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我國的對越戰爭中,有幾千名戰士血灑戰場,壯烈犧牲。而在廣西龍州縣的龍州烈士陵園裡,就安葬著在對越戰爭中犧牲的解放軍戰士。這其中,就有一名叫郭容容的女烈士。
每逢清明節,郭容容的墓前都有一名男子前來祭奠。他就是郭容容的哥哥郭成志。而他不知道的是,在河南的一處住宅裡,另一名男子在清明節、中元節、郭容容的生日和忌日時,都會托出一個骨灰盒緬懷故人,幾十年來從未間斷,他就是郭容容的戰友,也是郭容容曾經所在宣傳隊的隊長鄒世明。
郭容容犧牲時,鄒世明就在她的身邊,親眼看著郭容容倒下的鄒世明再也沒能忘記那一刻。他在多年後對前來探望他的老戰友自責地說:“我沒保護好她。”
鄒世明與郭容容的緣分,始於1974年。
1974年,18歲的郭容容報名參軍,優秀的她很快就通過了文藝兵的選拔,但到了政審這個環節時,郭容容卻因家庭原因被刷下來了。
得知結果的郭容容傷心不已,為了參軍報國,她已經準備了3年。3年前,她毅然離開家鄉山東,來到北京投靠在中央樂團工作的哥哥郭成志。在來北京的那一年,郭容容就去了當地的一家芭蕾舞學校學習跳舞,為18歲時參軍做準備。
郭成志知道妹妹的理想就是當一名文藝兵,於是他在將工資中的一半寄給父母后,還從剩下的工資中拿出一部分支援妹妹學習芭蕾舞。為此,兄妹倆生活得十分拮据。
據郭成志的老友李志回憶,郭容容來北京後還借住過他家。郭容容對未來參兵的事兒充滿了期待,她也在平日裡積極做著準備。為了能練好芭蕾舞,郭容容幾乎天天泡在芭蕾舞學校裡,即使回來了,她走路時兩條腿也會向外撇著,還保持著芭蕾舞演員的“範兒”。
李志和郭成志就常逗她,叫她“外八字”。但郭容容一點兒也不介意哥哥和朋友給自己取外號,她仍是模仿著跳芭蕾舞時的姿態走路。
苦練3年的郭容容已經成為了一名優秀的芭蕾舞演員,她也滿了18歲,可以參軍了。於是,郭容容興沖沖地跑去徵兵處報名,令她沒想到的是,她不符合參軍條件。
沮喪之餘,郭容容找到哥哥郭成志傾訴,郭成志為了幫妹妹完成夢想,便拜託自己的朋友幫忙,讓郭容容以助演的身份進入了第54軍162師中的宣傳隊中。時任宣傳隊隊長的鄒世明就是在那時見到了郭容容。
郭容容雖然是宣傳隊中的非正式演員,但她在訓練時比別人要刻苦,花的時間也更多。漸漸地,大家都認可了郭容容這名優秀的女演員。她的哥哥郭成志去部隊裡探望她時,還曾被部隊裡的戰士們問:“你就是跳《白毛女》郭容容的哥哥吧?”可見戰士們都對郭容容的表演印象深刻。
更讓哥哥郭成志感到驕傲的是,54軍中有三個宣傳隊,但沒有人能把芭蕾舞跳得像郭容容那樣好。在部隊裡翩翩起舞的郭容容也成了軍中的“大明星”。宣傳隊長鄒世明還將幾部舞蹈難度較大的戲都交給郭容容演。
除了《白毛女》這部戲外,《沂蒙頌》中的芭蕾舞蹈演員也由郭容容來擔任,她更是藉此一跳成名,“芭蕾舞女神”的稱號便是自那時開始出現的。後來,整個54軍的戰士都知道宣傳隊有一個叫郭容容的漂亮女兵了。
曾有原54軍中的老兵在回憶錄中寫到:他有一次在小賣部遇到了郭容容,當時這名戰士還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軍中的“大明星”。二人遇到時,郭容容對著他點頭笑了笑。就是這一笑,讓這名戰士銘記在心。他還在文中寫道:“希望去小賣部時再見到她。”
由於表現優秀,郭容容還被任命為女兵班副班長。為了讓戰士們在緊張的作戰之餘能夠透過看文藝演出放鬆身心,郭容容在做了副班長後更加嚴格地要求自己。
她在練舞過程中暈倒、受傷,帶病堅持演出等,都是常有的事。
電影《芳華》中的女主角,就是以郭容容為原型刻畫的人物。
1976年,郭容容被鄒世明推薦參加162師的春節文藝晚會。為了讓戰士們看到高質量的文藝演出,郭容容不分晝夜地練習舞蹈。
一連過了幾天後,郭容容突然在一次排練中暈倒在了舞臺上。隊友們趕緊將她背起送往醫務室。經醫生檢查後發現,郭容容這是太過勞累導致的低血糖。在醫務室休息了一會兒後,郭容容醒了過來。她甦醒後的第一句話就是:
“排練是不是開始了?”
醫生勸她再休息一下,不要急著回去訓練。郭容容從病床上坐了起來,說“我要堅守崗位!”
但醫生告訴她,高強度的訓練不但讓她患上了低血糖,她現在還患有輕微的神經衰弱,需要接受治療。郭容容心繫演出,不肯留下治療。醫生無奈,只能給她開了一些藥物讓她帶走服用。
就這樣,郭容容一邊服藥,一邊投身到了訓練中。很快就到了開文藝晚會的那天,郭容容帶著燦爛的笑容,為162師的戰士們跳了一段美麗的舞蹈。一舞過後,掌聲雷動,帶病演出的郭容容漂亮地完成了這次任務。
身為宣傳隊編外人員的郭容容,因為在訓練時對舞蹈姿勢要求太過完美,還和一位老兵產生過摩擦。
有一次,宣傳隊排練節目,由一位老兵任導演。這位老兵一個一個地教大家跳舞。但到了郭容容這裡時,郭容容覺得這位老兵所教的舞蹈動作不夠好,於是她建議對方道:“是否這樣更好?”
當時,這位老兵沒想到有人敢“質疑”他的指導,在那樣人多的場合中,他難免有些掛不住面子。於是老兵便臉色一沉,面露不悅。郭容容見狀嚇壞了。在排練結束後,郭容容趕緊向這位老兵道歉。
一位戰友看見鞠著躬連連道歉的郭容容,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拉過郭容容,有些生氣地問她:
“怎麼如此沒有骨氣?沒完沒了的道歉。”
郭容容剛把老前輩“得罪”了,這下又把另一個戰友惹生氣了,她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跑到一邊哭了。
郭容容和好友李志說過這件事,她說,自己之所以在跳舞上這麼“較勁兒”,那是因為她把部隊看得很重。郭容容還對李志說:“如果離開了部隊,那我只有選擇自殺”。原來,郭容容從小就因家庭成分問題而常受到周圍人的“特殊對待”,喜歡跳舞、一心報國的她也立志要進部隊,成為一名文藝兵,改變那些誤解她的人的看法,給家人和自己爭口氣。
可見部隊中的文藝演出工作是郭容容此生的夢想和執著,所以她才會不辭辛苦地練習,即使“得罪人”也要將舞蹈動作做得完美。
宣傳隊隊長鄒世明將郭容容的努力都看在眼裡,他很心疼這個倔強的年輕女兵,便對她像對自己的妹妹一般好。
又是一年春節,女兵們都回家過年去了,郭容容還留在宿舍沒有走。鄒世明也留在了部隊裡。他去女兵宿舍檢視時看到了因為太冷而獨自一人在屋裡生爐子的郭容容。
鄒世明見她是一個人,又把門窗關了,便很擔心她。鄒世明走到窗邊將窗戶開了一條小縫。臨走前,鄒世明告訴郭容容,不要等他走了又將窗戶關緊了。郭容容笑著答應了。隨後,鄒世明還叮囑郭容容,明天早上起來在窗戶上貼張字條,好讓他放心,如果郭容容不貼,那他就只有“破門而入”了。郭容容見隊長如此關心自己,開心地笑了。
還有一次,郭容容有事要去485團。半路上被鄒世明看見了,當時正是晚上,路上已經沒有什麼光亮了。鄒世明就把她叫住,然後又找戰友借了一輛腳踏車,將她送到了485團。郭容容進485團軍營後,鄒世明就在外面等著,看到郭容容出來了,鄒世明就招呼她上車,把她載了回去。一路上,郭容容開心地哼著歌,她還笑著對鄒世明說謝謝。
“我特別喜歡她的笑容”鄒世明後來回憶起郭容容時說。
1978年,郭容容所在的162師宣傳隊解散了,她曾經的戰友們都回到了原來的部隊。恰好此時,本來無部隊可回的郭容容成功解決了軍籍問題,她終於成為了一名文藝兵,和曾經的隊長鄒世明一起留在了162師。
162師的師長十分看好這個能吃苦的女兵,郭容容也被任命為162師政治部電影隊隊長,負責162師的文化、政治宣傳工作。
在那個年代的電影隊中,電影隊長不但要負責選定播放的影片,平時還要帶頭處理各種突發事故。對電影播放技術沒有研究的郭容容,硬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掌握了這項技術和處理可能出現的事故的能力。
電影隊的戰友們這樣評價她:
“過去幾分鐘才能排除的故障,在她手裡只需20多秒就搞定。”
為了鼓勵戰士們學習和進步,在162師中還舉行過一場各個崗位內部的競賽。在這場競賽中,郭容容拿了快速放映燈專案的兩個單項第一,沒有辜負她的電影隊隊長一職。
表現出色的郭容容在同年9月光榮入黨。郭容容回家和哥哥分享了她內心的喜悅。她多年的努力沒有白費,郭容容終於克服了家庭成分問題,成為了一名黨員。
1979年,我國發起的對越自衛反擊戰打響。
在緊張的作戰背景下,郭容容所在的162師也將奉命去到越南戰場。郭容容則和電影隊的戰友一起,被分配到了傷烈組,負責照顧傷員和運回烈士遺體。
出發前,郭容容特意穿著軍裝回到哥哥郭成志的家中。由於郭容容許久未回家了,郭成志見她回來了,很是高興,便問她在軍中的生活如何。郭容容突然告訴哥哥,她要上前線去了。
郭成志一聽,心裡有些擔心,他半開玩笑地對郭容容說:“能不能不去呀?”郭容容沒有回答,她哼起了歌:
“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
郭成志見妹妹執意上前線,便只能繼續問她:“不會和敵人面對面地打戰吧?”
郭容容說了自己被分配到傷烈組的事,但在照顧傷烈途中會不會遇到敵人,她也說不準。郭成志心中的擔憂更甚。郭容容看出了哥哥的擔心,但她無法給哥哥自己會活著回來的承諾,她笑著和哥哥道別後就隨部隊離開了。郭成志沒想到,妹妹此去竟是永別。
幾天後,162師抵達越南,郭容容也在傷烈組中遇到了曾經的隊長鄒世明。
162師的到來,打了越軍一個措手不及。但在兇險萬分的戰場上,仍有戰士不幸犧牲。郭容容就和傷烈組的戰士們一起在後方登記烈士的資訊和掩埋遺體。前線上有傷員下來了,郭容容就準備好救治的藥品為戰士們止血、包紮。郭容容曾經用於表演的手和腳,此時就化為了救治戰士生命的“武器”,與死神搏鬥著。
幾日後,162師成功佔領了多處交通要塞,組織上下了新的任務:攻佔高平。高平此地多山地、河谷,易守難攻,162師的這一戰打得很艱難。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具具烈士的遺體被人從戰場中抬下,郭容容就負責將遺體抬上車,為他們整理好儀容後,穿梭於炮火之中,將這些烈士們送回國。
很快,162師攻佔高平的作戰離勝利不遠了,敵人頓時亂了陣腳。被打散的敵軍不肯退去,他們組成了游擊隊,摸到我軍後方偷襲。
2月26日下午,傷烈組接到通知,前線部隊遭到敵軍殘餘勢力的襲擊,有40名戰士犧牲。剛回到後方營地的郭容容便準備和戰友們一起再次趕赴前線。郭容容和鄒世明以及傷烈組的其他戰士們都上車了,突然看見科長向他們這兒趕來。科長告訴他們,上級有事要交代他們,讓他們過一會兒再走。
待上級交代了任務後,傷烈組的戰士們就啟程前往戰場。他們一行人共開了兩輛車,前面一輛車是運送烈士遺體的,後面一輛車則坐著郭容容、鄒世明在內的13名戰士。
當晚11點,傷烈組一行人駕車經過一條僻靜的小路時,從路的兩邊和前方突然傳來了機槍的掃蕩聲。一顆顆子彈打在了車身上,車內因疲憊而有些睏意的戰士們都被驚醒。
當時鄒世明坐在郭容容身旁,被槍聲驚醒的他第一反應就是檢視旁邊郭容容的情況。黑暗中,鄒世明喊了幾聲郭容容的名字,但都沒有得到回應。他往旁邊移動了身體,並拉了郭容容一下,沒想到這一拉,郭容容的頭就向他的身上倒來。
鄒世明連忙去摸郭容容頸部的脈搏,卻只摸到了一片黏糊糊的液體。鄒世明顫抖著摸郭容容的臉,卻發現她的臉上全是鮮血。
鄒世明一邊用手按住郭容容正在向外噴湧鮮血的頸部,一邊單手扯下一塊布給她包紮。
在漆黑的車廂裡,戰友們都不知道郭容容發生了什麼事,在車停穩後,他們相繼下車撤離了。車外,敵人的槍聲還未停止,一名戰士探頭進車廂檢視,鄒世明連忙對這名戰士說:
“幫個忙,把她抬下去。”
這名戰士看了看滿身鮮血的郭容容,又伸手探了探她手上的脈搏,勸鄒世明道:
“她心臟都不跳了,你快點撤離吧。”
說完便向後跑去。
鄒世明看著懷裡沒了呼吸的郭容容,遲遲不肯離開。
不一會兒,他聽到駕駛室裡傳來了呻吟聲。鄒世明去駕駛室檢視,原來是司機中彈了,他癱坐在駕駛坐上動彈不了。鄒世明向後面的兩名戰士呼救,他們一起將司機抬下了車,並向最近的隱蔽點轉移。
待他們走出百米遠後,身後傳來了一聲巨響,他們開來的那輛車爆炸了!
鄒世明向後望去,那輛車所在的位置早已被大火吞沒,火光照亮了整片夜空,他的眼眶紅了。
敵人眼看就要追上來,鄒世明容不得自己多想,他和戰士們以最快的速度轉移到了隱蔽地點。隨後,鄒世明投入到了照顧傷員的工作中,但他心中一直惦記著還在車上的郭容容的遺體。
第二天一早,鄒世明就和增援部隊一起來到了車輛被燒的地點。而呈現在他們眼前的,是被大火燒燬的蒼涼模樣。他們開來的車被燒得只剩下車架子。鄒世明急忙奔到郭容容遺體所在的位置檢視。
所幸,鄒世明在去駕駛室救司機時將郭容容的遺體靠在了車架上。所以現在郭容容的骨灰落在了車架下方,沒有被風吹散。鄒世明當即脫下衣服,將郭容容的骨灰“兜”起來緊緊抱在懷裡。或許是大火剛散去不久,鄒世明只覺得懷中的骨灰還有餘溫。
郭容容犧牲時,才23歲。
她犧牲的事很快就傳遍了162師,韓懷智將軍在得知郭蓉蓉遇難後,悲痛地表示:
“郭容容是我師的精英,雖然她沒有上戰場作戰,但是她對我軍的貢獻不亞於任何一個戰士。”
而悲痛的戰士們,也立誓要為郭容容和死去的戰友們“報仇”。在郭容容犧牲後的第二天,162師就從敵人手中攻下了高平。
後來,162師政治部為郭容容追記了三等功。
1979年3月,郭容容的骨灰被帶回國,她被安葬在了廣西龍州烈士陵園。
2011年清明節,郭容容的骨灰被接回家鄉,葬於福山區烈士陵園。但龍州烈士陵園裡,仍留有郭容容的墓碑,供後人悼念。
2019年,郭容容的老友李志一一拜訪郭容容生前的戰友、家人,完成了記錄郭容容一生的紀錄片。
李志也找到了已經七十多歲的鄒世明。說起郭容容,鄒世明面容悲傷,他還拿出了一個骨灰盒,而裡面裝的,正是郭容容的遺體。原來,鄒世明當年把郭容容的骨灰交給她家人時悄悄保留了一份。多年來,每逢清明節、中元節、郭容容的生日和忌日時,他都會托出骨灰盒,祭奠逝去的戰友。
鄒世明哽咽著對李志說:
“我要陪著她,不讓她孤單。”
他想起隨部隊去越南戰場前,曾寄信給郭容容的哥哥郭成志:
“郭容容是個挺好的戰士。她上前線,我們會保護她的。”
而他也因此自責至今:“我沒保護好她。”
2019年5月23日,李志、鄒世明以及原162師宣傳隊的老兵們,一起來到廣西龍州烈士陵園,看望曾與他們並肩作戰的戰友。
郭容容和262名戰士的青春與熱血,永遠地留在了這片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