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高丹
2021年是法國現代派詩人波德萊爾誕辰200週年。
11月,由法國學院派傳記作家、波德萊爾研究專家克洛德·皮舒瓦和讓·齊格勒創作、北京大學法語系主任董強翻譯的《波德萊爾傳》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這本傳記致力於還原波德萊爾反叛、落魄、動盪的一生。兩位作者運用歷史學方法,透過大量書信和一手資料追尋波德萊爾傳奇生活的真相,圍繞著詩人的家庭情況、成長經歷、曲折生活和創作等進行寫作,同時也梳理了現代主義、象徵主義詩歌發展的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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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七個章節以時間為序,並詳細介紹了那些發生於詩人生命中的“大事記”,如波德萊爾中學時期在里昂遭遇的社會事件和被路易大帝中學開除的波折;《惡之花》的寫作、出版及禁封始末、詩人在世時作品曲折的出版過程和拮据的財務狀況,以及他與維克多·雨果、聖伯夫、德拉克洛瓦等著名文學家、藝術家的交往等。
在介紹夏爾·波德萊爾是誰時,翻譯家董強談道:“安德烈·紀德在有人問及‘誰是法國最偉大的詩人’時,有一個著名的、無奈的、帶有嘆息的回答:‘唉,是維克多·雨果!’這一聲嘆息令人回味無窮。《波德萊爾傳》的作者皮舒瓦喜歡從書架上取下最早版本的《惡之花》,自豪地告訴來訪者:看看雨果的《全集》,加起來有兩米長,再看看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不到一釐米厚。但對於現代文學來說,兩米長的雨果《全集》,不及一釐米厚的《惡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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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把20世紀出現的各種當代詩歌潮流視為一個分水嶺,由波德萊爾開創的“現代主義”,恰恰持續了100年。在這百年之中,波德萊爾影響了一批又一批文學家。從狹義的詩歌領域來看,正如評論家瓦雷裡所說,首先有“蘭波與魏爾倫在情感與感覺方面延續了波德萊爾”,接下來象徵主義詩歌直接從波德萊爾作品中汲取靈感。而超現實主義則視波德萊爾為“第一個超現實主義者”(布勒東語)。法國現代詩歌的最後一座高峰伊夫·博納富瓦,始終流露出對波德萊爾的敬畏。直到20世紀70年代,像雅克·萊達這樣的詩人依然繼承了波德萊爾的衣缽,創立了一種具有高度音樂性和散文性的詩體,並與波德萊爾一樣,將巴黎這座大都市作為吟詠的主要題材。
“而從整個文學界來看,波德萊爾的影響更是滲透到了方方面面。從普魯斯特到紀德,再到薩特,甚至包括新小說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米歇爾·布托爾,無不以波德萊爾為參照。而作為藝術評論家的波德萊爾,更是為整個現代藝術的發展指明瞭方向。作為現代派的鼻祖,波德萊爾還受到了整個西方世界的繼承。艾略特將他視為‘現代所有國家的詩人的楷模’。所以,我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波德萊爾是瞭解西方百年現代文學、藝術歷程最好的鑰匙之一。”董強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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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德萊爾傳》用很大的篇幅來討論《惡之花》。波德萊爾從一八四一年開始詩歌創作,一八五七年發表傳世之作《惡之花》,這部作品是詩人憂鬱和悲哀氣質的完美顯現,同時也給當時的法國詩壇帶來新的震撼。《惡之花》的首篇《告讀者》向讀者說明他要寫的是“佔據人的精神,折磨人的肉體”的“謬誤、罪孽、吝嗇、愚昧”和“尚未把把它們可笑滑稽的圖樣,繡在我們 的可悲命運之上”的“姦淫、毒藥、匕首和火焰”、“罪孽的動物園”的七種怪物“有豺、豹子、母狗、猴子、蠍子、禿鷲”,以及“把大地化為荒蕪不毛,還打著哈欠將世界一口吞噬”的“更醜陋、更兇惡、更卑鄙”的“厭倦”……不僅如此,書中還瀰漫著諸如白蝨、蛆蟲、黑棋、鬼怪、腐屍、吸血鬼、幽靈、骷髏、舞蛇、性等大量醜惡的意象。
波德萊爾傳藏書票
《惡之花》中神秘、詭異甚至噁心、邪惡的諸多意象也震撼著每一位讀者,董強認為:“任何一位愛好文學或曾經愛好文學的人,都會有一個酷愛波德萊爾詩的階段。這位深深意識到自己絕不取悅所有讀者的詩人,其實是最具普遍性的作家之一。波德萊爾的詩歌,具有一種人與世界初次交鋒時激發出的全部個人意識的強度,是個人在人生某個意想不到的時刻獲得某種經驗之後突然瞥見的自生至死的人生全貌,是個體在走出自己身體的軀殼而遇上世界的軀殼時,靈魂的震顫與肌膚的戰慄。它在我們人生的某個階段,會一下子罩住我們。波德萊爾之所以會影響了20世紀西方文學中一代又一代的青年叛逆者,同時又能讓成熟了的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在思考存在問題時不斷進行參照,正是由於他的詩歌所具有的這種強烈的體驗感和廣博性。”
波德萊爾尤其衝擊著深深受到中國恬淡文學和溫柔敦厚的詩教陶冶的文學愛好者,選擇“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淡泊美學還是選擇《惡之花》中充滿荊棘的靈魂探索道路、選擇與波德萊爾同行還是將其束之高閣,是檢驗一個人對生命感悟深淺的標準之一,同時也是在東西方美學觀與藝術觀中進行選擇的一次考驗。
回到對於這部傳記的討論,本書的作者克洛德·皮舒瓦(Claude Pichois)是法國傳記作家中學院派 的代表,生前與讓·齊格勒(Jean Ziegler)合作參與了伽利瑪出版社 “七星 文庫”叢書《波德萊爾全集》和《波德萊爾通訊集》的出版工作,擁有大量一手波德萊爾相關資料。
而傳記作者本人的經驗與對人生的領悟,總是會對傳記本身的內容與取向產生或多或少的影響,譯者董強認為,“在《波德萊爾傳》中,我們可以看到對波德萊爾的經濟狀況的詳細記錄與描述,甚至有一個專門的章節,計算詩人的收入與所欠的債務。一個清高的詩歌愛好者可能會覺得這是一件非常低俗、無聊的事情,而一位站在馬克思主義批評立場上的讀者,又可能認為那是一種體現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思想的絕妙實踐。然而,假如我們知道作者皮舒瓦本人最早接受的是什麼樣的教育,可能會明白他的這一選擇:這位撰寫了法國許多偉大詩人的傳記的歷史學家是法國著名的法國高等商校(HEC)的畢業生。於是,對詩人的經濟狀況進行描繪和計算,對於他來說,就像是一種無意識的重操舊業。”
“最主要的是,在佩服他能夠透過收集到的材料,準確地估算出與波德萊爾本人的演算法同樣的結果時,我們同時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一種計算從客觀上講是必要的,尤其是波德萊爾在去世兩年前遠走比利時的原因,透過這一計算而讓人顯得十分可信。也就是說,一種貌似主觀的、與研究者本人的素質與能力緊緊相關的做法,為照亮傳主生命中的某個時期或者某種選擇起到了很好的作用。這也許是文學研究中主、客觀相輔相成的佳例。”董強談道。
而詩人的傳記,更像是一種獨立的文體,而非依附在一位偉大詩人作品之上的衍生物。好的傳記常常是在大量豐富的資料中透露出來的整整一個時代的畫卷,在成堆的資料與檔案中浮現出來的,也許不僅僅是一個波德萊爾,而是一個社會、一個家庭、一種體制,乃至多種體制、一個時代的趣味,涉及這一時代的方方面面。讀《波德萊爾傳》,我們見到的是一座座活生生的城市:巴黎、里昂、翁弗勒爾、布魯塞爾,甚至留尼旺島(當時稱為波旁島);一張張生動的面孔(他青年時代的那些朋友,“諾曼底派”,那些文人、藝術家的波希米亞式生活)。
傳記也在呈現著人物的真實的處境乃至困境,波德萊爾一生居無定所,從成年之後,一直租房子住。在聖路易島上的洛贊府邸,據稱,是波德萊爾一生中住過的最好的地方。然而,根據描寫,我們的詩人在這座堂皇莊嚴的府邸中,只佔據了“不高貴的”樓層,而且僅有三間。去他的房間,用的不是主要的樓梯,而是傭人們用的樓梯。之後,漸漸債臺高築的詩人為了躲避債主,不得不在酒吧或朋友們那裡度日,大部分時間在簡陋的旅舍中度過。根據克雷派的調查,在1842—1858年之間,波德萊爾有14個住址。
《波德萊爾傳》從本書甚至可以看到,由於付不出酒店錢,他被從酒店裡連人帶行李趕出,甚至把朋友留在那裡做人質,自己則躲到一家妓院中,寫出他最著名的詩篇之一。正是這一生存處境,使得波德萊爾對大街上的“人群”有特殊的敏感,並讓瓦爾特·本雅明在他的《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一書中,寫出了有關漫遊者(波德萊爾本人稱之為“人群中的人”)的精彩文字。也正是這一狀況,使波德萊爾對現代都市獨特的美與恐怖有了高度的認識。
責任編輯:梁佳 圖片編輯:金潔
校對: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