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春天,一封來自湖北的信件寄到了王震的辦公室,他垂目一看,赫然署名“馬希良”。
王震
馬希良原名馬興,和當時小有才氣的革命戰士一樣,他高中輟學,卻對詩歌、散文頗有興趣,在王震的記憶裡,馬希良一會兒是舉起钁頭、鐵鍬,莽莽開荒的小戰士,一會兒是署名於《七月》、《新華日報》、《解放日報》的大才子。
儘管王震因幼年家貧,只讀過幾年小學和私塾,自嘲“粗人”一個,但其酷愛讀書,深知知識的重要性,更喜歡和知識分子交朋友,周素園、華羅庚、餘銘鈺皆為他的知交好友,他一生致力於解決知識分子生活待遇過低的問題。
因此,當這位曾經的三五九旅“筆桿子”老部下來信,王震下意識以為是其個人生活遇到了困難。
誰知,拆開這封翻山越嶺而來的書信,一行似悲似愴的字跡映入眼簾:“您還記得那1000擔救命糧嗎?”
三五九風雪山斷糧,廖祖母明大義相援
1945年的冬天,蔣介石怒撕停戰協定,仗著其優良的美式裝備,步步逼近解放區軍區,此時,王震將軍在攻克湖北棗陽之後,率軍繼續像鄂南挺進,雖然在反擊過程中傷亡諸多,但雙溝、唐河、湖陽、祁儀幾地贏下的大勝仗足以鼓舞士氣。
正當一切形勢大好,王震打算回師隨縣,在洛陽店短暫休整之時,將士們互相攙扶,在鵝毛大雪中艱難前行,但天時不順,在進軍環潭時,一個惡劣的訊息傳了過來:大雪封路,三五九旅斷炊了!
糧食是軍士賴以生存的重要物資,是行軍推進和打仗作戰的物質基礎。
看著大雪紛飛,面對眼前嚴峻的形勢,王震手裡燃著一根菸,陷入了深深的思慮之中,現今大中城市都在蔣賊的控制之中,三五九旅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籌得大宗糧食,王震行軍打仗是一把好手,但空手變糧食卻非他所能。
然而,飢餓和冰雪不等人,坐以待斃下去,不是餓死就是凍死。
直到菸蒂燒到手指,王震才反應過來,猛然丟掉菸頭,一面抱著微薄的希望向周圍部隊寫下救援信,一面旅長郭鵬、政委王恩茂和幾位參謀人員一同叫來了鄂北行署專員李實,請求地方同志鼎力協助,幫忙購糧。
彼時的行署,空有大名,沒有固定財政來源,經濟上窮得叮噹響;沒有固定辦公場所,皮包一夾,木樁、石頭都是他們的辦公場地;辦事人員寥寥無幾,行政人員就是戰士,常常是動亂時火速加入戰鬥,平靜時稍稍安定辦公。
這般惡劣的情況,李實眼見部隊領導開出的“天價糧食”,還是毫不推諉,一口應下:“地方本是一家,你們受困,地方有責。靜侯一兩天,定報好音。”
這位在新中國成立後一度擔任湖北省文教廳廳長,而後一直出任國家教育部高教司司長的忠誠的中共黨員,對於區域內情況瞭如指掌,與當地群眾也結下了不解的深情。
他心想道:去國統區採購這麼一大批糧食既耗費時間,又花費大量金錢,所購糧食數目巨大,一個不防,甚至可能暴露行軍部隊的位置和窘境,這該如何是好?
不妨,“就地解決”?自己既是環潭行署專員,部隊行至於此,環潭就是人民政權的立足點,懷揣著對當地人民的希冀,李實立馬委派為數不多的幾人去向村民摸摸底,看看能否你一斗,我一升,湊給水米不進的戰士們。
然而,群眾反映,近年年成不佳,大雪封路,平常人家也不過是勉強溫飽,賙濟一二尚可,若說滿足三五九旅的糧食需求,可謂是杯水車薪,天方夜譚。
此時,一名同事提起:何不求助環潭首富廖友湘和廖復初父子?
廖家在應城膏鹽礦上有大宗財產,自立廖家寨,在村裡自建堡壘。
周邊村民或多或少遭過匪患,但廖家憑藉5000人的武裝佃戶,足以自守,其威嚴竟是連三股土匪勾結也不敢擅自鬧事。
思及此處,李實的雙足已經不由自主地邁向了廖家大門。
駐足廖家大門,李實心中很是複雜:廖家父子儘管拒絕了國民黨的“招安”,不向蔣氏低頭,但似乎也絕非完全親共之輩,畢竟共產黨的最終目的是消除剝削,這是與地主階級利益相對立的,故廖家父子平日裡也不與新四軍往來,對共產黨好似若即若離。
但思及廖家在抗日戰爭中曾多次向李先念部隊捐款,李實又定了定心思,想來此次反蔣,廖家也應當能理解。
李先念
他深吸一口氣,推開了大門,誰知一番心理建設完全消散,廖家父子不在家?
一問方知,廖家現今只有一位已邁入鮐背之年的老嫗,廖友湘和廖復初父子尚在應城礦上主礦,尚未歸來。
李實早聞廖家主母的大名,她專管廖家收租發佃的事物,掌管著環潭一代萬千佃農,當地人稱“土地婆”。
但人一老,似乎格外容易犯糊塗,萬一“土地婆”想起段德昌在紅軍時期攻打過廖家寨,從而不明局勢該如何是好?
再說了,廖家父子不在,一個老婆婆能當得了借糧這一大事的主?
一時間,李實信心大打折扣,原本中氣十足的脊背也不免犯虛。
懷著忐忑的心情,李實說出了來意,表明了部隊現今困於大雪,飢寒交迫的處境,誰知這九十歲的阿婆頭腦清楚,思緒敏捷,當即表示:“我能當我兒和我孫的家,廖家一切財物出入,經老身之應允無不可行之事。”
正當李實心中一喜,口乾舌燥準備進一步勸說時,廖家阿婆手杖一拄,正氣凜然道:
“我廖家愛國明理,昔日抗日,廖家毫不含糊,義不容辭,給新四軍捐錢捐槍;而蔣介石,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共產黨打天下有他的主張,我老婆子懂共產黨的政策,明事理,現今共黨有難,廖家豈可袖手旁觀?你開個口,侃個數字吧!”
一番話說得李實熱血沸騰,心潮澎湃,開口道:“千擔白米,別無他求。”當時掏出鋼筆,請阿婆“報借糧數”,端端正正地寫上了李實本人的簽名,蓋上“鄂北行署”的關防。
誰知“土地婆”正下令:“將糧倉全部開啟,有多少裝多少,寨子裡的牛羊也都拉出來,年關到了,多宰些豬,讓部隊吃好喝好。”
一見李實奉上的欠條,眉頭一皺,嘴角一耷拉,枯瘦的手臂扔開拄杖,扯過所謂的欠條,三下五下撕了個稀碎,並說道:
“這糧食,是廖家愛國愛軍的饋贈,沒有欠條一說。我老婆子也只求一樁事。”
李實一聽,立馬應道:“婆婆您說。”
廖家阿婆肅容道:“他日,若是廖家寨解放,切莫虧待了廖家男女。”
老婦人兩鬢斑白,眼中眸光既堅且韌。
大雪紛飛,北風呼呼作響,廖家寨卻大門敞開,一對對牛羊拖著2000石大米,50頭肥豬宰殺後的淨肉,雪白甘爽的大白蘿蔔,朝著三五九旅的駐紮地前進,車輪滾滾,軍民魚水之情融化了肅殺的嚴冬,溫暖了征戰四方的戰士。
當國民黨在武漢的報紙上謠傳“共軍三五九旅斷援,多凍餓而死,幾全軍覆沒”之時,三五九旅的戰士正休養生息,想著蔣管區進軍。
此關不動一刀一棍,卻是三五九旅最終得以實現中原突圍的重要一環。
陷囹圄不幸遭獄災,求馬興起筆通王震
多年以後,馬希良已經成為了一位名作家,昔日的“軍中秀才”在各大報媒上大放異彩,他的筆尖,經過血與火的淬鍊,專門進行面向現實生活的報告文學。
他甚至在《春秋》1988年的第5刊上發表了一篇題為《我為三五九旅籌軍糧》的文章,若是重讀全文,便能發現這是由李實口述,馬希良整理的文章。
一日,馬希良收到一封來信,拆開信封,見來人雋秀的字跡:“馬希良先生,從近期《春秋》雜誌上讀到尊文,又從編輯部探知您的住址,打擾了,敬祈見諒。”
目光下移,“由李實口述,經過您整理的文章,寫得十分真實,深為《春秋》不避尊者諱,實事求是的可貴編風所感動,令垂暮之人感慨萬千,您筆下的廖復初就是我,我是一名提前釋放的“罪人”。因投訴無門,故而尋您……”
馬希良通看全信,幾乎無法抑制住內心的驚駭和悲痛,昔日的恩人竟然落到這般地步。
事情要從廖家捐糧之後,廖家阿婆逝世,國民黨節節敗退說起。
一面國民黨軍抵抗共軍南下,王震部隊一路突圍鮑峪嶺、轉戰陝南、血戰狗頭嶺、奪取鎮安、強行穿過川陝公路,一面國民黨見頹勢難擋,在游擊區、國統區大規模抓捕中共地下黨員。
一日,國民黨的黑手伸到了應城膏鹽礦,情況十分緊急。
時任膏鹽礦自衛隊隊長的廖復初孫承祖業,自從捐糧後對共產黨多有好感,眼見許滌非等三名中共地下黨員被國民黨逮捕,他利用自己在當地的影響力,花費大量精力和財力,一力護下三人。
並在所謂的“好心人”前來“點撥”他,不要不識好歹,“護衛虎子”之時,依舊堅定地稱:“所捕三人,無一不是我廖家心腹,豈可能效力於共黨。”
話語間,就立刻資助三人離開應城,逃往武漢好友住處,暫避風頭。
此後,廖家儘管家大業大,廖復初是為一地豪紳,廖家男女依舊因親共而受到國民黨地方勢力的刁難。
1946年9月27日,三五九旅歷時63天,完成中原突圍,回到陝甘寧邊區,毛主席稱之為第二次長征。
1949年應城解放,廖復初作為礦區內開明人士的代表,在中共領導的各界人士代表大會大放異彩,人民政府多次嘉獎廖復初為恢復膏鹽礦生產做出的貢獻,廖復初在這段時間深感自己得到了人民政府的重視,認為自己跟著共產黨走,果真一條光明的大道。
此去經年,一晃已是1990年。
妻子和成家立業的兒女早已經在武漢生活、工作,但按照90年代的戶籍政策,廖復初只能回到應城膏鹽礦區生活,別無他求,只求能夠名正言順和妻兒一同在武漢居住。
無比苦悶之時,廖復初每日寄情文史雜誌,一日,他看到了自己出獄來一直訂閱的《春秋》雜誌上刊登了一篇《我為三五九旅籌軍糧》的文章,全文不過4000來字,卻讓這個年歲已暮的老人流下了眼淚,無他,終於有人提起了廖家當年支援抗日,力助抗蔣的往事。
思慮再三,他提筆寫下了這封書信,寄給文章作者馬希良,向他講述了自己多年來的遭遇。
正當廖復初心中忐忑不安,已經感到自己這封信是否石沉大海或過於唐突之時,馬希良已經親自拜訪廖家。
昔日的闊綽不凡的廖家好不氣派,朱門大院,一方富庶之態,而現今的廖復初卻縮居在一個小小的衚衕之中。
馬希良見之熱淚盈眶,先是將自己的存款交到了他的手上,握住他的手,勸他好好調養身體,並承諾自己一定會為他證明。
起初,廖復初並不願意收下這份救濟,當馬希良訴說當日三五九旅受廖家恩惠的往事,表明這同是“江湖救濟”。
但廖復初卻剛直不阿道:“我家當日所贈為大部隊,今日如何能受個人恩惠!”
此番話說得馬希良兩行熱淚直直流下,他撒下一個善意的謊言,對廖復初說:“這是我為你在民政局申請的救濟金。”廖復初才在百般規勸之下收下了這筆饋贈。
然而,如何真正解決問題卻是個難題,馬希良又跑了一遍廖復初走過的路,那些個部門,依舊是如石沉大海一般,突然間,他想到了當初像普通戰士一樣穿著粗布制服,慈眉善目,笑得如同一位和善兄長的王震將軍對他說:“你有什麼要求,就直接提出來。”
是了,虧誰也不能虧為中國人民革命事業做過貢獻的朋友。
思及此處,他筆隨心運,寫下了這封信。
一生喜淚頌黨恩
在替廖復初證明的三年間,廖家每年都能收到馬希良親手送上門的人民政府“補助金”。
王震在收到馬希良的致函後,沉思良久,感慨萬千,立即致電了相關部門和人員,要求親自批示當年的廖復初案,法院在指令下翻出了幾十年前的卷宗開始審理。
馬希良、王震和三五九旅當年的軍隊幹部都紛紛為廖復初作證。
1991年十月,廖復初收到了來自應城市人民法院的判決,四十年已過,應城早已改縣為市,廖復初得以沉雪。
“1988年來,廖復初以‘是革命的支持者’為由,向法院申訴,要求重申……
本庭認為,原審被告人廖復初雖在解放前擔任偽職,但任職期間無罪惡,且為我黨做出了有益的貢獻,解放後亦無破壞革命成果的行動……
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149條、第150條規定,判決如下:
宣告申訴人廖復初無罪。”
問及廖復初的感想,這位兩鬢斑白的老人眼含熱淚道:“我一直相信三五九旅的戰士,相信中國共產黨一定會實事求是地給我‘圓夢’。”
參考文獻:
[1]:王九《半世沉冤化甘露——三五九旅老作家馬希良與廖復初》
[2]:汪烈九《老兵找王震——《中原突圍》中為王震送糧的原型及其幕後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