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鄉知青
二、知青歌手小鄢
這個小鄢,就是上一節中那個娶了最漂的女知青小翟的那一位。當時,社員們都說他配不上小翟,其實,那只是從一個農家的角度來評判這件事的。
小鄢一米八以上的細高個,瘦削的臉龐,一隻眼睛有點斜視,不明顯,給人一種酷酷的感覺;最顯眼的是兩條鷺鷥般的大長腿,穿一條緊繃繃的褲子,走起路來一搖一晃,甩著兩隻手,永遠一副不急不躁的樣子。他在我們隊待了差不 多三年時間,印象比較深一點。
小鄢到生產隊時間不長,就趕上了割麥子,這活哪是他們這樣的城市學生乾的?隊長便安排他堆麥個子,把社員們割倒捆好的麥個子,一個個一堆堆集中起來,便於小車隊搬運。小鄢晃著兩條大長腿,一隻手提著一個麥個子,一堆一堆地垛著,很認真,一絲不苟。一塊地垛到地頭,遇到難題了,便喊另一塊地裡的隊長:“隊長!隊長!請過來一下一一”隊長站起身,問:“過去幹什麼?”小鄢說:“這塊地剩下三捆麥個子,應該放那一堆上?”
隊長一聽,一時不明白怎麼回事,問了一下,哭笑不得。原來小鄢堆得麥堆,不多不少,每堆二十個,到了地頭,剩下了三捆零頭,不知堆在哪裡了。隊長嘆息著說:“你這孩子啊,書可真是唸多了,唸愚了……”
小鄢讀書讀到初中還是高中,大家都不清楚。然而他肚子裡閒書可真不少,什麼“三國”、“水滸”、“隋唐”、“說岳全傳”、“七俠五義”……張口就來。小鄢後來安排到小車隊推小車,這活簡單,有力氣就行。他的個子太高了,他把車攀帶一邊又拴上一個長長的扣,這樣才能掛到脖子上,兩手握住車把,弓著腰,蹬著兩條大長腿,推著一車土糞,和一幫小青年一起爬坡,往透暄的地裡拱,還行。
小鄢在小車隊很受歡迎。裝土糞時,都關照他,裝平筐就行了,不要像其它人那樣,平筐後還要再拍上個尖,怕他推不動。到了地頭,往地裡推時,總把他排在最後一個,順著前人壓出的車轍往地裡拱,省力。大家喜歡小鄢的原因,一是性格隨和,從沒見他情緒方面有過大的波動,即使是一件群情激奮的大事,也沒見他臉色上有過大的變化,更沒見他生過氣發過火,一幅風清雲淡,深藏不露,世外高人的樣子。
大家喜歡他更主要的原因,是喜歡聽他說書。現在想想,那時如果有現在的社會環境,憑他的天賦實力,在文藝舞臺上很可能就是一個“腕”。他的嗓音極好,屬於那種音域寬厚、富含磁性的男中音,說起那些古典傳奇來,聲情並茂,有板有眼。小車隊一到休息時,大家便團團圍住他,催他接著上回書往下說。小鄢也不推辭,問道:“上回說到哪裡了?”有人就告訴他,他略一思索,很快進入狀態:
“話說這展昭展熊飛,縱身一躍,嗖地一下躥上牆頭,往下一看,只見東邊窗戶的燈影裡……”
他這“嗖地一下”那個“嗖”字,拖著尾音,帶著唿哨,特別形象生動,使人如見其形,如聞其聲,大家聽得如痴如醉。也正因為這樣,休息的時間往往過長,耽誤了幹活,小車隊長就只能帶著大家,拖晌拉夜,有時耽誤了吃飯,才能完成常量的活兒。然而大家還是樂此不疲,心甘情願。
有這麼一副天賦的好嗓子,不唱歌真是可惜了,小鄢當然也愛唱歌。剛下鄉那陣子,在村裡舉行的聯歡會上,就有他的一個獨唱節目,他唱了一首《馬兒啊你慢些走》,村人們很少聽這種風格的歌曲,與以往聽的看的劇目曲調不一樣,等回過味來,聽出好聽來,他已經唱完了,就有一種沒聽夠的感覺。
那好辦,人們享受小鄢的歌聲,才開始呢。 晚飯以後,他也不愛跟其它人一起聚堆聊天,自己倚靠著門邊,望著天上的一輪月亮,在雲層裡時隱時現,亮開歌喉,唱那首《聽媽媽講過去的故事》: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裡穿行
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
……
他唱的歌,都是那種舒緩悠揚、旋律優美的抒情歌曲。唱《馬兒啊你慢些走》,唱《嘎達梅林之歌》,唱《在那遙遠的地方》……一塊接一塊地唱個不停。有時候,同宿舍的小朱會用口琴給他伴奏,使他的歌聲更具魅力,晚飯後出來納涼的周邊鄰居,也都停止了拉呱,聽他唱歌:
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
她那美麗動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
確實好聽,他那富含磁性的男中音,並不是那種渾厚沙啞的聲音,而是脆亮中飽含著甜潤、舒朗中充滿著情韻,委婉起伏,千迴百轉,絲絲縷縷,動人心魄。就這樣唱著唱著,那個眼睛像“明媚的月亮”的美麗姑娘小翟,漸漸被他的歌聲陶醉了,俘獲了。不過,他倆的戀情並沒有被大家發現,就那樣不顯山不露水地暗暗成了好事。大約是下鄉的第三年秋天,小鄢回了一趟青島,住了差不多一個月,回來後在知青中分了點喜糖,說結婚了,物件是小翟,大家才曉過來,這段時間小翟也回青島了。
二人結婚後,並沒有從知青宿舍搬出來另立門戶,只是和小鄢同宿舍的小朱搬了出去,擠到另一男宿舍。小翟搬了進來,二人簡收拾了一下,就算做新房了。這個時候,他們心中可能有數了,快要回青島了。 果然,過春節時兩人一起回了趟青島,再回來時,就到大隊、公社辦了相關手續,一起返城了。
小鄢有了小家庭,返城後還唱歌嗎?還說書嗎?還有那麼多如痴如醉的聽眾嗎?
三、知青朋友老溫
老溫不是我們村的知青,他插隊的村子叫泥灣莊,離我們村二里地。他和我們村幾個知青關係不錯,常過來玩,是一個“自來熟”,對任何人都像老朋友一樣,即便他不知道你的名字。他不用下地幹活,村書記安排他“跑外交”,負責採購一些當時較為緊缺的物資,什麼鋼筋、水泥、化肥之類。所以,他有的是時間,經常大白天就晃悠著過來了,二三里路,也不騎腳踏車。
有時隊里正好在路邊地裡幹活,遠遠地看他晃悠過來了,有人就喊:“老溫,在這那,過來吧!”他朝這邊望望,就斜蹚著地堰子過來了。
他一來,儘管還不到“歇息”時間,隊長也會喊一聲“歇氣吧”,大家就停下活,把他圍了起來,氛圍立馬活躍起來。老溫撇著嘴,臉上帶著習慣性的滑稽的壞笑,先朝隊長打招呼:“咱當隊長的,還得親自幹活啊,在一邊指揮就行啦……”還沒等隊長回話,又握住身邊一個人的手,眼睛卻看著後面那一位:“哎,我說那個誰,你那個大鏡子,這回不行了,得下個月了……”那一位就說:“老溫你別糊弄我,下月再下月,拿當事辦啊!”老溫急了:“你這個銀,你一定相信嫩兄弟,嫩兄弟說話算數的。你現在要拿也行,有一個,就是破了一個角,要?要我給你寫個條,明天到供銷社找王經理拿去!”那一位嘿嘿笑著:“行啦行啦,還能不相信你?相信老溫相信黨,下月吧!”老溫撇撇嘴:“你他媽個頭,別窩囊我啊……”又招呼別人去了。
熱鬧的氛圍中,人們圍著他七嘴八舌:“腳踏車好不好買?……”“我明年蓋房子,能不能給搞點鋼筋?……”“老溫別忘了我的煙臺手錶!跟你說了三個月了……”“下批進口尿素,拉過幾袋來,別隻顧著自己村!……”“二十六軍再沒處理舊軍裝?再處理,拿過幾套來……”
……
老溫應接不暇,朝隊長說,“你望望,你望望隊長,嫩這些社員要把我扯把吃了……”隊長笑著說:“大家都稀罕你呢,哎?老溫我問你個正經事!”“隊長請講。”隊長咳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上次回青島,火車再沒爆胎?”大家哄地一聲笑了起來,老溫也搖頭擺手,笑彎下腰。這是當時很流行的一個段子:一個下鄉知青,有說上海的,有說北京的,反正離家挺遠,回家一趟得坐火車。有一次請假回家一趟,多住了半個多月,回來跟隊長說,火車爆胎了,二百多個輪子,補了半個多月……從未見過火車啥樣的隊長,也就信了……
老溫笑著,一隻手點晃著隊長:“你啊,你也和什麼銀啦,凈把這麼些破事,住我身上按,好啦,不和你們瞎扯了,我和俺夥計說點事 。”說著,便向旁邊幾個知青轉了過去。隊長一高興,就說:“好了好了,你們幾個先回去吧,走吧走吧,留老溫吃飯啊……”
老溫那時在熟人圈裡,被傳成一個神通廣大的人物。他雖然歲數也不大,但長得老相,看起來有三十多歲,臉上總掛著一絲滑稽的壞笑,就顯得有一些老成和世故。加上有一手和任何人都能三分鐘之內熟稔起來、開起玩笑來的特長,所以人緣很好。據說他下鄉沒幾天,就跟村書記扯上了話,並很快給村裡從煙臺搞進了一批進口化肥。村裡那時正搞水利基本建設,修渡槽,建水渠,需要不少鋼筋水泥,問他能不能搞一些,他說試試吧,給他開了介紹信,蓋上了大隊和公社的印章,他就名正言順地幹起採購外交來。周邊幾個縣的化肥廠,水泥廠,物資公司,他跑得熟門熟路,進得去,吃得開。甚至萊陽26軍後勤部、馮格莊飛機場,都很有幾個熟人。所以,也就沒使村裡失望,也真給村裡辦過不少實事。
我跟老溫真正熟悉併成為朋友,是從七四年底開始。那時候,我在鎮供銷社百貨部,幹實物負責人,雖然權艱沒有經理大,但像座鐘、手錶,大鏡子,縫紉機等緊俏商品,還是有一定處理權的。老溫到公社辦事時,總要到我櫃上聊上幾句,因為之前較好的印象,對他提出的要求一般都會答應兌現。他心裡也很有數,從不提超出我許可權之外的要求,像腳踏車,化肥,柴、機油等,他會直接去找主任書記或門市經理要。有一次,他從書記那裡要了一輛腳踏車票,到我櫃上給我看了看,問我換不換新車子,換就先拿著這一輛。我說先不想買,部裡有輛破公車,湊付騎吧。他把票收起來,湊到我面前,悄悄告訴我:
“我跟李書記說了,小孫這人很不錯,在村裡時就是納新物件,打算培養村書記呢一一叫他關照你一下,咱不能老是站櫃檯吧,是不是兄弟?……”
我那時剛踏上社會不久,對世事世故知曉不多,只是一味上進心切,對他的話雖然將信將疑,但仍然非常感動,從心底把他當做一個真正朋友了。不過,在與同事和村鄰們說起他來時,不少人對他還是頗有微詞,說他純一個“嘴子”,就會說,不辦事。這也難怪,他認識的人那麼多,如果每個人都有求必應的認真辦事兌現承諾,他不得累死?想他也沒那麼大能量。
老溫大約是七九年前後返城的,再一次和他見面是二十多年以後了。二00一年,我所在的單位拆遷解體,每人發了半年生活費,然後自謀生路,我找親戚湊了點錢,在街面開了個五金店。一次,到青島五金器械廠進貨時,剛一下車,聽有人在背後叫我,轉身一看,是老溫,他沒有什麼太大變化,雖然頭髮花白了,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他說我變化也不大,比原來胖了些。舊友相見,自然格外親切,他領我去開票處開了票,結了帳,又到倉庫和我一起裝貨。中午在廠外小飯館一起吃飯時,他問你怎麼才進這麼點貨,別的客戶來都幾十件大半車的裝 ,是賣不動嗎?我說不是,你們廠的產品是名優產品,單位沒解體時,就一直賣,銷量很好。我現在是個體戶了,賒賬肯定不行,又沒有那麼多資金,所以只能小進勤進了。老溫一聽,說你怎麼不早說,吃完飯我和開單的說說,給你開一批延付的,儘量多拉點,起碼節省點運費吧?我說能行?老溫說別人不行,咱兄弟還能不行!
吃完飯,他領我到了開票處,對開票那個姑娘說:“小張嫚,這個是我一個老鄉(他把我當老鄉了),很不錯的一個兄弟,你給他再開幾件貨,開成延付的,兩個月吧一一別的單位最長的延付是不是兩個月?”
那姑娘看了看我,猶豫了一下,說:“溫師傅,這客戶是第一次來,您看一一”
老溫說:“哎呀!這我個弟兄,怕什麼,出了問題我負責,你把單子標上我介紹的!”
就這樣,我又多拉了二十多件貨。此後,從這個廠子進貨,全都享受延期兩個月付款的待遇,這些貨拉回來,大都對口賣給了幾個關係單位,在付款期內,資金基本全部收回。這對我這個剛起步的小個體戶來說,確實幫了大忙。
二00八年前後,五金店的幾個主要業務客戶一一韓資和日資企業,紛紛撤資關門了,導致庫存備貨嚴重積壓,延付的進貨款一時難以兌付。我把情況電話給老溫說了,並告訴他,打算退出五金行業,上電動車專案。兩天後,老溫帶著車趕了過來,問明瞭情況,把廠子的貨看了看,說:“沒事兄弟,這些貨大都沒開包裝,我拉回去吧,給你銷了賬。”我感激之餘,又很不好意思,說:“你和廠裡好交待嗎?”他說:“我和廠長已經說好了,沒事,這些貨拉回去,也不影響銷售,你壓在庫裡就是廢品了……”
我和他一起點對數,裝好車,留他和司機吃飯,他說:“不吃了,下午趕回去還得點數入庫,別耽誤了人家下班。”說著就急急上車了。上車後,又探出頭來,說:“以後到青島,還來找我,我年底就退休了,有時間了,好好陪你玩玩!”
這是我們最後一沒見面。
又是十多年過去了,還知這位朋友還好嗎?願他晚年安康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