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的故事,在希臘神話中只是個小插曲,但影響巨大:王后與公牛的禁忌結合、牛頭人身的怪物、渴望飛出迷宮的少年、“過猶不及”的古訓、父親的諄諄教誨、傲慢或追求極限的兒子、技術與人性的矛盾等等。
《代達羅斯和伊卡洛斯》 弗雷德裡克·萊頓勳爵 1869 年,私人收藏
僅僅在19世紀,就有三位大詩人———拜倫、波德萊爾、斯特凡·格奧爾格先後續寫了伊卡洛斯神話,我們現代人所見的眾多電影遊戲裡:迷宮與牛頭怪、獻祭童男童女、打怪救紅顏公主等元素也部分源於這一神話帶來的俗套。
《伊卡洛斯的哀歌》 1898年創作 by HJ Draper
當然,西方藝術家們更為偏愛這個故事:畢竟人類又何嘗不是在藉著藝術的翅膀,逃離日常生活貧瘠的迷樓呢?
伊卡洛斯的故事,起源相當狗血:為了將自己的篡位坐實,克里特島的國王米諾斯本應向神明獻祭一頭漂亮異常的白色公牛,可國王不知怎麼想,竟然只是把普通公牛獻給了波塞冬。
馬賽克壁畫上的帕西菲
希臘神明堪稱世界上心眼最小的一群神,哪怕是海王也不例外——既然這麼喜歡這牛,乾脆愛上它好了——波塞冬憤怒至極,卻狡猾地詛咒了克里特王后帕西菲,讓她瘋狂地愛上了那隻白色公牛,於是,工匠代達羅斯被王后請了過來,他量身雕刻了一個披著牛皮的木牛,讓帕西菲王后鑽了進去,從而成功勾引到那隻白色公牛,兩者結合生下了一個牛頭人身的怪物,也即是後來大名鼎鼎的牛頭人彌諾陶洛斯。
國王為了遮醜,又命代達羅斯造了一個大迷宮,以確保沒人知道牛頭怪的醜聞情,並透過神諭與戰爭的威脅讓雅典人輪流獻上童男童女七對,投入迷宮餵食深處的牛頭怪。
代達羅斯盡心盡力地完成了任務,可就像中國古代工匠的命運一樣:他和他兒子伊卡洛斯被關在了迷宮中以保守秘密,離島的海路和陸路也都在國王的嚴密掌控下。
《代達羅斯和伊卡洛斯》1645 年創作 查爾斯·勒布倫(1619–1690)
無奈之下,人類的創造力在神話中迸發了——當然是頗為浪漫主義的那一種,代達羅斯設計了一種用臘粘合鳥羽毛而製成的翅膀,出發前,他再三告誡兒子:“你千萬不要飛得太高!如果飛得過高,強烈的陽光會把你的蠟翼融化。”
隨後,父子二人從迷宮的石塔上展翅起飛,可年輕的伊卡洛斯不聽父親的勸誡,在陽光的照射下他充分享受著海風的吹拂,飛行的快樂讓他越飛越高,最後因過於接近太陽,蠟翼融化而徹底崩解,他尖叫著父親的名字墜海。
《代達羅斯和伊卡洛斯》Andrea Sacchi,1645年創作
最終,代達羅斯找到了他兒子的屍體——漂浮在羽毛中,就像一個嘲笑一樣。
創造力固然是人類的無上珍寶,但代達羅斯卻因創造而讓自己的兒子喪命,這其中的矛盾,直至今日依舊伴隨著人類的發展史:技術與人性、工具該如何向善除惡、無法排除感性的人類是否能掌控威力越來越強的高科技?
《代達羅斯殺徒》威廉·沃克,1774-1778 年,倫敦大英博物館
當然,這個故事的根源,還是無可逃避的因果。
埋葬了兒子的代達羅斯,身邊竟有一隻鳥在盤旋,這直接引出了另一個問題:身為希臘神話中的大發明家,代達羅斯為何屈尊前往克里特島?
他也有自己的罪惡:他在雅典曾有一個聰慧機智的徒弟、更是他的親侄子,可過於優秀的徒弟,反倒讓代達羅斯嫉恨又感到威脅,於是他竟下毒手,把徒弟從雅典衛城上扔下去活活摔死——其後,這個徒弟被雅典娜女神變成了一隻鷓鴣,這就是為何伊卡洛斯題材的繪畫上往往會出現鳥的緣故。
因果報應屢試不爽,代達羅斯被迫逃離雅典,於是就有了其後的故事:用自己的得意之作,讓自己痛失愛子伊卡洛斯。
《忒修斯與牛頭怪》 1826 年, Jean-Etienne Ramey
至於迷宮中的牛頭人,要等到另一位大英雄忒修斯的到來了:他聽聞米諾斯又來雅典索要童男童女後,主動報名前往迷宮,並尊重神諭祭拜了愛神阿芙洛狄忒後,獲得了米諾斯的女兒、克里特公主阿里阿德涅的青睞,手持公主所贈的線團和長劍深入迷宮,斬殺牛頭人後沿著線團成功逃出。
在我們現代,伊卡洛斯的形象在兒童讀物中通常會以傲慢、自負的身份出現——至少要教育孩子聽爸媽的話,也就是“父與子”的常規形象。
但在15、16世紀後,藝術家們開始在伊卡洛斯身上投射自己的同情心,因為文藝復興及其後的藝術家大多同時為國王、貴族、富商們製作各類機械、節慶慶典、舞臺機關等發揮創造力的工作,就像達代羅斯所做的那樣。因此,伊卡洛斯逐步成了追求藝術、工藝的極致而殉難的標誌。
到了更後面的18、19世紀,工業革命下的伊卡洛斯,又被賦予了用新技術擊破舊王權與神權的革新者身份。而後,烏托邦主義者也將自己的人設假想為伊卡洛斯:明知不可為,但哪怕豁出命也要靠近光明,追逐自由。
可以說,那被太陽所融化的伊卡洛斯雙翼,在千年裡同樣承載了人類的沉重思索。
不過,就中國人而言,伊卡洛斯的故事中還能提煉出中庸之道——畢竟對於雄心勃勃的年輕人而言,翱翔於九天之上固然快樂,但不要太高,也不要太低,“過猶不及”總是沒錯的,就像上面這幅老勃魯蓋爾的《伊卡洛斯隕落》那般。
畫裡的伊卡洛斯,僅僅以雙腿在畫面中壓出了小小的水花,畫家倒重點刻畫了周遭的世界——並沒人關注這事,一切照樣熱鬧非凡。無需鑽牛角尖,人類何其渺小,無論伊卡洛斯做了什麼,也不管他飛得離太陽有多近,哪怕闖出了天高的禍事、建立了地厚的功勳,可人類的生活照樣前行、宇宙依舊浩渺無邊,農夫耕作、牧羊人看著他的羊群、垂釣者等候願者上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