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葡萄圖軸 故宮博物院 藏選自紹興徐渭藝術館“畸人青藤——徐渭書畫作品展”
陳成益
徐渭與《天堂電影院》,兩者風馬牛,徐渭的時代沒有電影,連電都沒有,義大利小鎮上的託託也不認識明朝人徐渭。但當徐渭誕生五百年大展遇上《天堂電影院》在國內的上映,想想還真是件有意思的事情,他們竟有不少相通處。不用說,徐渭和託託都是天才式的人物,小託託對電影的一切,無師自通,從小熱愛電影的他拿起攝影機,成了名導演。徐渭呢,八歲就“稍解經義”,被山陰縣令劉昺賞識,在讀了徐渭的文章之後,批曰:小子能識文義……期於大成。果然,他成了一個詩、書、畫全才式的人物。紹興新開徐渭藝術館絡繹不絕的人流,就說明即使五百年後,他的書畫作品還感動著人們,甚至有人說,南北畫家都來到了展廳。更有意思的是,他還寫有劇本《四聲猿》, “意氣豪達”,被袁宏道“疑為元人作”。這麼說來,徐渭還是導演託託的前輩同行呢。
而在生活道路和感情經歷上,徐渭和託託又如此相似,中西古今並沒有多麼大的區隔。徐渭和託託都年幼失怙。徐渭百日時,父親徐鏓就去世了。他是父親繼室苗氏的丫鬟庶出,他的生母不要說名字,甚至連姓氏都沒有。在傳統中國,這種孩子,除非有父親寵愛,名份上地位極低,甚至被罵“野種”都有可能。他的兩位哥哥都大他二十幾歲,這樣的家庭情況,讓徐渭自小在這個家裡不好過,敏感,緊張。幸好嫡母苗氏對他還不錯,徐渭自述“渭百其身而莫報也”。但他十歲時,苗氏還是遣散了(賣了?)徐渭生母,在徐渭晚年所作《畸譜》中,用了“奪我生母者”,這是相當嚴厲的指責。這是對少年徐渭身心的又一道創傷。他變得多疑,沒有安全感,最終遇到坎坷,心理出現問題,自殺,殺妻,精神疾病糾纏他二十多年。難道這些都是對一個天才的磨鍊?
託託的父親上了戰場就再也沒有回來,從小聰慧的託託,很早在電影裡知道了這個事實,電影其實是這個小鎮通向外面世界的唯一出口。但母親不肯承認,當託託說“爸爸不會回來了”,還給了他一個傷心的耳光。幸好託託有電影院,電影帶給他歡樂與無限可能。當然還有不是父親勝似父親的電影放映員阿爾弗雷多,他倆如父如子,也如師如友,一樣熱愛電影,電影機械的操作,託託看看就會了,這一點連阿爾弗雷多都覺得不可思議,又無比欣慰。當託託不顧一切救下火場中險些喪命的阿爾弗雷多的時候,他們的生命似乎融為一體,完成了一次交接,以後的人生故事就要靠託託自己去書寫了。阿爾弗雷多告訴託託:不要回頭,不要回來,我不要你來看我,我要聽別人談論你!有這樣的人生導師,託託是幸福的。《天堂電影院》是一場人生的回訪,而徐渭所作《畸譜》又何嘗不是。
徐渭一生歷經坎坷,但他也有短暫的幸福時刻,二十歲“進山陰學諸生,得應鄉科,歸聘潘女”,真是春風得意。
“掩映雙鬟繡扇新,當時相見各青春。傍人細語親聽得,道是神仙會里人。”徐渭這樣回憶他與十三歲潘女的開始——這是紹興人獨有的溫柔纏綿嗎?因為兄長不善經營,家道敗落,拿不出足夠聘禮,徐渭只好入贅潘家。岳父潘克敬相當看重徐渭,不但把他帶在身邊,要知道他自己是有兒子的,當徐渭因兄長去世,家產被奪,岳父為他營治,居然白了頭髮。在潘家六七年, “翁之敬愛某者如一日”。
妻子潘似,她並沒有名字, “以其介似渭也,名似,字介君”,她跟徐渭情投意合,很多地方都跟徐渭一樣,所以徐渭給她取名似。相識第二年他們便成婚了,之後不久便在廣東陽江得到長兄徐潞的訃告,徐渭只得回鄉奔喪。新婚小別,徐渭當然非常想念,有一首《南海曲》這樣寫道:
一尺高鬟十五人,愛儂雲鬢怯儂勝,近來海舶久不到,欲寄玳瑁簪未曾。
相似的性情,無盡的柔情,給青年徐渭以最大的慰藉。潘似還特別在心理上體貼徐渭, “與渭正言,必擇而後發。恐渭猜,蹈所諱”,與徐渭這樣心性敏感的人相處,她處理得恰到好處。可是好景不長,幸福總是很容易被摧毀,在生兒子徐枚前,潘似已經得病,產後又加劇了,不到一年就死了,此時她僅僅十九歲。顯然徐渭並不能接受這個現實,《送內兄潘五北上》表達了這種不適:
去年八月吾入科,二妹開帷送五哥。今日五哥復北上,房空鏡暗餘輕羅。二月梨花幾樹雲,九曲黃河千尺波。忽然念此杳如夢,落日當舡煙霧多。
一年時間,就已天人兩隔,真是如在夢中。即使在十年後,徐渭還是無限思念,甚至落下眼淚。有詩《內子亡十年,其家以甥在,稍還母所服,潞州紅衫,頸汗尚泚,餘為泣數行下,時夜天大雨雪》:
黃金小紐茜衫溫,袖摺猶存舉案痕。開匣不知雙淚下,滿庭積雪一燈昏。
抄了那麼多詩,我們不難看出徐渭對潘似的一往情深,雖然在一起僅有六年,但是對於重情重義的徐渭來說,在他內心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往後雖還有數度成與未成的姻緣,但都不歡而散,甚至在精神刺激後,誤殺張氏,也給他帶來七年的牢獄之災。他的人生從此跌到谷底。往後只有疾病與窮困如夢魘般跟隨他,他賣貂,賣磬,賣畫,賣書,但還是入不敷出,以至於連家都沒有,只能跟隨也是入贅的小兒子徐枳到王家生活,陶望齡寫他“至藉藁寢”,也就是睡稻草的田地。天才的晚景,實在令人唏噓。
託託的感情生活一如徐渭,他們都是那種一輩子只談了一次戀愛的人。電影一開始,年邁的母親打電話給託託,她不無遺憾地感覺到,每一次接電話的都是不同的女人。三十年了,託託聽從阿爾弗雷多的勸告,再也沒有回過小鎮。除了愛而不得的初戀,他可能再也沒有真正愛上過別人。少年託託在火災後接下了天堂電影院阿爾弗雷多的工作,他很快就長大了,拿起了攝影機,對著小鎮上的一切拍拍拍——宰牛、生崽,能用鏡頭攝取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新奇的,他的人生也就此展開。美麗的艾蓮娜無意中走進了他的鏡頭,這些美妙、不確定的鏡頭成了他最初的作品,也是他一生中最看重的作品。託託對她展開追求,站在過年的視窗,希望得到艾蓮娜的回應,但是卻沒有,他心灰意冷地走在滿是煙花的街頭。沒有想到的是,艾蓮娜主動找到了他,他們戀愛了。而後陰差陽錯,託託去服兵役,艾蓮娜上大學,他們又錯過。在近三小時的導演剪輯版中,艾蓮娜來電影院找過託託,留下了字條,而阿爾弗雷多沒有告訴託託,他為託託未來的生活提供了方向,去外面的世界,做你想做的事,而不要在小鎮上過完平庸的一生。
小細節,小道具,小託託,各種愉快溫馨的回憶,各種小巧、小心思,又不無歷史感、幽默感。恐怕這是那麼多人熱愛這部電影的原因所在,但這卻不是導演的最終目的。所以才有了初映十年後產生的導演剪輯版,我想這才應該是導演的初衷:愛而不得的惆悵,滿是憂傷、遺憾,而這種缺憾又是以少年託託沉浸電影世界中的歡樂作底的。導演剪輯版的後半部,功成名就的託託回到故鄉,偶遇初戀女友的女兒,他憑直覺那就是,於是跟蹤,站在屋外撥通電話,一如少年時代站在女孩的視窗,女人告訴他那是以前的事情了,回去吧。最後卻又在海邊找到託託,做了他們少年時代沒有做的事,彷彿落入俗套(既然是套路,當然一直被模仿,《一一》中NJ在日本約會初戀,結果初戀落荒而逃了;另一部國產片中周偉找到餘虹,來到一個小旅館,結果雙方都無比僵硬尷尬)。託託問以後怎麼辦,她回答以後還是老樣子。於是託託回到了羅馬,觀看阿爾弗雷多留給他的最後的禮物:少年時代沒有看到的各種接吻鏡頭,彷彿人生一場夢,戲夢人生的交織!
恰恰徐渭也有《述夢二首》,他述夢境:
伯勞打始開,燕子留不住。今夕夢中來,何似當初不飛去?憐羈雄,嗤惡侶,兩意茫茫墜曉煙,門外烏啼淚如雨。
跣而濯,宛如昨,羅鞋四鉤閒不著。棠梨花下踏黃泥,行蹤不到棲鴛閣。
大學時,我的畢業論文是論述徐渭,很不成樣子,這是我與徐渭結緣的開始。第一堂電影鑑賞課,胡辛老太太(二十年前我們就叫她老太太,現在應該更老了)就選了這部電影,在一個很老的階梯教室,差不多屏息兩小時看完。從此開始找各種電影看,相信這也是很多同學的經驗。同樣面對貧乏無趣,那時的我們,難道不就是對世界還一無所知的小託託嗎!
來源: 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