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生擒方臘後,魯智深在六和寺聽潮坐化。坐化前,大字不識的魯智深竟然留下了這幾句偈語,總結了自己的一生。
早年間,《水滸》讀到這裡時,我感到十分的不解:
魯智深這一生,雖然他心地善良,也做了很多善事,但同時也殺人無數,做和尚時沒有敲過一天鐘,沒有念過一本經,他怎麼就能修成正果呢?
這些疑問困擾了我很多年,直到近年來偶然間接觸了禪學,再讀《水滸》後,我才真正地恍然大悟,原來魯智深的一生,就是一個參禪的過程。
怎麼回事兒呢?
先別急,咱們先了解一段禪宗著名的公案。
禪宗的理念之爭
故事發生在初唐時期。
話說禪宗五祖弘忍在他的暮年之時,有意將自己的衣缽傳給僧徒。於是,他就在自己的道場——馮茂山東山寺(湖北省黃梅縣)傳法,目的是在傳法的過程中挑選自己的接班人。
傳法的這天,弘忍禪師聚集起所有的門人,先是發表了一通演講。
弘忍禪師說,咱們作為出家人,必須要清楚自己修行的目的是什麼!我們修行的目的是為了明心見性,見道悟理,而不是為了獲得什麼福報。請大家謹記我們修行的目的,不要在修行的路上失去了自己的初心。
而後,弘忍禪師又對眾僧說,我年事已高,不久將寂,所以要提前挑選一位合適的接班人,繼承我的衣缽,你們誰有意向參選,就來寫一首關於咱們覺悟的偈子。咱們大夥兒看一下,誰的偈子最有見解,就有資格繼承我的傳法袈裟。
話說當時,弘忍一門中公認修為最高的僧人是一個叫神秀的“上座”法師。其餘僧眾都知道自己的斤兩,一聽弘忍禪師這麼說,就紛紛將目光投向了神秀。神秀不動,一時間竟然無人出來寫佛偈。
此時的神秀,雖然知道自己的修為在眾僧中是首屈一指的水平,但考慮到弘忍禪師平日不拘一格的行事風格,他心裡也有些沒底,不知道自己的見解能否令弘忍禪師滿意。
所以,聽弘忍禪師說完,神秀並沒有急於表現自己,第一時間亮出自己的見解,而是在心中不停地打磨,直到入夜後,他才趁著大家都入睡後,悄悄地在牆上寫下一首佛偈。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神秀看著牆上的佛偈,心裡盤算著,如果明天弘忍禪師看到後覺得很好,自己就站出來承認是自己寫的。如果弘忍禪師不以為然,那他就裝啞巴,免得自眾僧面前折了面子。
第二天,眾僧看到牆上的佛偈後,紛紛讚歎不已,都猜測它出自何人之手。
弘忍禪師看到這個佛偈後,也是對此給予了高度的讚揚。然後,弘忍遣散眾僧,卻將神秀單獨留下。
神秀剛想開口,向弘忍禪師闡明這佛偈是自己所作,弘忍禪師就先對他說:“這首佛偈不錯,你憑藉此佛偈的見解,已經有資格傳承我的衣缽了。”
原來,弘忍禪師早就已經猜到了這首佛偈是神秀所作了。
聽到弘忍禪師誇獎自己,神秀雖心中暗喜,但還是保持了剋制,因為他從弘忍禪師的語氣中沒有聽出欣賞之情。
所以,他誠惶誠恐地問:“師傅,您是如何評價這首佛偈的?弟子的修為到底如何?”
神秀想確認一下老師是如何評價自己的見解的,但他沒想到弘忍禪師會這麼說:
“你這首佛偈對參禪修行的見解不錯,慧根尚淺之人,如果按照此法門來修行,應該不會墮落去行惡了。但是,你這見解離大徹大悟還相差甚遠,只能算是登堂,還沒能入室。”
神秀沒想到,不僅沒聽到老師的進一步誇獎,反而被老師潑了一盆冷水,頓時心底冰涼。
弘忍禪師也看出神秀表情上的失落,便對他說:“別灰心,要不你回去好好想想,再重新寫一首,我再決定是否將衣缽傳給你。”
神秀拜別弘忍禪師後,就把自己關在禪房中繼續悟道,然而,不管他如何絞盡腦汁地苦思冥想,也沒能寫出一首更高明的佛偈。
就在神秀在禪房中用功的時候,東山寺中一個負責掃地舀米的雜工正拿著掃把站在神秀的佛偈前呆呆地出神,不知道在思考著什麼。
原來,這個雜工並不認識字,在聽人誦讀了神秀的佛偈後,他竟然覺得神秀所說的修行法門有些不妥。
這雜工並不認同神秀的參禪法門,於是,他就也想出了一首佛偈,但由於自己不識字,就請別人替自己寫在了牆上。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這個雜工並不是普通人,他就是後來的禪宗六祖慧能。
此時,慧能正在寺院中打雜,甚至還沒正式剃度。所以,他還算不上什麼高僧,也不知道這佛偈的主題是弘忍選拔接班人的考題。
後來,弘忍看到了牆上慧能的佛偈,問它是出自何人。慧能站了出來,弘忍就當眾批評了慧能。
慧能聽完弘忍的批評後,他並不在意,就回去繼續幹活了。
然而,就在當天夜裡,慧能卻突然接到了弘忍禪師的傳喚。
慧能剛進弘忍禪師的禪房,就被他一把拉住。
弘忍對慧能說:“你那首佛偈的見解非凡,白天我之所以批評你,是因為要保護你,我是怕有人加害於你。”
而後,弘忍禪師又將《金剛經》秘密傳授給了慧能,還將象徵繼承人地位的袈裟交給他,並且命人保護慧能下山逃命。
弘忍為何這麼做?弘忍禪師為何這麼說呢?又是誰要加害慧能呢?
沒錯,弘忍口中要加害慧能的是神秀為代表的那一派和尚,並不一定是神秀本人。我們常以為佛門是清淨之地,不會有權和利的紛爭。但現實並不是這樣,佛門的權力鬥爭甚至比凡塵更慘烈。
神秀是“上座”和尚,相當於和尚的高層,他們的勢力非常大。神秀的理論是他們的共識,而慧能的理論在他們看來就是異端邪說。然而,弘忍禪師竟然要將這個異端定為接班人,那麼,慧能得到了代表禪宗傳承人的袈裟的那一刻,就意味著他那異端參禪理論將要成為正統。
宗教的理念之爭大於一切,所以,慧能和神秀的佛偈之爭,已經不是關乎神秀個人的榮辱了,而是關乎神秀他們那一派的生存。
弘忍禪師深知其中的利害關係,所以,他才會背地裡承認慧能,並傳授他衣缽。
神秀與慧能在爭什麼?
其實,他們爭的是覺悟的方式和方法。
在禪宗看來,“覺”有覺察、覺悟兩種意思。因此,覺一方面是要破除遮蔽,另一方面又要照亮真實。前者可以看做是覺悟的功夫,後者則可理解為覺悟的境界。
參禪修行就是為了破除一切理性概念,讓自己達到明心見性——即看到事物的本來面目的境界。
所以,參禪即“悟道”。
“道”就是事物的本來面目,而“悟”既是過程也是方法,慧能與神秀在佛偈中辯的就是“悟”這個方法——得道的法門,它到底是“頓悟”的還是“漸悟”的呢?
神秀認為參禪得道的法門是漸悟的。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是什麼意思呢?
在梵語中,菩提是覺悟、智慧的意思,所以,神秀把人的身體比作是開悟的場所,把人的比作是一面鏡子。他的意思是,人要想參悟得道,首先心應該是清淨的,也就是佛家所說的“六根清淨”。
人之所以要不斷地修行,就是因為明鏡臺上出現了髒東西,明鏡臺之所以有髒東西,那是因為心受到了外界的汙染,也就是“六根不淨”。
所以,得道的法門就是要經常擦拭明鏡臺上面的塵埃,也就是透過修行來保持“六根清淨”。透過修行,把鏡子上面的塵埃都擦乾淨了,也就到達了明心見性的解脫境界了。
這就是神秀所倡導的“漸悟”修行,指的是悟道是一個長期的過程,需要按部就班地修行。
然而,慧能卻並不這麼認為。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慧能說參禪開悟不需要什麼道場,心確實如明鏡,但它無形無相,怎麼會是個臺子呢?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既然明鏡是無形無相,又哪裡來的塵埃呢?
中國南北朝時期,精通漢文和梵文的鳩摩羅什翻譯了大量的印度佛經,其中就有一部《大般涅槃經》。
《大般涅槃經》的“佛性論”認為,每個人都有佛性,都有了成佛的潛質。而所謂的成佛,就是讓自己潛藏著的佛性顯露出來。
顯露,也就是透過修行開悟的過程。對於大乘佛教來說,修行的主要目標就是領悟佛性。那既然是修行,總要有一個過程吧?
所以,中國早期的佛學家們,給修行分成了不同的階段。
比如,到什麼程度算入門,到什麼程度算小有成就。在不同的境界裡,也各有一些針對性的修行法門,直到大徹大悟。這就是透過慢慢將鏡子擦拭乾淨來顯露佛性的“漸悟”過程。
但南北朝時期有個叫竺道生的高僧,他透過閱讀鳩摩羅什翻譯的印度經書發現,佛性是不能用理性語言正面描述的。
既然不可描述,那麼,我們怎麼能把佛性劃分成不同的階段呢?所以竺道生就提出了一個“頓悟成佛”的觀點。
所謂的“頓悟成佛”,是因為佛性不能用理性語言描述,所以我們不能把佛性分成一部分一部分的。人要麼就完全領悟了佛性,要麼就一點兒沒領悟,不存在一半的狀態。也就是說,人是直接捅破那一層窗戶紙來顯露佛性的,這就是就是頓悟。
道生的這個觀點,對當時中國的佛學界太具有衝擊力了,直到五祖弘忍傳法時,也依舊沒有流行起來。
很明顯,五祖弘忍和六祖慧能,都是支援竺道生“頓悟成佛”的觀點的,但弘忍禪師並沒有挑明。這是為什麼呢?
這是因為古代寺廟不僅是一個和尚修行的場所,它還是一個富甲一方的財團。
此話怎講呢?
因為,中國南北朝時期,天下戰亂不斷,士人們見慣了君臣相殺,父子相殘後,難免產生厭世之感。這時候,人就需要信仰作為精神的支撐。
然而,中國本土的儒教迴避生死,道教呢,倒是有一套修仙的體系,但是缺乏邏輯,而且他們追求長生不老,本質上還是用否定死亡的方式解決生死問題。
這時候,佛教就來了。佛教六道輪迴、因果報應的學說一經傳入中國,就在上層社會流行。
達官貴人們怕自己墮入地獄,怕子孫食其惡果,於是遂向慈悲的佛,求其憐憫。不僅如此,他們還為和尚們分了大片土地建築佛教寺院,並免除他們的賦稅雜役,並且捐錢捐物。
寺廟坐擁大量土地,他們的收入又遠遠高於消費(出家人有戒律約束,生活不允許過於奢侈),所以,他們的結餘錢款除了救濟貧民外,還用於民間放債取息。
所以,從南北朝到隋唐,佛教寺院越來越富,以致於老百姓紛紛搶著出家,朝廷不得不出臺出家人必須辦理“出家證書”的政策,這個“出家證書”在古代叫度牒。
所以你看,佛教在中國古代竟然有如此之大的影響力,內靠自己的思想,外靠朝廷對寺院的政策,以及社會各界人士的施捨。
然而,慧能這套“頓悟”修行的思想一旦流行,那豈不是人人皆可以買幾本經書,在自己家裡參禪修行?佛教寺院的影響力必然會大減,這是神秀他們那一眾人不想看到的。
禪宗的這段公案說完了,雖然扯得有點遠,但這對於我們理解魯智深“聽潮圓寂”大有幫助。
為啥“殺人放火”的魯智深能夠修成正果?
《心經》第一句說“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意思是觀音菩薩在發動般若智慧的時候,看到的是“五蘊皆空”。
所謂“五蘊”,分別是色蘊、受蘊、想蘊、行蘊、識蘊。色蘊是物質世界,另外的四蘊則是精神世界。
物質世界裡的一切,其實都是因緣和合的產物,它們不穩定,不能自主,本質上都是“空”。所以《心經》才有那句名言“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當然,精神世界也是“空”,所以“五蘊皆空”。
因此,萬物之間的區別、人對萬物起的種種稱謂,都是人由於妄想產生的錯誤概念。
那麼,既然如此,當我們認為世上存在“菩提樹”、存在“明鏡臺”、存在“塵埃”時,當我們認為“菩提樹”和“明鏡臺”之間存在著區別時,這些思想本身不就是我們錯誤的妄想嗎?
所以,慧能才在偈子裡說,這世上並沒有“菩提樹”、“明鏡臺”,也不存在什麼“塵埃”。既然沒有“塵埃”,也就不需要我們去“勤拂拭”了。
換句話說,當你產生了“我和佛之間有距離,我需要修行”這個念頭的時候,這個念頭本身就是阻礙你成佛的妄想。人和佛之間也就不應該有距離,也不應該有所謂的內和外。認為佛性是外在於人的,存在於遙遠的彼岸,是錯誤的概念。
所以,慧能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
這就是為什麼魯智深在五臺山出家時,喝酒、打架、破壞金剛、罵和尚、打破了那麼多的戒律,智真長老依舊認為魯智深有佛性,終將修成正果的原因。
這是因為,修行的慾望、修行的行為,這些也都是修行者成佛的阻礙。只有當你放下全部這些想法,心中既沒有“佛性”、也沒有“修行”等任何概念,破除時間、空間、是非、善惡等一切概念,以平常之心,率性而動,隨性而為後,你才能真正成佛。
再看魯智深呢,他天然就沒有修行的慾望,也沒有修行的行為。然而,他天生性格大度寬緩,他做事從來都是出於自己的良知本能率性而為,前有為幫助金翠蓮,三拳打死鎮關西以致於出家為僧,後有為解救給玉嬌枝討公道的史進,而獨闖華州的龍潭虎穴,魯智深從來不去想太多,不計算得失與後果。
智真長老見到魯智深的時候,就說他將來必成正果,也正是看到了魯智深本性中的這種淳厚和天真。
在智真長老看來,魯智深本性中的淳厚和天真,就是他的佛性。
然而,對魯智深而言,他根本搞不清楚什麼是佛性,以及什麼是一個和尚應該有的樣子,他更搞不清楚,也不想知道和尚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在魯智深看來,他剃度出家,只不過是自己走投無路後尋找的一個安身立命之處。
在魯智深的認知裡,做人和做事沒有那麼多的規矩和問題,在他看來,不管是做提轄,還是做和尚,本質上都一樣,就是做人。
做人的關鍵是什麼?那就是不失本性,不丟掉內心的正念和正覺。所以,魯智深的人生經歷,一切都是率性而動、順意而為、隨緣而來、見機而行。
佛法就是要讓我們有一顆自然而然的心,修行的目標也就是迴歸這種自然而然的心,這種心就是最初一念的本心、童心、赤子之心。
達摩祖師曾經講過,“直指人心,見性成佛”。魯智深幾乎是歪打正著地暗合了達摩祖師的觀點,但他卻渾然不知。
魯智深雖然不懂佛法,但這並不阻礙他成佛。正如慧能所說:“自性迷,佛即眾生,自性悟,眾生即是佛。”魯智深距離修成正果,就差一個一念成佛的頓悟契機。
正如六祖慧能所說,“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若悟,即眾生是佛。”
為什麼魯智深還沒有開悟呢?
六祖慧能說過這麼一句話:“心但無不淨,西方去此不遠。心起不淨之心,唸佛往生難到。”
什麼意思呢?
慧能說,淨土距離我們的遠近其實是相對的,只要你心淨,淨土就很近。要是心不淨,唸佛也沒用。
魯智深雖不念佛,但他有佛性,然而,他雖有佛性,但還沒法成佛,因為他的心還不淨。他雖然不貪圖功名利祿,但他還沉溺物慾(主要是酒),留戀好漢們的兄弟義氣,為了義氣而去打打殺殺。
智真長老曾經送給過魯智深一個偈子“聽潮而圓,見信而寂”。聽見錢塘江的潮信,再瞭解到圓寂之意的那一刻,就是魯智深頓悟,捅破那層窗戶紙之時。
生擒方臘後,魯智深見了太多生死,用他自己的話講,“心已成灰,不願為官,只圖尋個淨了去處,安身立命足矣”。
由此可見,此時的魯智深的心已經清淨了。所以,他才“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金繩和玉鎖就是捆住魯智深的那些執念,錢塘江的潮信來時,魯智深頓悟了,見識了自己的本心。
魯智深的這種自覺自悟,是一把斬斷煩惱邪見的智刃,用一念之慧鋒,斷塵俗之迷網,實現精神之超越。正如六祖慧能所說,“自性心地,以智慧觀照,內外明徹,識自本心。若識本心,即是解脫。”
魯智深解脫了,他以涅槃(消滅肉體,即圓寂)的方式得到了解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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