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是兩點,一個落腳點,一個出發點。”毛主席在《七大工作方針》中的這句話,對陝北和中央在陝北的工作做了基本總結。陝北,由此成為中國革命走向勝利的轉折點。而要理解這一革命轉折點,就必須弄清楚,陝北對於中國革命、對於中國共產黨人革命性格之塑造的重大意義。北京大學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院副院長、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韓毓海的這篇文章,正為此而作。
本文亦是韓毓海教授新作《風起陝甘寧》(暫名)的前言。文章從中華歷史大勢、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鬥爭與團結的辯證法、統治與“人心”的關係、對地中海文明鬥爭哲學的限定等方面,充分闡釋了陝北與中國革命的關係。
全篇旁徵博引、氣度宏闊、微言大義、發人深省,可謂致廣大而盡精微。“滿紙荒唐”中,妙論橫生,這些顯露歷史奧義的妙論,既是歷史闡釋,更是對歷史經驗的理論總結,蘊涵深刻洞見,給人無限啟迪。
當然,作者的“荒唐之言”絕不止於歷史憂思。在縱橫千年、汪洋恣肆、大開大合的思緒之間,作者對於馬克思主義的堅定信念、對於一代偉人毛澤東的真摯熱愛、對於中國共產黨之苦難輝煌歷史的深沉理解、對於中華文明乃至人類文明的如海憂思,盡皆浸透其中。這些把握歷史大勢而又深入歷史肌理的思考,不僅為理解黨史、中國革命史乃至世界近現代史提供了一種獨特的角度,更為深入學習貫徹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對當下的理解與行動給出了提示。《中國青年》雜誌新媒體先予刊載,後續將在紙刊上連載,以饗讀者。
陝北與中國革命
@文/韓毓海
這個小冊子(編者注:指韓毓海新作,暫名《風起陝甘寧》)的主題,是陝北與中國革命。
題目委實太大了。而這本小冊子裡所能呈現的,充其量只是歷史的一些片段,是我自己行走的一點經歷,以及由此產生的一些個人遐想。這些想法,不繫統、不學術,當然也並不深入。如果不是編輯朋友的反覆催促、督責,這些片段式的經歷與感想,也會隨風而去,被我自己淡忘了。
歲末已至,忽而想到——人總不能一年彷徨,勞而無功,即使農民種地,也總要有點收穫才是,正是這種功利的打算,使我把這些碎片歸攏起來,如同用一根粗線穿珠——我想,不管是不是珠,不管能不能穿在一起,但收攏一下曾經的思路,總比一盤散沙、隨風而去要好一點、有一點意義吧。
即使下筆萬言,離題不啻千里。
即使滿紙荒唐。
姑妄聽之,由它去吧。
一、大勢
第一個問題,先來講講大勢,講所謂中國歷史長期發展辯證法。這個大勢,可以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一)中國長期歷史的自然辯證法
中國的地勢,由西北而東南,與地球偏轉執行的姿態恰好一致。中華文明肇始、奠基於西北,它第一個千年的興旺發達期——秦漢隋唐,都以西北為核心展開。
自宋以來到鴉片戰爭,是又一個千年,此期間,陸上絲綢之路中斷,西北與歐亞大陸的聯絡發生鉅變,長江經濟區開發日益成熟。在這個千年,中國的發展方向,乃是沿著大運河,而倚重於東南——即冀朝鼎先生所謂的“江南經濟區”。
這種趨勢,到了晚清以來,愈發明顯。
錢穆曾對比地中海文明的發展大勢,把中國歷史自宋以來的千年發展方向,稱為“順流而下”,即從高處向低處滑落——而相對的,地中海文明的發展大勢,則是“逆流而上”,即從南歐向著北歐、從低的地方往高的地方攀登。
這是很形象的說法。
更形象的說法是:自宋以來一千年,中國的發展,大致是圍著東南轉,這與地球轉動的方向、與中國的地勢特點,是擰著的、是反向的。由此,錢穆還想到了人體內部的迴圈,他認為,偏於東南的迴圈,造成中國內部大迴圈“血脈”之不暢。
錢穆還說,一個國家的首都,應該建立在寒帶為好,正如腦袋在寒冷的地方才能保持清醒;在溫帶,則會逐步墮入昏昏沉沉的昏庸。
經歷了一千年的以西北為核心,又經歷了一千年的以東南為核心,錢穆提出了中國歷史發展的長期辯證法。這個以自然條件為依據的辯證法,簡而言之就是:未來之中國,只有復興北方,特別是西北,方才能均衡發展。按照這樣的辯證法,中國的中心,在現代乃至將來,還是要轉向西北。
錢穆又補充說,中國共產黨在西北的興起,就體現了這種長期歷史發展的辯證法。
大道至簡。
錢穆的看法有視野,這個視野,是以千年為一變的視野。
司馬遷說,凡五十年為一微變,百年為小變,五百年為中變,千年為大變,三千年為鉅變。
司馬遷的歷史觀,比西方的“世紀”紀年,要厲害些。
需要補充的是,在這個視野裡面,需要更加關心黃河,處理好黃河與長江之間的關係。
我國五千年文明史上,黃河流域有三千年是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四大發明”——包括絲綢瓷器在內,都盛產、發明於黃河流域;《詩經》《老子》《史記》也都誕生在這裡;中國的基本制度——郡縣與封建,都是在這裡奠基。
黃河被稱為中華民族母親河。黃河的命運象徵著中華民族的命運,黃河的興衰象徵著中華民族的興衰,黃河治理是中華民族治國理政的象徵。
講到解放戰爭,很少有人注意到,當年蔣介石消滅共產黨的大戰略,就是依據黃河的“乙字型”走勢,把共產黨的軍隊趕到黃河的弧形區域內,聚而殲之。像當年中華民族的始祖們一樣,決定現代中國命運的大決戰,其實就是憑河而戰。
“黃河清,聖人出”,毛澤東這位聖人,就如《東方紅》裡所描述,像太陽一樣,是從黃河之濱的陝北,冉冉升起的。
講中國革命,不注意西北、不注意黃河,就是不講大勢、不講大局。
延安時代,毛澤東在中央黨校二部演講時這樣說過:中國共產黨的缺點,在於是個草臺班子,我們的毛病,在於各唱各的,還彼此看不起,我們黨什麼時候能夠學會看齊、學會合唱,那就成熟了。
每個人都是父母所生,而一個民族則是民族精神的產物。黃河,就代表著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從這個意義上說,《黃河大合唱》,唱出的就是中華民族的現代命運,唱出的是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
1939年,冼星海指揮魯藝排練《黃河大合唱》。(資料照片由延安文藝紀念館提供)
什麼是這個精神的特點呢?
這個精神的特點,就是錢穆所謂“逆流而上”,就是激流勇進,在激流中拼搏前進。
從順流而下,到逆流而上,這是中國長期歷史的自然辯證法。
做歷史研究,細節、細緻當然重要,但第一重要的,是看清歷史大勢。沒有大勢,看不到大勢,細節再多,也只能陷入糊塗,甚至越研究越糊塗。
(二)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社會化大生產與小生產之間的辯證關係
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涉及方方面面,最為研究者所忽視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社會化大生產與小生產之間的辯證關係。
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一個極為深刻的話題,是社會化大生產與小生產之間的關係。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提出,與西方的“封建”不同,中國的經濟是包納農業、手工業、商業和信貸的小生產。小生產具有商品經濟的特徵,它可以節約成本、提高效率,從而對社會化大生產發生持續的、有效的抵抗。
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手稿)》,又提出所謂“亞細亞生產方式”。究其核心,這其實就是指小生產。馬克思說,小生產發達,是亞洲不同於歐洲之處。
恩格斯、列寧,特別是斯大林一致認為,現代化之路,就是建立社會化大生產;而蒲魯東則認為,從小生產中可以產生社會主義。蒲魯東曾是馬克思的好朋友,馬克思講“亞細亞生產方式”,他是與蒲魯東商量過的。
社會化大生產與小生產之間的關係究竟是完全對立的,還是可以互相補充的?這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中的一個重要命題,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要問題,也是現代化理論中的重要問題。
恩格斯以來,講“社會化大生產”是正統。中國共產黨裡的莫斯科派,之所以要堅持城市革命為中心、堅持城市暴動、拼命攻打大城市,堅決反對農村包圍城市,之所以要在蘇區農村實行徹底的蘇維埃共產主義——其根本目的,或者“根本思想出發點”,就是為了消滅小生產。因為他們認為,小生產乃是革命、現代化和社會主義的最主要威脅與危害。
“文化大革命”期間“割資本主義尾巴”,正是依據了列寧的一句話:“小生產每日每時地、自發地產生著資產階級和資本主義”。這與王明的思想,如出一轍。
但是,他們忘記了去追究馬克思的“亞細亞生產方式”——這究竟是指什麼?
在中國,打擊小生產,必然就要打擊農民,也必然就要打擊商品經濟。歷史證明,這樣的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根本搞不成——因為它根本不接中國的地氣。如果沒有了小生產,就沒有了“中國特色”,就沒有農民這個中國革命的主力軍,也就沒有了發展商品經濟這個中國自古以來的傳統。
回顧黨史,在贛南、閩西蘇區,特別是在陝甘寧邊區,毛澤東的一系列政治構想,就是依靠農民這個小生產的主體進行革命,而其經濟政策,是在努力恢復、發展和保護小生產的基礎上,為社會化大生產準備條件。新中國成立後,毛澤東在《論十大關係》中,依然十分關心重工業、輕工業和農業之間的關係問題,依然深刻地思考著社會化大生產與小生產的關係問題。
歷史證明,沒有以現代工業體系為核心的現代化大生產,就談不上什麼現代化;而沒有馬克思主義,沒有中國共產黨,中國也就沒有工業化。但是,建立社會化大生產,是不是就要消滅一切小生產?在社會化大生產確立之後,小生產是否會對社會化大生產產生有益的補充?
對這個問題,馬克思本人是沒有答案的。回答了這個問題的,就是中國的探索,就是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
亞細亞生產方式最大的特點,其實就是小生產。中國的改革開放,就是從恢復農村的商品經濟起步的。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際的結合,也可以看作是社會化大生產與小生產的結合,“中國式現代化”所謂計劃與市場的結合、所謂國有與民營的結合、所謂大企業與中小微企業的結合,其根本,就在於社會化大生產與小生產的結合。
而這個結合,是從陝北開始的。
毛澤東說,土地革命不是消滅工商業、消滅小生產,而是發展工商業、發展小生產,以為社會化大生產創造條件——這是毛澤東在米脂楊家溝關於土地改革的一系列指示的核心所在。
真想要發展大生產,就要發展小生產,正如真想要工業化——而且是想得不行,那就要發展農業、輕工業,這是毛澤東所謂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際的結合。
進而言之,郡縣與封建,實質上都是為了組織小生產而產生的制度。分與合,融郡縣與封建為一體——郡縣與封建的關係,小生產與社會大生產之間的關係,這是很大的一個辯證法。
(三)鬥爭與團結、鬥爭與聯合的辯證法
講政治,不能只講鬥爭,不講團結。這是中國的常識,但不是西方的常識。
中華文明的特點,首在和諧,和而不同,這是中華文明追求的境界。
西方文明的特點在鬥爭,啟蒙運動以來,“為了真理而鬥爭”,孕育了西方文明的革命精神,是西方文明最為燦爛之處。
講和諧,中華文明方才講王道;講鬥爭,於是西方文明講霸道。
1840年以來,西方以它的霸道,擊潰了中國的王道,也用西方的鬥爭哲學,深刻改造了中華文明的溫柔敦厚。先進的中國人,從西方人那裡學來學去,根本上是學會了鬥爭哲學。
西方古代的鬥爭,就是宗教鬥爭,鬥來鬥去,爭的是哪個神才是唯一的真神。西方現代的鬥爭,用黑格爾的話講——是為了承認而進行的鬥爭,鬥來鬥去,爭的是哪個真理才是唯一的真理。西方的鬥爭,都是為了理念而鬥爭,無論是一神教,是自由平等博愛,還是共產主義,都屬於真理性話語。
黑格爾的哲學,是關於民族鬥爭的學說;馬克思主義是關於階級鬥爭的學說;列寧主義將馬克思與黑格爾合二為一,列寧主義既是民族鬥爭的學說,也是階級鬥爭的學說。
西方文明最大的特色就是鬥爭,敢於鬥爭、敢於勝利,近代以來,西方可謂鬥變天下無敵手。
但這個鬥爭哲學,發展到斯大林,走到了自己的反面。
走向反面是說:鬥爭哲學,沿著民族鬥爭、階級鬥爭,一路鬥下去,由鬥敵人、鬥朋友,最終走向了鬥自己——走向了革命政黨內部、革命階級內部的鬥爭——最終,鬥爭哲學,化為肅反、官僚主義、無休止的內卷。
斯大林之後,西方並沒有解決問題,政黨林立、黨同伐異,恐怕是西方最大的政治問題。特朗普與佩洛西之間的仇恨,恐怕要超過他們各自對中國的仇恨。西方政治,外鬥厲害,內鬥更厲害。
走向自己鬥自己的內訌與內卷——這個問題,在西方的“鬥爭哲學”裡,基本上是無解的。
現代中國人,跟著黑格爾、馬克思和列寧,學會了鬥爭哲學,學會了民族鬥爭和階級鬥爭,學會了“為了真理而鬥爭”——也跟著斯大林翻跟頭,犯錯誤,學會了階級鬥爭擴大化和黨內鬥爭擴大化。
然而,中國共產黨並沒有像美國和蘇聯那樣,把鬥爭擴大化進行到底,而是在千鈞一髮之際,把它糾正過來了。
中國共產黨為什麼能?我們為什麼能糾正自己的錯誤?
因為——在西方的鬥爭哲學裡無解的問題,在中華文明這裡是有解的。
因為中華文明自身,有強大的辯證法的力量。
因為“革命”這個詞,在中國與西方意思不同。
“周雖舊邦,其命維新”,革命在中國的意思是“推陳出新”“革故鼎新”,而不是打翻一切、鬥倒一切、否定一切,不是全面內戰。和而不同,終歸是中華文明的底子,中華文明寬厚的底子,在人類歷史上最為危機和嚴謹殘酷的時代,也還沒有被淘洗殆盡。
文明基因不同,遂造成人心不同,性格不同。
中國人對於搞絕對化,對於純而又純,對於搞百分之百的布林什維克主義,天然難以接受。
為什麼要講延安道路?為什麼要一次次重訪陝北?
這有很多原因,但其中一個原因最重要——因為,在我們黨的歷史上,殘酷鬥爭,無情打擊,為純而又純、百分之百的布林什維克主義而鬥爭——這一套做法,就終結於陝北。
為什麼中國革命的落腳點、轉折點是在陝北?簡而言之,因為陝北是中華文明的沃土,這裡中華文明的基因很厚,這個基因,造成了陝北特殊的性格,這個性格,最終影響了中國革命,重塑了中國革命者的性格——最終使得馬克思主義的鬥爭哲學,與中華文明的包容精神,緊密結合在了一起。
十個指頭不會一般齊,以不齊為齊。
鬥爭的目的是團結,離開“統一戰線”,就將一事無成——這套辯證法,正是在陝北被重新高揚起來。把武裝鬥爭與統一戰線結合起來,把鬥爭精神與團結精神結合起來,把追求真理與修正錯誤結合起來,把普遍真理與中國實際結合起來,實現這樣的偉大轉變,首先是在陝北。
大革命時代,中共比較偏右;土地革命時代,比較偏左;中共在陝北時代,則實現了這兩種片面的自我否定。用毛澤東的話說,就是能做到“不左也不右”。
真理與錯誤,鬥爭與團結,普遍與特殊,武裝鬥爭與統一戰線——這些都是辯證法。中流擊水,做到中道而行,這太不容易了。
(四)統治與“人心”
在陝北,中國共產黨不當權,卻開始逐步地“獲得了人心”。1947年12月在陝西米脂楊家溝開會,共產黨依然還是沒有獲得國家政權,毛澤東發表《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提出“偉大的轉變”,他說:這個轉變,就是指“人心轉向了我們,轉向了共產黨一邊”。
獲得了“人心”,是說共產黨雖然當時沒有掌握政權,但其政治、經濟、文化主張,得到了最廣大的中國人的承認、贊成與擁護。而所謂“最廣大的中國人”,不僅是指下層,也包括中層,乃至上層社會精英的相當一部分。
國民黨當時是執政黨,掌握國家政權,而它的政治、經濟、文化主張,已經不被大多數人所承認。這個所謂“大多數”,同樣不僅是指下層,而是包括中層,乃至上層社會精英的相當一部分。
最大公約數,最大同心圓,求得這個,很不容易。
得人心者得天下,僅僅從政權穩定角度去“維穩”,把共產黨簡單理解為“執政黨”,起碼在毛澤東看來,這與蔣介石差不多,都是不懂辯證法。
當時,國民黨有政權而無人心,使天下之人苟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這種執政其實毫無意義,這種有政權,大機率等於沒有。因此,毛澤東說,共產黨與國民黨爭的不僅是政權,而是人心。
看歷史,首先就是看大勢。研究中國革命,上述四個方面,就是基本盤,就是大勢。我想把這個大勢,融入這個小冊子裡,究竟能不能融入,融入得如何,那只有天知道。
二、起承轉合
這本小冊子,聚焦的還是陝北。
陝北是中國革命的落腳點,也是轉折點,中國革命與陝北革命之間的關係、與陝甘寧根據地之間的關係,被毛澤東精彩地概括為起承轉合的關係。
1945年4月21日,毛澤東在七大預備會上講話,他這樣感慨萬千地說到了陝甘寧邊區:
同志們,請你們要認識這個邊區。不要總是“不好”,“不好”,“還是不好”!你叫它作“地廣人稀,經濟落後”,那也該承認。但是,你那個地狹人稠到哪裡去了呢?上海在你手裡,哪兒去了?你那個中央蘇區哪兒去了?給了蔣介石了。只有這個根據地保留下來了。所有的根據地都丟了,只剩下一個陝北,就是這個陝甘寧邊區。
這個地方作用非常大,怎樣大?我說是中國革命的一個樞紐。我們經南方一轉,好不容易轉到這個地方,然後,我們才能由這個地方再走出去。好像這樣的門啊(中央大禮堂的門),所以我說——這就是中國革命的起承轉合,好像門的樞紐,能夠一開一關。陝北這個地方,上面頂天下面立地,起承轉合,所謂起,是從這個地方起,轉,就是從這個地方轉。萬里長征,腳搞痛了,跑到這個地方休息一下,這個地方是我們的落腳點。說是落腳點,就是說我們不是永遠在這裡住一生,生下兒子,兒子再討老婆,再生兒子,不,不是的。同志們,我們要走出去,走到全中國去。同志們,這個地方既是我們的落腳點,也是出發點。
所謂起承轉合,是說陝北革命既繼承了中國革命的基本特點,又重塑了中國革命,陝北的性格,既融入了此前中國革命的風格,也重塑了中國共產黨、紅軍和中國革命的性格。
正是這種“起承轉合”,使這場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革命,既閃耀著理想主義的光芒,又具有了中國黃土地的寬厚與博大;使得革命者的性格中,既有了毫不妥協的鬥爭意志,又有了同志式的溫暖和濃烈的人間情懷。
如果用共產黨人自己(或者毛澤東的語言)來說,就是使全黨認識到,要使得革命勝利,就既要堅定地進行武裝鬥爭、階級鬥爭、民族鬥爭,同時,又必須靈活而廣泛地建立“統一戰線”。對於每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來說,既要講共產黨人純潔的理想信念,有嚴格的紀律與原則,而同時又要講中華文明深邃博大的“人情世故”;既要團結緊張,也要生動活潑。
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與中國革命具體實踐相結合,馬克思主義真理與中華文明的優秀成分相結合——這兩個“結合”,就是毛澤東所謂“起承轉合”的要害所在。
因為這種起承轉合,中國共產黨走向了成熟,紅軍走向了成熟,中國革命走向了成熟。
從中國革命這種“起承轉合”的大勢來看,陝北革命對於中國革命的轉變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特別是——西北地區黨和軍隊的領導人,經歷了王明“左傾”教條主義路線和張國燾機會主義路線的殘酷迫害,對於這兩個錯誤路線的認識是刻骨銘心的,從而對於毛澤東同志的正確路線的認識,同樣是刻骨銘心的。在秋收起義、井岡山道路走出來的革命戰友大部犧牲的情況下,西北的革命同志,就這樣成為毛澤東正確路線的堅定擁護者。如果不是在陝北,如果沒有西北革命領導人的全力支援,毛澤東後來在延安發動整風,與莫斯科派來的布林什維克進行鬥爭,糾正黨的錯誤,勢必會是艱難的。
正是在陝北,黨實現了前所未有的團結。陝北時代,甚至是毛澤東本人的性格發生重要轉變的時期。賀子珍後來曾經回憶說,遵義會議之後,特別是瓦窯堡會議之後,毛澤東的性格是有很大變化的——此前,他困惑於自己的主張正確,而往往不被同志們所接受,因此而苦悶,乃至焦躁;遵義會議之後,特別是長征到達陝北之後,毛澤東變得更為細緻、更為溫和、更加有耐心,乃至更加幽默,對同志更加包容。他更為深刻地認識到,黨內的分歧,應該透過耐心細緻的批評與自我批評來解決。尤其重要的是,他深刻地認識到——肅反的那一套,對同志進行殘酷鬥爭無情打擊那一套,對於黨的傷害極大,共產黨要前進,就必須處理好階級鬥爭與民族鬥爭之間的關係,階級鬥爭不能擴大化——尤其不能擴大為黨內和無產階級內部的“殘酷鬥爭無情打擊”。正是在陝北,毛澤東成為黨的團結的象徵,也正是在陝北,毛澤東終於得到了全黨同志的一致擁護與衷心愛戴。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際的結合,首先是與中國這一方水土的結合,特別是與中國革命的落腳點、轉折點——陝北這方水土的結合。
毛澤東說,馬克思主義能結出什麼樣的果實,關鍵在於我們腳下的土地。一方面軍到達陝北時不過八千人,現在我們的幾十萬軍隊、兩百萬黨員,就是在陝北這塊黃土地上長出來的。
究竟什麼是陝北的性格?什麼是陝北革命者區別於一般革命者的比較特殊的性格?這種性格,又是怎樣融入了中國革命的性格,怎樣改變了、塑造著中國革命的風格?
實際上,許多人都曾經帶著這樣的問題,不遠萬里訪問過陝北——其中就包括斯諾和他美麗的夫人海倫,還有薩特和波夫娃——這一對良知與思想情侶、戰友,而無論是斯諾《西行漫記》還是波夫娃的《長征》,其中都包含著對這個問題的思索與探究。
兩年前,我也是帶著這樣的問題,第一次訪問陝北,集中到訪了榆林、吳堡、米脂、綏德這些充滿傳說的地方,接觸了鼻音濃重、莊重幽默、保守浪漫的陝北人,天天吃著“黃燦燦的油糕熱騰騰的饃”、聽著信天游,在黃土高坡上賓士了一個星期。
在中國共產黨成立100週年之際,我日益感到,陝北革命與中國革命,陝北的性格與中國革命的性格——這個“普遍性與特殊性”問題,對於理解中國共產黨苦難輝煌的歷史,對於理解中國革命波瀾壯闊的歷史,極其重要。
這是開啟中國革命的普遍性與特殊性之間關係的鑰匙,也是理解陝北是中國革命落腳點與轉折點的關鍵所在。
三、“政治化”與“去政治化”
(一)現代革命:“為了真理而鬥爭”
什麼是革命?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這是毛澤東在大革命危機時代,為了喚醒陳獨秀這樣的書生們,而發出的絕望、決絕的吶喊。
“槍是能打死人的”“須知政權是從槍桿子裡取得的”——這些話,為中國革命的殘酷性,為共產黨人在大革命時代的大流血,做出了絕境吶喊般的註腳。
但這並不是革命的全部,革命不等於暴力,革命不等於造反,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奪權和改朝換代。中國歷史上有許多的造反、奪權、改朝換代,許多的農民起義,其中都包含著、採用了暴力手段,但這不是中國共產黨理解的革命。
為什麼?
因為上述這些行為,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一個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性別結構。歷史上,也有過許多改革與改良,但這些改革與改良,卻沒有采取暴力的方式和手段。
定義革命有兩個條件:一是要從根本上去改變一個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性別結構;二是採取了暴力手段——因此,歷史上的農民起義與改良、改革運動,都不能稱為革命。
不能從堅持革命或者“告別革命”的角度,去輕率地對待中國歷史上最為波瀾壯闊的革命。那個革命已經發生,是歷史的既成事實,不會因為我們的贊成或者反對、不會因為我們的堅持或者告別,而損之毫釐。
輕率地“告別革命”的人,其實根本不懂得什麼是革命。
那麼什麼是革命?——首先,革命是鬥爭。
什麼是現代意義上的革命?——現代意義上的革命,是“為了真理而鬥爭”。它是一切現代革命的最根本特點,也是思考一切現代革命的原點。
軍叫工農革命,旗號鐮刀斧頭——共產黨的革命,打的不是張王李趙的旗子,而是“主義”的旗幟、真理的旗幟。
參加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的代表,沒有一個人是因為吃不上飯而去鬧革命,也沒有一個人是因為想當官、想出人頭地往上爬而革命。黨的一大宣言裡,最獨特的規定竟然就是:共產黨員不能當官,即使當議員、當大學校長也不行——這太苛刻,也太不好理解了。
新民學會那14個發起人,為了思想和主義而結社,為了真理而犧牲。當新民學會的主要發起人蔡和森、向警予走向刑場,所謂的法官,一次次地問他們一個問題:作為留學生,作為社會精英,作為“上等人”,為了一個什麼“主義”,竟然連性命都不要了,這究竟是為什麼?
“螻蟻尚且偷生”啊!
“螻蟻尚且偷生”——這句話說明:求生、偷生、活著——這不僅是人的本性,更是動物的本性,是螻蟻的本性,或者說,這就是基於動物本能的人性。
但也正是這句話說明:求生,固然是人與動物都有的本能,卻不是人之所以區別於動物的“人之特性”。
(二)人的本性就是政治性
什麼是人性?或者,用馬克思的話來說——什麼是“人的本質特徵”?
亞當·斯密曾經用非常認真的幽默,回答過這個問題。他說,人的本性就是交換,你只會看到人交換他們的產品,而從來沒見過一群狗彼此交換骨頭。這個看似搞笑的回答,使斯密創造了一門重要的學問——政治經濟學。實際上,經濟學這門學問的基礎,就建立在人性的本質是交換這一回答之上。
在人類發展史上,是黑格爾最為深刻、動人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他的回答石破天驚,改變世界。
黑格爾說,人的本性就是政治性。
他說:我不知道動物之間是否存在交換,但卻可以肯定——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一群動物在開會討論政治問題。我們知道的是——只有人,才能因為一個共同的議題而聚集在一起討論、爭論;也只有人才能為政治議題團結在一起,與另外一批信念相左的人,產生衝突、發生鬥爭。
在這一點上,亞里士多德是正確的——亞里士多德說過:城邦是政治共同體,人是政治性的動物。
黑格爾還說:與動物不同,人,是唯一一種能夠清醒地認識到死亡的動物——能夠意識到自身的必死性,這是人區別於動物之所在。
什麼是哲學?哲學就是對於死亡的意識。
什麼是辯證法?辯證法是否定,是自我否定、自我革命,這種自我否定和自我革命的辯證法,就基於人對於死亡的意識。
何謂人類?
人是能夠自覺意識到死亡,從而能自由地把握和處置生命的一種存在。正是基於這樣的自覺意識與自由意志,人——也只有人,才能主動地把生命置於危險境地,從而使自己區別於動物。
弱肉強食,求生至上——這是動物的本能,而“為了真理而鬥爭”,為了真理而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這才是人性,是人區別於動物之所在。
什麼是人性?就是把政治生命,把對真理的追求,看得比生命更寶貴。人性就是政治性。
什麼是革命?革命,就是為了真理,而不惜否定和犧牲自己的生命。這就是黑格爾所說的自我革命和自我否定,是辯證法的實質——因此,列寧方才說,黑格爾的辯證法,是革命的代數學。
“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夏明翰,還有後來人。”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我想,這就是李大釗、蔡和森、向警予乃至劉胡蘭面對屠刀時,要告訴後人的問題。
這意味著什麼?
在魯迅的《藥》裡面,在紅眼睛“阿義”們那裡,這些詩句,無非是瘋子說的話。而黑格爾卻說,這是隻有人才能說出的話,每一字,都閃耀著人性的光輝。
就是這些話,劃出了人與動物的根本區別。
什麼是自由?
作為人的本性,自由意味著:人是能夠自覺意識到死亡,從而能夠主動、自由地處置自己生命的一種存在;自由意味著:人是唯一一種為了真理、為了信念而寧死不屈、飛蛾撲火的存在;自由還意味著:人是為了真理、為了信念,可以主動結束自己生命的一種存在——無論是倒在戰場上、敵人的槍口下,還是選擇從容自殺。
正是面對著這樣的自由,正是面對著這樣的人,這樣光輝的人性,尼采方才這樣高呼——“人性的,太人性的”。
正是思考著這樣的自由,正是讚美著這樣的人性,青年時代的毛澤東在讀《倫理學原理》批註中方才這樣說:“利精神在利情與意,如吾親愛之人吾情不能忘之,吾欲救之則奮吾力以救之,至劇烈之時,寧可使自己死,不可使親愛之人死。如此,吾情始洽,吾意始暢。古今之孝子烈婦忠臣俠友,殉情者,愛國者,愛世界者,愛主義者,皆所以利自己之精神也。”
(三)中國革命之根本意義:中國精神與政治的現代化
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把傳統中國轉變為現代中國,其關鍵點在哪裡?
中國的現代程序,被理解為追求現代化的程序。
現代化,中國搞了一百年,今後一百年還要繼續搞。
現代化有多種——工業、農業、國防、科學技術、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這都是現代化。但是,最根本的現代化,乃是政治的現代化。
什麼是政治現代化?
要造成政治現代化,關鍵就在於:產生這樣一種特殊的中國人——他們立志為了真理而鬥爭,正是透過他們不屈不撓的努力,透過他們慷慨悲歌的犧牲,正是這些立志“為了真理而鬥爭”的人們,使得一個過去幾千年不講政治的民族,學會了思考、開會、討論、演講、辯論與思想路線鬥爭。正是他們,以自己身體力行的光輝的範例,使中華民族成為一個講政治、愛政治、懂政治,乃至把政治生命置於崇高境地的民族——使得我們這個民族,以一個為了真理而鬥爭的英雄民族的形象,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從而從根本上擺脫了那種被人看不起的動物的狀態。
什麼是中國革命的意義?
中國革命根本意義就在於,它推動了中國精神與政治的現代化——以向死而生的方式。
偉大的中國革命的不朽功績,是使中華民族成為一個真理性的民族,一個為了真理而鬥爭,不惜犧牲生命、不惜打到最後一個人、最後一條槍也要戰鬥下去的民族——1949,五星出東方,正是因為這一切,毛澤東方才這樣自豪地說——中國人民站起來了!
(四)時代問題:政治現代化的退化
那麼,究竟什麼是我們時代的問題,什麼是我們自己面臨的問題?
我們自己的問題就在於:在追求經濟現代化、治理現代化、各種名目的現代化過程中,無視了政治的退化、精神的退化、政治現代化的退化。
我們時代的問題就在於:在一個思想淡出、學術淡入的時代,在一個不談主義、要談問題的時代,在一個真理被生存終結的時代,在一個政治被“行政管理”弱化的時代,在一個為了飲食男女而奮鬥的時代,在一個為了日常生活而競爭的時代,在一個為了出人頭地而勾心鬥角的時代,“為了真理而鬥爭”“要為真理而鬥爭”這種話,是難以理解,甚至是不可理解的。所以,我們看不懂李大釗、看不懂向警予、看不懂抗美援朝、看不懂大慶,也看不懂大寨、看不懂錢學森、鄧稼先,我們看不懂爺爺和奶奶、看不懂父親和母親。
因此,就看不懂黑格爾、馬克思和毛澤東。
偉大也要有人懂。
“要為真理而鬥爭”——如果不能理解這句話,那就不能理解現代意義上的革命,就不能真正理解中國革命,就不能理解中國人民是怎麼站起來的,就不能真正理解什麼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
黑格爾還說過:主人為了真理而鬥爭,奴隸則為了活著而屈服。如果不能理解這句話,也就不能理解什麼是“砸碎鐵鎖鏈,翻身做主人”。
馬克斯·韋伯說過,如果現代化程序意味著政治的退化,那麼,在這個程序中進行“政治教育”,就是一個最為重要、最為迫切的課題。
而這個問題,不是透過一般意義上的“黨史學習教育”,就可以解決、能夠解決的。但是,儘管一次黨史學習教育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卻可以使我們去面對這個問題,重新思考這個問題,使我們從原理的角度,去重新思考什麼是政治,什麼是革命,去重估“為了真理而鬥爭”這句話的起源。
黑格爾說,當人不再為真理而鬥爭,而只是為了飲食男女而競爭,或者說——當著真理被作為“普世價值”被懸置起來的時候,真正的鬥爭就停止了;當政治被行政管理所替代的時候,歷史就將隨之終結。
與其說胡塞爾是用《現象學》告別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不如說胡塞爾企圖把真理作為“普世價值”懸置起來——這正如李澤厚所謂的“告別革命”,意味著一個不談真理、告別鬥爭的時代的降臨。
很多人說,這是後革命的時代,是後現代的時代,是去政治化、去意識形態化的時代。而實際上,黑格爾早就預言說,去政治化的時代、去真理化的時代,就將不會有人性,在歷史的終結處,也不會有所謂“最後一個人”。因為在那裡,人性將全面退化為動物性。
當政治不再是為了真理而鬥爭,人將退化為動物。尼采說,在那裡,勝利的是奴隸的道德。
四、“承認的政治”
“為了真理而鬥爭”,這句曾經響徹人類世界的口號,來自黑格爾哲學的基礎——為了爭取承認而鬥爭。
“為了爭取承認而鬥爭”這句話,是西方思想與哲學的精髓所在。
這樣的問題、這樣的思想、這樣的哲學,只能發生在西方,只能發生在地中海文明之中。而且,這樣的哲學、這樣的思想,也只有放在地中海文明之中,它才能得到理解。
理由簡單——因為世界上幾個一神教——基督教、猶太教、伊斯蘭教、東正教、天主教、新教,都產生在西方,都發端於地中海地區。
所謂“為了爭取承認而鬥爭”,如果說白了,就是為了承認哪個神才是唯一的真神——為了這個問題而鬥爭。“承認”,就是讓世界承認——只有某一個神才是真的、唯一的神。西方漫長的宗教戰爭,實質上就是為了爭取對方承認、異教徒承認而鬥爭的歷史。
在中國人看來,為了這種空虛縹緲的事情殺伐不休,是天大的愚昧。但這就是西方各國的基本國情,是西方文明的獨特之處。不懂這個,就不會真正懂西方的歷史,更不會懂西方的政治。
承認什麼?什麼是“承認的政治”?
所謂承認,當然不是讓自己人承認,不是自己承認自己,而是讓敵人承認自己。所以,這種“承認”,只能透過鬥爭來實現,為了爭取敵人的承認而鬥爭——在這種“承認的政治”中,首先就預設了敵我關係。
不懂敵我關係,就不懂西方的政治。
毛澤東說:“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僅憑這句話,施密特便讚歎說——毛澤東最懂西方,最懂西方政治,他是看穿西方政治實質的人。馬克思和毛澤東,是黑格爾之後,最懂黑格爾的人。
中國人一般不會思考這樣的問題。
所謂“承認的政治”,這樣的問題——幾乎註定不會發生在中華文明之中,因為中華文明不但反對“一神教”,且主張以寬容的精神對待一切宗教。孔夫子則更進了一步——“子不語怪力亂神”——中華文明的本色是寬容,中華文明的底色也不是宗教,而是人文精神。
所以,當兩個文明初次相對、狹路相逢,便是墜入雞與鴨說話的陷阱,進而就變成迎頭相撞。
馬嘎爾尼訪華,下跪問題是被嚴重誇大了的小問題,真正的、根本性問題則在於,馬嘎爾尼告訴乾隆說:如果大清帝國承認大英帝國,大英帝國可以考慮承認大清帝國。
有人說,馬嘎爾尼這就是要平等,不過是要自由平等的貿易。而這完全是胡扯,因為馬嘎爾尼自己說得清楚、分明,他要的不是別的,而是“承認”。
關鍵在於,馬嘎爾尼意義上的承認是指什麼?英國究竟要乾隆承認什麼?當然不是承認平等貿易,馬嘎爾尼要的是:承認英國人的上帝是世界上唯一的上帝,而英國國王的特權,則是這個唯一上帝賜予的。
對中國人來說,這個問題並不關乎對錯,而是根本就不存在——因為那個上帝、那個“唯一的神”本身就根本不存在。
於是,乾隆的回答極為精妙:大清帝國無疆無界,不需要任何人的承認,自然也沒閒工夫承認你那個上帝是唯一上帝,什麼承認不承認,如果我不認識你、不承認你、不評價你、不搭理你——你能把我怎麼樣?
寒山問拾得,如果有人侮你、罵你、欺你,你該如何?拾得的回答是:你且避他、容他、不搭理他,過一陣你再看他。
這就是乾隆的態度,是中國的智慧。
不認識你,不搭理你,不評價你,不承認你,這是我們的自由。我大清帝國難道還沒有不搭理你的自由嗎?你難道還能干涉我這種“不承認”的自由嗎?
中國人有中國人理解的自由,西方人有西方人理解的自由。這兩個自由不是一個自由,山不是那道山,梁也不是那道梁。
承認的政治,不發生於中華文明之中。
與其說乾隆的這種說法是閉關自守,還不如說中華文明是講寬容的文明,這種講寬容的文明,拒絕把鬥爭絕對化。
中國有一種自由,就是不搭理你的自由。這種自由,不必透過黑格爾所謂“為了承認的鬥爭”而達成。可惜,西方人不能理解這種自由,這不是西方的思路。西方的思路,西方的政治,就是為了爭取敵人的承認而鬥爭,你不承認我,你就是我的敵人,因此,我就要打你。
西方的政治裡沒有寬容二字,沒有“和而不同”這種說法,西方文明的底色就是鬥爭。那麼多人口,不鬥行嗎——毛主席的這句話,最適合於西方。
在雞與鴨對話不歡而散之後不久,英國就悍然打了中國,而且,還把大清王朝打敗了、打慘了。
中國人痛定思痛,於是,發明了一句話:落後就要捱打。
關鍵是中國什麼落後、何以落後。
我們的前人說了,所謂落後,從根本上說,就是“國家”落後,內部是一盤散沙,對外打不過外國人。
所謂落後,首先是中國的國家能力不行。而國家能力不行,不是指沒有錢、沒有人,而是指中國的國家不是鬥爭工具,而是安撫天下的朝廷。大清帝國,不是西方現代那種民族國家——不是為進行民族鬥爭而建立的戰爭動員型國家。
什麼是國家?什麼是現代民族國家?
黑格爾說,國家是在大地上行走的上帝。意思就是說:國家是為了推行西方一神教而鬥爭的暴力工具,國家是進行民族鬥爭的工具。
啟蒙運動之後,西方文明在鬥爭向度上,又進了一步。西方的“鬥爭哲學”再升一級——從為了一神而鬥爭,變成了為了真理而鬥爭。
至於什麼是真理,法國大革命已經說了,自由、平等、博愛,這就是真理,就是世界精神,就是普世價值。拿破崙以真理的名義橫掃歐洲。黑格爾說,拿破崙就是騎在馬背上的世界精神。
當一個民族代表真理,它就有義務和責任去維護民族的利益,因為這就是在世界上實行真理、推行公理。
當真理與國家相結合,真理才是真理,國家也才是真正的國家。
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國與其說是遇到了沒見過的國家,不如說遇到了沒見過的“真理”。陳寅恪說,近代以來,中國不但能力不行,而且道路不通,不但打不過西方,而且中國固有之價值,在自由平等博愛面前,被駁得理屈詞窮、啞口無言。中國計程車大夫既然不再代表真理,於是,就只能像王國維那樣去跳湖。
在實力鬥爭中失敗,在思想、理論、意識形態鬥爭中理屈詞窮,後一種失敗才是真正的失敗,是全面的失敗。
於是,先進的中國人發生覺悟,覺悟到——中華文明中什麼都有,就是缺乏鬥爭精神,缺乏鬥爭哲學,缺乏以鬥爭為基礎的政治意志。
馬克思主義改變了中國,首先是因為馬克思主義是鬥爭哲學。魯迅說,馬克思主義是最明快的哲學,這個所謂“明快”,就在“鬥爭”二字。毛澤東青年時代說過,我讀了三本北大馬克思主義學會翻譯的書,其中就讀出了四個字——階級鬥爭。
黑格爾是馬克思就讀的柏林大學法學院的院長,馬克思是黑格爾的學生,他把黑格爾的鬥爭哲學全面升級了——馬克思的巨大貢獻,就是發展了黑格爾,《法蘭西內戰》把西方民族國家互相之間的“外戰”,發展為“內戰”,馬克思把國家之間為了真理而進行的鬥爭,或者說為了爭取“承認”而進行的鬥爭,變成了國家內部的階級——特別是無產階級為了爭取承認——為了爭取階級權利而進行的鬥爭。
馬克思就是從這個角度,發展了黑格爾的政治哲學和國家學說,他把黑格爾的現代民族國家,發展為無產階級專政。
到了列寧,算把馬克思和黑格爾的政治哲學從根本上完善了。列寧所說的國家,因此有了兩個敵人,一個是外部的民族敵人,一個是內部的階級敵人。國家因此也有了兩個任務:進行民族鬥爭和階級鬥爭。列寧的《國家與革命》,把西方的鬥爭哲學,發展到了極致,但也達到了一個邊界。
反帝反封建——“十月革命一聲炮響”,“走俄國人的路”,中國革命是照著馬克思主義鬥爭哲學,照著列寧主義學的。
中國革命自己的路在哪裡?
直到西方的鬥爭哲學,出現了邊界。
五、邊界和邊區
康德說過,思想之所以是思想,哲學之所以是哲學,真理之所以是真理,就是因為它是有邊界的——離開了時間與空間,就是離開了邊界;沒有了邊界,離開了邊界,那就是虛無。
所謂“歷史虛無主義”的根源,不在別的地方,就在這裡——就在於沒有邊界。
馬克思列寧主義是真理,既然是真理,那它就有邊界。
西方的哲學是鬥爭的哲學,這是西方最厲害的地方。但是,真理搞到極端就是謬誤,鬥爭哲學越了界,就會走向自己的反面、走向虛無。
馬克思主義是鬥爭的哲學,但是,鬥爭不是沒有邊界,關鍵是鬥爭的邊界在哪裡。
而勇敢地越過了馬克思主義鬥爭哲學這個邊界的人,是斯大林同志。
正是斯大林同志,使得西方的鬥爭哲學走向了自己的反面,走向了虛無——他不但把國家理解為民族鬥爭和階級鬥爭的工具,還“創造性”地把國家和政權“發展”為階級內部、政黨內部鬥爭的工具。
斯大林這一點,不但遠遠超出了黑格爾的想象,更超出了馬克思和列寧的想象,而西方的“鬥爭哲學”正是從此一躍出界,走向反面。
布哈林臨終前說:同志們,請記住——在你們向著舊世界鬥爭的旗幟上,也有我的鮮血。
斯大林整托洛茨基、布哈林,就是用無產階級專政來對待無產階級和黨內同志,肅反就是他的發明。它所造成的,就是共產主義陣營裡的虛無主義。
蘇聯最終垮臺,就是因為這種虛無主義。
斯大林有過偉大的貢獻,但是,此人在思想上有什麼貢獻?
毛澤東後來的《在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上的講話》中概括說:斯大林的貢獻,就是搞形而上學,違背辯證法,而且還教會了很多人搞形而上學,違背辯證法。
什麼是思想?思想首先是劃分,是正確地劃分,是細緻地劃界。斯大林同志不太懂這個,毛澤東說,斯大林康德哲學不過關,德國古典哲學不過關,因為德國打了敗仗,他就連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也看不起了。
民族鬥爭、階級鬥爭有邊界——最早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就是毛澤東。毛澤東的洞見,見諸《毛澤東選集》中的第一篇文章——《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在這篇文章裡,毛澤東固然提出——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但更重要的是,這篇文章通篇講的,是如何區分敵人、朋友與同志,而正是這種區分決定了鬥爭不是一概的,鬥爭的方式也不是一概的。
如果左中右一起打,打了敵人打朋友,打了朋友打自己,這種鬥爭哲學,只能走向自己的反面——這不是馬克思主義,這是歷史虛無主義。
正確地區分、細緻地劃界——這才是《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之要害。
正確地區分、細緻地劃界——這是康德哲學、德國古典哲學最厲害的地方,這也正是毛澤東超越了斯大林的地方。
中國共產黨系統地犯“左”的錯誤,是從六大開始,最集中地表現是六屆四中全會王明上臺。所謂“左”的錯誤的實質,就是階級鬥爭擴大化、鬥爭無邊界,把鬥爭的目標,轉向了整黨內和階級內部的“敵人”。
中共六大決議,根據斯大林的主張進行肅反,殺了毛澤東井岡山的戰友王佐、袁文才,毛澤東只能忍氣吞聲。六屆三中全會,王明、博古進行黨內鬥爭,打擊了瞿秋白,毛澤東無力干預。江西蘇區時代,特別是寧都會議之後,毛澤東本人日益成為殘酷鬥爭、無情打擊的物件,他也只能默默忍受。
“打了左派打右派,打了右派打中派,總之是左中右一起打”——自中共六大以來,毛澤東所處的環境,共產黨所處的環境,就是如此。在這樣的環境裡,偉大堅強、聰明睿智如毛澤東,他也無能為力,道理很簡單——就因為個人很難改變大的環境。
進而言之,六大以來的國際、國內和黨內的環境,造成了共產黨和中國革命者的一種性格,而這種性格,《關於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裡說得一清二楚——那就是“極左”。
中共六屆七中全會形成的《關於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更把這種性格,定義為“小資產階級的狹隘性”,所謂“小資產階級的狹隘性”的表現,一個是急躁與極端,期望革命迅速勝利,一個則是小集團主義的爭權奪利。
這個概括是極為深刻的。
造成這種性格的原因,從根本上說,在於歷史和時代的殘酷性,在於鬥爭的極端複雜和嚴酷性。正是這樣極端的環境,迫使人走極端,也迫使人們的思想,走向自己的反面。
平心而論,在一個血流成河、淚流成海的時代,不鬥爭,就是死,而在鬥爭中做到不走極端,這確實是難以做到的。
什麼是“左”?魯迅說,就是“革命的虛無黨”。
今天的人們常說魯迅不寬容、狹隘、愛罵人,而且多疑,而魯迅活著的時候卻說,他“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推測中國人,然而還是不料”——我想,如果我們身處魯迅的時代,如果我們就處在他那樣嚴酷的環境下,也許,我們就會理解他的極端、好鬥、多疑與狹隘。
20世紀的革命者、先覺者,難免都是多少有些極端的人,並非只有湖南人是“犟驢子”,也不是隻有湖北人多疑——極端,就是中國革命曾經的性格,在那樣走投無路的時代,革命者中,難得有不走極端的人,難得有真正懂得辯證法、堅持辯證法的人,毛澤東固然曾經是一個。但是,毛澤東卻是少數之中的少數,在到達陝北之前,在革命者的隊伍裡,真的很難找到幾個具備毛澤東這種性格的人,毛澤東自己,也真的很難找到與他性格相近的人。
人們常說——不吃辣子不革命,這是毛澤東的名言,也是他的性格,但是,在革命隊伍裡,比他更好鬥的,大有人在,那些莫斯科來的斯大林分子,尤其如此。在井岡山,在蘇區,在長征路上,毛澤東九死一生,那時,他算是被“二十八個半布林什維克”們鬥慘了、整慘了。
一直苦悶,一直感到環境不好,一直痛感無人能夠交心、談話,推心置腹,是因為他一路捱整。
直到紅軍長征到陝北。直到他遇到了劉志丹、習仲勳、高崗,直到他在千鈞一髮之際,把這些人從肅反的火坑裡拉出來——從此,毛澤東心情大好。
毛主席來了,晴了天。從此,共產黨的革命晴了天,走向天高地闊的陝甘寧,毛澤東詩興大發:天高雲淡,望斷南飛雁,不到長城非好漢。
站在黃土高原,毛澤東終於復活了——青年時代那個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毛澤東,又回來了。
什麼叫落腳點,什麼叫轉折點?
紅軍長征到達陝北之後,其最根本的改變,就是環境的改變,所謂的環境,不僅是指此地天高地闊、地廣人稀的自然環境,而且是指人的環境,是指由陝北性格造成的人文環境。
陝北人有其獨特的性格,那是兼具草原的奔放與中原的保守為一體的性格,是兼具高原的自由與黃土的侷促為一體的性格。這兩種看似截然對立的東西一旦混合起來,造成的結果就是一個——不走極端。
陝北的革命者,是有著這樣一種特殊性格的革命者,他們不乏理想,但卻更為實際,熱愛鬥爭卻又重視人情,堅強但又寬厚,思想很現代,但卻看起來土裡土氣、土頭土腦——陝北的性格,就是這樣充滿了辯證法。
辯證法,這是中華文明最好的東西,也是在中國西部儲存的最頑強的東西。
周雖舊邦,其命維新。
革命是鬥爭,陝北人當然也好鬥,但是,陝北人卻很少鬥自己人,為什麼?
鬥爭止於鄉黨,這就是秦政法,是商鞅為子孫後代設立的法的邊界——怯於私仇,勇於公斗。
“百代都行秦政法”——毛澤東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在陝甘寧,重申了這一點。
陝甘寧是邊區,但是,它更是一個“邊界”,是個思想的邊界。
在這裡,我們的偉大領袖毛澤東同志這樣告誡中國共產黨說:同志們,大家不要看不起這個邊區,正如他告誡我們黨——思想和真理不能沒有邊界,而斯大林犯的錯誤,就是鬥爭無邊界,這種錯誤,中國共產黨不能再犯。
什麼是邊界?怎麼叫有邊界?
這個邊界就是:在無產階級內部,在革命者內部,在共產黨內部進行鬥爭,不能採取殘酷鬥爭、無情打擊的方式,而鬥爭的範圍,不能無限擴大,革命鬥爭不能超出民族鬥爭和階級鬥爭的範圍。而在階級內部,在黨內,必須採用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方式,必須採用團結—批評—團結的方式——這是毛澤東的覺悟,或者說,是他反覆捱整之後,產生的覺悟。
關於真理與錯誤,毛澤東說:有人說我萬歲,本人今年52歲,我犯過許多錯誤,在共產黨內,沒有犯過錯誤的人,可以說是一個都沒有。犯錯誤有一個好處,就是知道去改正錯誤。因此,我們的方針是,堅持真理,修正錯誤。
當鬥爭與寬厚結合在一起,當理論與實際結合在一起,當南方與陝北結合在一起,當現代與傳統結合在一起——它才表現為中國革命的成熟。
當馬克思主義的鬥爭哲學與中華文明的包容精神辯證地結合起來,這就是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與中華文明的優秀成分結合起來。
真正的成熟,是思想的成熟——對於一個黨、一個國家、一個文明來說,就是如此。
走向成熟,極為艱難。
苦難輝煌,反覆多次。
第一需要有思想;第二需要敢於為思想、為真理而鬥爭、而犧牲;第三,需要清醒地思想,需要具體地、細緻地、辯證地思想——需要為思想劃出具體的、細緻的、辯證的邊界。
重訪陝北,重訪中國革命,我們能想到什麼?
我想到了在陝北窯洞裡寫作,在黃土高原上演講的毛澤東,想到了毛澤東思想,究竟在什麼意義上被稱為“思想”。
我當然想把這種“血的哲學”講出來,但在一本小冊子裡,這顯然是做不到的。有一兩個人能因此而會心,有所感悟或感同身受,我的努力,就算沒有白費。
人類血戰前行的歷史,彷彿煤的形成,真正的“乾貨”,不過是那麼一小塊而已。
還是開頭的話:
下筆萬言,離題不啻千里。
即使滿紙荒唐,也不妨姑妄聽之吧。
鋤禾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這本小冊子是野草,其中有幾顆豆苗,只有天知道。
由它去吧!
韓毓海,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學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院副院長,中國科學社會主義學會副會長。主要作品有《五百年來誰著史――1500年以來的中國與世界》《一篇讀罷頭飛雪,重讀馬克思》《重讀毛澤東,從1893到1949》《龍興》等。作品曾獲2018年“中國出版政府獎”,2014年和2018年“中國好書獎”,第八屆、第十六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優秀作品獎,2018年中華優秀出版物獎,第七屆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上海文學獎等。著作已被翻譯為英語、日語、俄語、德語、義大利語、荷蘭語、尼泊爾語等多種語言。
監製:皮鈞
終審:藺玉紅
審校:陳敏 劉曉 劉博文
編輯:徐吉鵬 冶曉琳(實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