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上世紀60年代美國種族關係的電影《綠皮書》中,有這樣一個情節——當意大利裔的白人司機託尼,拉著黑人鋼琴家路過日落鎮時,被上前故意刁難的警察輕蔑的嘲笑道——你們義大利人就是半個黑人。
還有反映同期美國大兵生活的電影《全金屬外殼》中,軍營裡也流傳著一句話——“我這裡沒有種族歧視,我不鄙視Negro、猶太、義大利和墨西哥人”。
甚至,到了21世紀,特朗普政府的那個大放厥詞的國務卿蓬佩奧,他在從政之初,也曾因為義大利裔背景,遭遇過鄙視和嘲笑,即便蓬佩奧家族移民美國的祖先,還得往前追溯到19世紀末,他的曾祖父朱塞普·蓬佩奧那一代。
至今,在一些“高階白人”的心底裡,除了義大利人,南歐的希臘、西班牙、葡萄牙等國移民的後代,仍舊不算做真正的“白人”。
當然,如果從膚色、毛髮這些外貌特徵看,地中海拉丁語系的南歐人(下圖紅色地區),確實長得“不夠白”,加之,在大航海時代之前,又均受到過穆斯林世界的長期影響,在血統上,跟亞非國家有一定的交融。
只是,除了這些膚色和毛髮較深的南歐人後裔,曾經一度,在某些盎格魯撒克遜人眼中,波蘭人、愛爾蘭人也都不屬於“真正的白人”。
那麼,這就奇怪了,要看外貌的話,無論是面板還是頭髮,這些人的“色號”,可能比“高貴的盎格魯撒克遜人”還要淺,怎麼就不夠“白”?
其實,他們口中的這個“白人”,除了看面板和頭髮的“色號”,更在乎的,是你或者你的祖先所在族群的背景~只有符合WASP“標準”的,才配稱作“白人”。
這個WASP中,W代表white,白人;P代表Protesant新教徒;AS代表盎格魯-薩格遜,即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白人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
很顯然,如此一來,“真正的白人”的指代範圍就明顯縮小了——必須來自新教國家,而且還得帶著歐洲傳統“征服者”,盎格魯-薩格遜血統或者文化背景。
基於盎格魯-薩格遜人和維京人都屬於古日耳曼人的一個分支,在老祖先血緣上,算是親戚關係,再加上新教信仰方面的認同感,曾經一度,只有那些來自於英格蘭和一些西歐、北歐國家的移民後代,才配被稱為——“真正的白人”。
1950年代之前,主導美國政壇的大佬們,幾乎全是這樣背景出身的人。
而前面提及的愛爾蘭人、義大利人後裔,則被打上了“低劣民族”的標籤,一提到他們,“高貴白人”的反應往往是——He’s not white. He isIrish/ Italian(他不是白人,他是愛爾蘭/義大利人)。
老實說,無論在什麼文化圈裡,作為一個勞務輸出的主要來源地,底層打工人多了以後,都難免會被“地域黑”~早前的愛爾蘭人,就是典型。
要說愛爾蘭人之所以不受待見,很大程度上,跟他們當年大批湧入北美的狀態有關。
1845年,一場真菌感染的馬鈴薯黴腐病,侵蝕了愛爾蘭人賴以生存的土豆。
雖然當年整個愛爾蘭島都屬於大英帝國的領土,但英格蘭人仍舊對愛爾蘭人充滿著鄙夷和歧視。
那時的愛爾蘭,除了極少數的上流人士,幾乎全民淪為了“高貴的表盎格魯-薩格遜人”的佃戶,除了持自由身份,狀況與奴隸相差無幾。
面對愛爾蘭嚴重的饑荒,英政府的賑災漫不經心,似乎在有意要“餓死這些天主教徒”。
據1850年災後粗估,愛爾蘭人口減少約1/4,其中餓死百萬以上,而除了那些餓死在家門口的,還有一部分,逃荒去了北美大陸。
從1847年開始,實用主義的英政府放鬆了對外移民的限制,開始允許愛爾蘭人渡海去美國、加拿大討生活。
就這樣,五六年間,幾十萬愛爾蘭人乘坐條件極為惡劣的“棺材船”,經歷了九死一生的旅程後,踏上了北美大陸。
愛爾蘭人的耐力和生命力極為驚人,顛簸侷促又骯髒的空間、變質的食物、各種傷寒、霍亂、翻船事故,使得愛爾蘭移民船一度達到了20%的死亡率,遠高於半個世紀前,黑奴運輸船的9%。
當這些來自愛爾蘭的紅髮凱爾特人,精疲力竭衣衫襤褸地踏上北美大陸的時候,在美國“高檔白人眼中”,幾乎就是一群“臭要飯的”。
走投無路命如草芥的“逃荒者”身份、詭異的紅頭髮、滿臉雀斑、可笑的口音,天主教信仰、文盲扎堆、衛生習慣差,讓愛爾蘭移民給美國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就不怎麼體面。
他們除了能吃苦,文化水平和技能都不佔優勢。因而,美國底層的髒活累活全都包給了他們,生存環境非常差,處處被輕賤,男的當苦力,女的當傭人、洗衣婦,犯罪和性交易方面,也總是少不了他們~愛爾蘭移民不由自主地淪落成了美國白人群體裡的“賤民”。
《雙面格蕾絲》劇照——19世紀的美國和加拿大,對愛爾蘭人充滿了歧視和偏見
不過,愛爾蘭人雖然缺乏城市謀生技巧,但人口生產能力卻相當強,還特別喜歡叢集,隨便在哪定居,都容很易一躍成為當地的多數族裔,總能給人帶來巨大的觀感衝擊和心理壓力。
漸漸地,因為一小撮愛爾蘭人的惡劣品性,整個愛爾蘭人,都被打上了“劣質民族”的標籤。
標籤一是,愛爾蘭人都有酗酒惡習,而且喝了酒還特別愛四處耍酒瘋。他們微薄的收入往往不是用來養家和謀發展,而是去買酒買醉,然後聚群打架。
標籤二是,素質低、性格暴躁、欺凌弱小。他們特別喜歡拉幫結派,欺壓新移民和比自己弱小的族群。像早年的華人社群,黑人街區,均曾經屢次遭遇愛爾蘭人的打砸搶燒。甚至連義大利黑幫都被愛爾蘭幫派“削”過很多次。
標籤三是,不講衛生,傳播疾病。愛爾蘭人聚居區,都是汙穢遍地、疾病橫行。
因為近代愛爾蘭人酗酒、愛打架和搞犯罪活動的“刻板印象”,很多私人企業都不願意僱傭他們,以至於當時一些店鋪會高調貼著塊牌子——“本店概不用愛爾蘭人”、“愛爾蘭人不得入內”。甚至,一些同為紅頭髮的蘇格蘭人被誤認成愛爾蘭人後,也會異常惱火,彷彿受到了巨大侮辱。
然而...擱不住愛爾蘭人特別能生,漸漸地,他們的人口優勢就顯現出來了——雖然被盎格魯-薩格遜人控制的主流社會不覺得他們是白人,但在選舉權方面,愛爾蘭人還是享有白人公民權利的。
於是,從20世紀初起,美國的政黨和政客們為了愛爾蘭裔的選票,往往會傾向於給一些符合要求的愛爾蘭人安排“體制內”的工作,比如,警察、消防員、政府司機這樣的公職。
與此同時,也有很多愛爾蘭逃荒者的後代,透過自我奮鬥,躍升為富裕階層。比如,肯尼迪總統的祖父,就是透過幹苦力的積攢,開了一家生意興隆的啤酒館,並開始涉足政治,當了州議員,迎娶白富美,生下了兒子約瑟夫·肯尼迪。
這就是肯尼迪總統的爸爸,日後叱吒國際政壇、敢和英國國王叫板的——“老喬”。
愛爾蘭能說會道,富有個人魅力,特別善於忽悠人。而且,農業文化出身的他們,講究抱團,搞組織工作都很在行。因此,稍有點文化,見過點世面的愛爾蘭人,都能在美國政壇混得如魚得水。
但是,即便如此,在20世紀的上半葉,愛爾蘭人仍舊沒能完全擺脫“鄉巴佬”、“沒文化”、“犯罪分子”這類的人設。
當年,老喬的孤立主義立場與英美的主流社會格格不入,再加上父輩勞動人民的身份和天主教信仰,使得已經成為駐英國大使的他,在政壇上仍會被歧視,一些政客們甚至背地裡嘲笑喬是“一個種土豆的異教徒”、“愛爾蘭私酒販子”。
直到上世紀50年代末,老喬的兒子約翰·肯尼迪競選總統的時候,因為愛爾蘭血統、天主教背景,也曾遭遇過各種質疑和刻意的嘲諷。
不過,隨著肯尼迪總統的上臺,愛爾蘭裔最終還是被勉強接納為了“真正的白人”,並逐漸加入了所謂的WASP圈子中。
像後來的美國總統,像尼克松、里根、克林頓、布什父子,雖然都是新教徒,但均能追溯出部分愛爾蘭血統~這並不妨礙他們成為WASP中的一員,甚至是領導者。
還有如今的拜登總統,屬於一位比較“純血”的愛爾蘭裔。在他老人家宣誓就職典禮上,主持典禮的就是天主教牧師——這也是61年以來,繼肯尼迪總統之後,第二次由天主教牧師主持宣誓儀式。
然而,相比已經成功“變白”的愛爾蘭人,至今,針對義大利人“地域黑”仍未能徹底消除。
19世紀移民洲的義大利人中,經濟條件好的北方人,全都愛去南美——那裡屬於天主教圈子,經濟發展得還不錯,而且早就有義大利人的移民基礎,去了以後可以互相照應。他們一般都不想打工,更傾向去南美“創業”;
只有那些赤貧的義大利南方的窮人,自己缺本錢,跑到南美也沒有機會、沒熟人,才會去北美給清教徒們當“打工人”。
於是,大量南部義大利人聚集在了美國東西部沿海城鎮。
這時的義大利人跟同期的愛爾蘭人差不多,基本沒怎麼受過什麼正規的教育,缺乏專業技能,除了從事農業和幹體力活外,別無所長。
加之,義大利南方人的身材較為短小,以及小麥系膚色、深色的頭髮和眼睛,情緒易衝動~他們的體態相貌與性格方面,和其他“更白”的白種人,存在著明顯差異——看著就“不夠白”。
更讓那些WASP無法容忍的是,原本就“不夠白”的義大利裔,還對種族隔離那一套很不屑,樂於和黑人、墨西哥人合作。
所以,從19世紀末起,在一些美國種族主義者眼中,義大利人就被叫成了“半個黑人”。
這種背景下,1899年,路易斯安那州發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慘案——一夥3K黨徒絞死了5個義大利人。而絞死5人的理由竟然是——有3名義大利服務員向黑人提供了和白人一樣的服務,而另外兩名義大利平民沒有阻止服務員這麼做!
試想,如果開頭提及的電影《綠皮書》中,義大利裔司機託尼載著黑人鋼琴家的情節發生在1899年,託尼一旦被抓住,很可能也會被私刑絞死,掛起來示眾了...
面對這些歧視和不公平,義大利人怎麼辦呢?
就像託尼一樣,義大利人一拳就打回去了——以暴制暴。
自20世紀20年代起,義大利黑幫逐漸演化為了如今世人心目中的模樣——嚴格的“家族”體制,只吸收義大利人甚至西西里人進入,“教父”們紛紛登場…
他們的競爭對手~曾經同樣遭遇長期不公平待遇的愛爾蘭人和猶太人,則填補了剩餘的黑幫市場。
當然,要想在美國站穩腳跟,最終贏得尊嚴,光靠拳頭打回去,還是不夠用的。
隨著美國完成工業化,眾多義大利移民,都成了產業工人和城市上班族。後來,這些家庭趁著二戰後的產業革命,升級為了新興的美國中產階級。於是,文明富裕起來的義大利裔,也開始逐漸擺脫“暴徒”、“犯罪分子”這樣的汙名化標籤。
老實說,曾經一度被認為“不夠白”的愛爾蘭裔和義大利裔的“變白”,除了他們本身族群的自我奮鬥和升級,同樣也離不開美國政壇暗藏著的“種族文化”。
對於美國政客而言,無論驢象兩黨哪方上臺,都需要心照不宣的遵循兩條規矩:
1.確保“白人”佔各種族的優勢地位,以保證控制國會的多數席位;
2.確保有足夠多的少數族群被排除在統治層之外,以便以“供養者”和“生產者”的身份來維持統治階級的壟斷地位。
那麼,為了以上兩點,在美國白人族群佔比逐年下跌的情形下,所謂的WASP,不得不一再擴大自己的“適用範圍”。
就這樣,原本只有英德等新教徒後裔才有資格被認可的WASP,開始主動吸收愛爾蘭、義大利和東歐地區歐羅巴人種的移民後代,甚至還把一部分可以同化、膚色相近的拉美裔也劃入到了白人序列當中,以繼續維持“白人”對政治體系的壟斷。
在他們看來,所謂的“白人”這個詞彙的定義,是可以任意解釋和不斷延展的,具體就取決於統治層如何去分蛋糕而已~跟你本身夠不夠“白”,並沒多大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