上指出,只有38%的投票率是造成這種局面的主要原因,“2020年10月參與過公投的年輕人沒有出來投票。”
智利瓦爾帕拉索大學平等與多樣性執行秘書、立憲會議“性別平等方案”起草人之一哈維拉·埃爾瑟-裡弗(Javiera Arce-Riffo)此前在接受世界說採訪時也表達了類似的意見,投票率本身就意味著左右天平的傾斜:“情況總是這樣,參與的人越少,保守派越贏。”
如果考慮到分別在一年前和半年前,智利剛剛透過一場全民公投和另一場全國規模選舉,決出了令現任右翼執政黨Chile Vamos顏面掃地的“廢除皮諾切特時代舊憲法”和新左翼陣營普遍上位、原住民代表成為立憲會議主席的結果,明確表達了智利各方的變革意願。時隔半年,這場總統初選卻將此前似乎已初現端倪的國家未來方向,再次推入了無盡的變數當中。
兩種背道而馳的國家未來
計票結果公佈後,路透社在其報道中直言不諱地將卡斯特稱為“智利波索納羅”,意指這位總統候選人在政治立場和行事作風上都與現任巴西總統頗為相似。
極右翼候選人何塞·安東尼奧·卡斯特(José Antonio Kast)/ 網路
卡斯特的確曾明確對波索納羅在巴西的種種行動表示過支援,同時也支援前任美國總統特朗普和西班牙極右翼黨派Vox。他與他們之間的共性顯而易見:在競選期間,卡斯特不止一次地表示過他的執政綱領將以安全為核心議題,著力打擊犯罪、販毒和恐怖主義。
在現實中,這些表態將首先被翻譯為對非法移民的持續打擊:一如特朗普在競選階段作為旗艦專案宣佈的美墨邊境牆,卡斯特在競選階段提出的宏偉目標是在智利北部與秘魯和玻利維亞相鄰的邊境地區挖一條長溝。除此之外,在經濟議程上卡斯特屬於極端自由主義派別,這是過去三十年來智利經濟快速增長的動力之一,但也是誘發2019年以來持續不斷社會抗議的直接原因,在社會議程上卡斯特則表現出強烈保守傾向——他反對自由墮胎,也反對同性婚姻,在近幾年女權主義和社會平權運動已經擔任著國家抗議浪潮先鋒角色的智利,這樣的政治立場足以消弭左翼大部分人與他進行談判和合作的可能。
當然,卡斯特看上去也並沒有與對面陣營進行接觸的願望。11月21日在投票結束後的演講當中,他將鮑裡克和其左翼聯盟的當前政治盟友智利共產黨稱為“恐怖分子和犯罪分子的同盟”。
而在鴻溝的另一側,年輕的左翼候選人鮑裡克在各種意義上都是卡斯特的反面:現年只有35歲的鮑裡克從2011年席捲智利全國的學生運動中起步,逐漸成為左翼運動的領軍人物之一,他支援國家對經濟的更多幹預,代表社會要求實現高質量的免費醫療和教育,支援原住民、女性運動和環保組織的權利訴求,特別是承諾將終結目前掌握在私人企業手中的養老金制度。
左翼總統候選人加布裡埃爾·鮑裡克(Gabriel Boric)/ 網路
經歷了兩年的反覆拉鋸和長達八個月的選舉季,2019年的全國抗議運動至今仍是撕裂智利政治議程的最核心事件:依靠強烈支援安全,卡斯特成功吸引到了2019年後心生悔意、希望迴歸到抗議前生活的保守派選民,鮑裡克卻代表著過去十年此起彼伏的各種社會運動,希望進一步推動社會的更大變革。
“我看到了正在走向變革的充滿希望的國家,”積極支援改革的智利媒體Portales記者Paula Kiessling F.這樣告訴我,“但另一方面,也看到了在這一過程中被邊緣化了的,害怕改變經濟和生活模式的社會群體。”
而兩種截然相反的國家未來,將在未來一個月內決出勝負。
變革:從高潮到低谷
毋庸置疑,這一選舉時間對於鮑裡克來說並不算有利。
2020年10月,作為對一年前全國抗議運動的回應,智利以近80%的驚人投票率通過了廢除皮諾切特時代舊憲法、成立新的立憲會議以起草新的國家憲法的全民公投決議。在當時,這不但被視為智利社會運動的一塊里程碑,也被認為將會是更為徹底的國家改革的開始:立憲會議以其組成方案,對既存社會不平等給出了全球最為激進的回答,不但為原住民群體留出了預定席位,並且對代表性別做出了1:1的嚴格規定。
但沒有人想到,立憲公投並非改革的起點,而是其高潮:在這之後,社會情緒開始明顯退潮。
2021年5月,在投票日期因新冠大流行而一再推遲後,智利同時開啟了立憲會議代表選舉、州長選舉、市長選舉和地區議員選舉。儘管總體而言,投票結果依然明顯對左派有利,立憲會議也一如此前方案設計者們所想,在性別比1:1的基礎上選出了一位來自原住民民族馬普切人的女性代表、聖地亞哥大學語言學教授埃莉薩·蘭孔作為立憲會議主席,但與此同時,智利政治光譜的破碎化趨勢明顯,沒有黨派歸屬的獨立候選人幾乎佔到了立憲會議總代表的三分之二,而選舉的投票率已從半年前的78%劇烈下滑到43%,其中立憲會議選舉的參與率僅略高於41.5%。
作為2020年立憲會議組成方案的共同起草人之一,哈維拉·埃爾瑟-裡弗在5月的投票結束後告訴世界說,她對未來持謹慎的樂觀態度:“我必須說我對預期的結果感到高興……沒有一個政治派別能夠行使否決權,這非常有意思,因為對話將成為討論的中心。”
“在經歷瞭如此多的非人道和不穩定之後,這種情況在我看來沒什麼不好。”她說。
但看上去,空前破碎的政治議程和漫長的選舉季,仍然不可避免地耗盡了大多數選民的耐心。在此之後,在依然揮之不去的新冠陰霾籠罩下,智利又經歷了次輪州長選舉、與南部原住民武裝叛亂的區域性軍事衝突、越來越嚴峻的難民潮、最終歸於失敗的總統彈劾和各派別之間漫無盡頭的政治辯論。11月21日,首輪總統選舉的38%投票率已經逼近了近年最低:僅略高於2016年市政選舉,當時的投票率為創紀錄的36%。
一如此前規律,低迷的投票率再次帶來了保守派的勝利。而這一次,當已無連任資格的現任總統皮涅拉和他的右翼政府坐穩了全部選舉最大輸家之位,從低迷投票率中獲得優勢的人成了極右翼:沒有人懷疑卡斯特如果上臺,將迅速將他的保守派議程提上執行日程,但在左翼陣營贏得了大部分地方選舉、高度親改革立場的立憲會議又已經就位的現在,同樣沒人能說清如果一個極右保守派總統上臺,將會給智利帶來什麼。
而變數仍存:卡斯特的首輪勝出,會刺激更多支援變革的年輕人在一個月後出門投票嗎?
揮別皮諾切特,究竟有多難
政治議程的撕裂源於智利社會的高度撕裂。儘管已經下臺三十年之久,皮諾切特的影響在這裡依然難以忽視:正是依靠皮諾切特軍政府時代大力擁抱新自由主義、對美國和西方資本敞開懷抱,富產銅礦的智利在經濟表現方面迅速成為拉美首位,2010年,智利成為第一個躋身經合組織“精英經濟體31國”的南美國家,在聯合國人類發展指數中被列入“非常高”類別。
然而,也是因為皮諾切特時代的國內政策,到2019年大規模社會抗議爆發時,智利的貧富差距和不平等狀況不僅顯著高於它的經合組織精英俱樂部同儕,甚至在以貧富分化嚴重著稱的拉美地區也名列前茅。
在世界範圍內,智利是“經濟發展並不必然惠及大多數人”的一個典型案例,其矛盾之尖銳,甚至使得“新自由主義”在智利很多人看來早就是“法西斯主義”的近義或者同義詞。智利記者Andrea Elgueta向世界說解釋,這是因為智利的新自由主義是由政府強加於社會的,而普通人 在新自由主義帶來的高速發展中不但沒有獲得更多的發展機會,反倒被動惡化了生存境遇,“它建立在暴力所產生的恐懼之上。”
智利網路漫畫:“我們少數派聯合起來,就是大多數!”/ 受訪者提供
2019年,停滯不前的經濟和不斷上漲的生活成本催生了後皮諾切特時代智利最大的社會抗議運動,並開啟了一直延續到今日的國家變革過程,但在長達兩年的求變之路上,曾經誘發大規模抗議的全部問題都仍在原地,並且,還在大流行陰影下進一步凸顯了社會不平等程度。
2020年,智利女性就業率44.6%,位居拉丁美洲倒數第六,女性法律權利和經濟機會得分77.5,仍然位於拉美最低的幾個國家之列。2021年7月,就在來自馬普切原住民的女性代表埃莉薩·蘭孔宣誓就職立憲會議主席的同時,馬普切人聚居區阿勞坎尼亞地區再次爆發惡性襲擊事件,三個月後,這裡的原住民與智利中央政府的衝突正式發展成為了軍事包圍和對抗。2021年9月,被越境難民視為最終目的地的智利伊基克港也爆發了反對難民的暴力抗議浪潮。
它們終將深刻影響國家政治,但直到目前,變化將首先體現在哪一個方向上,正在變得越來越難以預測。
半年前在與我們的談話當中,所有受訪者都曾表達過對於未來變革的信心與希望,Andrea Elgueta曾將立憲會議方案中關於原住民的條款形容為“對於智利靈魂來說是歷史性的”,哈維拉·埃爾瑟-裡弗則相信,女權主義“肯定會改變國家議程”。
11月21日,面對總統初選結果,Andrea Elgueta在推特上再次呼籲各派力量要團結起來:“我相信這不是樹的倒下,而是要加入到更多樹之中!”(責編 / 張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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