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下鄉的延安姚店公社下童溝大隊當時是團省委的一個工作點,路線鬥爭抓得很緊,每天白天勞動完了後,老鄉們都集中在我們知青的窯洞進行政治學習,當時主要是學習檔案和讀報紙,我們知青自然是衝在前面了。可是,每次讀完報紙後,問老鄉們聽懂了嗎?老鄉們異口同聲地說“害怕”,我們心裡納悶,害怕什麼?有什麼好害怕的呢?早期來插隊的本地知青告訴我們,老鄉們說的是“聽不懂”也就是“解不下”發音是“害不哈”。原來是這樣,我們又問那懂了呢?怎麼說,本地知青說:“害哈了”,文字是“解下了”。我們又問,懂不懂怎麼說?他說:害哈害不哈“文字是:”解下解不下“。
在延安插隊的北京知青,著名陝北文化學者王克明說:這個“害不哈(hà)”挺奇怪,你說它是土語吧,那時候可覺得它是外語。後來才明白,它就是“解不下”,“解下解不下”。“解”音近“害”,古聲母,東晉陶淵明就這麼說。他的《搜神後記》卷九里:“卜者曰:遠諸侯,放伯裘。能解此,則無憂。”連唐代大德高僧開悟的時候,一下大徹大悟了,也說“解下”了,唐《敦煌變文·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諸山坐禪解下日,羅漢得道日,提婆達多罪滅日,閻羅王歡喜日,一切餓鬼總得普同飽滿。”這說明,這個詞它可不土,用它可以說最高深的事情。
在勞動中也遇到同樣的問題,每次休息完了開始幹活的時候,隊長說:“砸屋了”,我們起初不明白隊長說的是什麼。在地裡幹活幹嘛還要砸屋子,後來當地知青告訴我們說,這是陝北話,意思是開始幹活了。嗨,這是哪跟哪呀?直到現在,我在家裡要幹什麼活,對妻子說,咱們“砸屋吧”?妻子回答說,好“砸屋了”。
有一次,我在地裡幹活,隊裡一個女子急慌慌地跑過來喊著說,金光,書記叫你克一下,有急事。我說,好吧,我馬上去。那女子沒有走,又重複了一遍,並且強調說,快克,書記說事情可急呢。我又說了一遍,好,我馬上去。聽我說完那女子急得直跺腳。在一旁幹活的本地知青說,你應該說馬下去,你還在馬上呢,她能不著急嗎?啊,原來是這樣。
王克明還講了一個說“兒話“的故事,”兒話“就是葷段子的意思。那會兒在一起勞動,農民常好說笑,互相廝罵,“和尚小子”、“夃(ɡài)老小子”、“串門子貨”什麼的。女知青聽了好奇,問什麼叫“夃老”。農民互相看著,沒人回答。問多了,農民隨便應付:“念過高中的就是夃老。”女生一下高興了,說她爸她媽都是“夃老”,他哥也是。一群人就鬨堂大笑。為什麼笑?誰知道?
原來,這“夃老”在陝北話裡,指婆姨有外遇的人,即戴綠帽子的男人。那時候覺得這個詞可怪了。現在知道是從元代明代繼承來的了。元代無名氏《村樂堂》雜劇第二折有個“得惱”:“同知這早晚做了個糟得惱了也。”從劇情可知,這個“得惱”,就是現在陝北詞義,是說這同知(縣官)戴綠帽子了。到明代,語音轉移成了“夃老”。詞義呢,本來它是“私娼者”的丈夫,到明代有所分離。明代周祈《名義考·人部·夃表》:“俗謂倡曰表子;私倡者曰夃老。”但陝北的“夃老”,讀音是明代的,詞義卻完整地繼承了元代的。明清還有個同音的詞“蓋老”,指丈夫。《水滸》24回:“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聲。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清代翟灝《通俗編》:“夫曰蓋老,妻曰底老。”現在陝北的“夃老”,也正有丈夫詞義。
後來,慢慢地各種陝北方言都知道它們的意思了,比如,“爾格“是”現在“的意思,”婆姨“即是”老婆“也是”中年婦女“的意思,”躺下去“是”掉下去“的意思……等等。這些方言土語,伴隨我大半輩子了,是我揮之不去的陝北情思和念想。我想很多在延安插過隊的知青都有同樣的感慨吧。延安,我的第二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