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丁聰之父、海上漫畫家丁悚出生於光緒十七年(1891)農曆八月十四,今日是他130歲冥辰。丁悚於1944年8月起,應蔣九公之邀,在《東方日報》上連載關於藝壇的回憶錄,歷時逾年,近日由其孫丁夏整理為《四十年藝壇回憶錄》,規劃出版。在此摘錄關於上海美專的軼事數則,一窺當年海上藝壇風流。
上海美專的原名
我國自有設定最完備、歷史最悠久、造就人才最眾的藝術學府,大概除了上海美專之外,誰也比不上它了吧?上海美專創辦,假使用醜表功方式來表演,我大可以寫上數萬字的文章,但是太沒有意思,好在我們的大師還很健在,他是知道我的,而且他的毅力、精神……,一切的一切,都有始有終的埋頭苦幹,是值得在野老友暗中鼓掌喝彩的。
圖說:美專學生上課教室
現在我來談談美專初辦,至歷屆的校址,和它原來的校名,我大約還記憶起一些,雖不十分準確,但也決不會離事實過甚的。它初名圖畫美術學院,民元成立,第一學期校址在乍浦路七號(即過橋不到幾武),第二學期遷愛而近路*十號,三遷北四川路橫浜橋,四遷海寧路(北四川路東),五遷西門方斜路白雲觀東的寶隆裡,六遷同路南洋女子師範原址,七遷即現在菜市路*自建的校址了。上海美術專門學校的定名,也就在自建校址的時候改的。短短三十餘年,滄桑幾變,真有不堪回首之想。我愛護美專的心,形式上雖然與該校脫離已久,精神上和在該校時,初無二致,這句話請問劉校長承認否?
*注:愛而近路,今安慶路;菜市路,今順昌路
我們的老師周隱庵先生
上海美專既為我國最先最完全的唯一藝術學府,那麼,飲水思源,數典豈可忘祖?在上海美專之前,還有一隻略具規模的“上海油畫專門學校”,不能把它撇脫,校址在昔稱為法租界羊尾橋殺牛公司的那一段,現在早已泯無蹤跡可尋,繼遷南諸家橋寶裕裡(現改錦裕裡),沿馬路兩幢的小洋房,假使現在走去看看,真太不像腔了。這個地段當時的確幽邃清靜,兼而有之,而也很有一種藝術氣氛,所差不過地方小點而已,好得那時學生不多,最多不過五十名,所以儘夠應用。油專的校長兼教授,就是我們的老師周隱庵先生,單名一個湘字。
圖說:周湘
周先生擅國畫金石兼善書法,詩詞也很好,西洋畫是半路出家,似不如國畫來得純善,間亦常為報章作諷刺畫,作風似豐子愷,而筆力造意皆勝豐而無不及。他的署名周湘兩字,並行橫寫,開現在各家籤西式名之先河,我作畫的署名,就受了他的影響,也可以說完全模仿他的,他簽得非常生動美觀,我簽得笨拙惡形。現在有不少知名之士,都是當時的同學,如藝術大師劉海粟弟,就是其中之一,不過後因事與老師鬧翻而破門的(為了這事,我也吃了個很大的流彈,經過事實,當另文詳述)。所以大師對於老師,幾不願一提了。記得在一二十年前,有友人(大約是朱應鵬兄)辦一種藝術刊物,要我寫些這類稿子,我就“直言談相”寫了幾段,大師就說我太老實了。我是恪守“一日為師”的名言,對於老師素所敬尊的。止知老人丁健行先生,翔華世兄賢喬梓,也是老師的及門弟子,不過,我們未曾同時受誨罷了。健行先生稱我老世兄,雖然叨長几歲,終覺受之有愧,因為他的學藝和事業,一切都比我大好幾萬倍呢。老師獨立辦的這隻油專,因為組織欠健全,兼之人力物力全不夠,所以,不到十年,就此成了過去的歷史。我不提起,人家恐怕更不知從前有過這麼一個藝術學會。除我之外,還造就了不少不世出的奇士呢。老師性極剛愎,不願為趨勢媚俗之作品,因之,不為世知,據說垂老境況淒涼,遂沒人無聞,捐館舍於太倉原籍,痛哉,老師的遺容和手澤,我還保留著不少,假使銅鋅版的制費,仍舊是五六分一方的話,我就要製版付刊,公諸讀者了。
藝術叛徒
劉海粟作畫,曾自署藝術叛徒,人家輒目為狂妄誇大,我認為他這個別署,並不過分。他自信力特強,一切不肯人云亦云,生平對於作品,力主創造。惟在初期,他的書畫實在談不到獨具一格,魄力確偉大的,世人譭譽,皆置之不顧,我行我素,無論對於洋畫國畫,一股蠻力,可以在他的畫面上觀察得到。他事業的成就,也全恃他的一往直前的蠻幹。假使要像我這樣的個性,實事求是,按部就班的,恐怕一百個也抵不了他一個。所以,我很佩服他的。
圖說:劉海粟與夫人張韻士
他是武進人,在排行中為最小,有時他曾自稱為武進劉九。長兄昔為滇吏,已早歿。生一子,即劉獅。次兄庸熙,向供職美專,無所建樹,姊一,名慕慈,擅惲派花卉,嫁嶺南畫家周勤豪。海粟本名季芳,脫離師門,遂廢用。藝術叛徒雲哉,望文生義,或疑破門時所擬,實乃離師門十年後事也。
記陳抱一
最近逝世的名畫家陳抱一氏,在我國可說最早研求西洋畫的先進,也是我們一群最初提倡西洋畫的中堅份子。氏粵籍,父為商輪買辦,姊陳鴻璧是位畢生致力於教育事業的教育家,家頗富裕,不失為有資產階級。氏自幼愛塗抹,於民元前已東渡扶桑,專攻西洋畫學,返國後,和我們志同道合,創圖畫美術學院於乍浦路(即上海美專前身)。
圖說:陳抱一
起初我國研討西畫者,類多臨摹是尚,實不足為訓,氏即提倡寫生為基本實習,為西畫人們之初階。那時所有教師頗多不稔教授之法,區區也是此中的一人,事前極感憂慮,恐貽後學者笑,氏慰藉有加,教我不必耽憂,並謂似我天資,毋須半天,定能盡得其窮。翌日氏親至我治事之所(彼時我尚未完全脫離商業),臨時授我寫生中幾部重要法則,循循善誘,簡詞意賅的不足一小時,固已觸類旁通,盡窺其堂奧,請複試,完全無訛,深自慶幸及期實行,竟能上堂大膽教授,緬懷已往,不禁汗流浹背。氏後又復東渡求深造,迨歸即攜其日本夫人同返,始建私人畫室鄰江灣站鐵道之東隅,時美專尚未建有臺式玻璃畫室,我國畫家之自建畫室,亦自陳抱一。一次祁佛青和我覓得一款場尤赴物,擬攝模特兒裸影,一時苦無適當地點,乃乘汽車江灣,假氏畫室實行,結果光線柔美為任何普通照相館所不及。傳氏逝世,身後蕭條,絕鮮餘蓄,純粹藝人生活,率皆類此,實可為而不可為也,一嘆。
(丁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