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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104-印度土地貴族
作者:肥宅霙
校稿:朝乾 / 編輯:鹹帶魚
11月19日,印度總理莫迪宣佈將撤回三份爭議性農業改革法案,試圖平息已經持續一年多的農民抗議。三份農改法分別是《農產品貿易和商業法案(增強與促進)》《農民價格保障與農業服務法案》《必需品(修正)法案》。
要從一個農業國變為工業國
如何協調農民和地主階級的利益,是個關鍵問題
(圖:shutterstock)▼
11月29日,印度國會正式完成了廢除三份農改法的法律程式。自2020年9月旁遮普邦農民率先發起大規模抗議活動以來,農民們的常態化抗議,超乎許多觀察者意料。
截至當下,雖然莫迪政府已經做出重大讓步,但農民抗議仍未結束。從防止報復、追求更大政治權力與經濟保障的角度出發,抗議農民的領導層當下也有充分理由繼續與莫迪政府對抗。
如果莫迪政府有用,要抗議幹嘛?
(哈哈,圖:shutterstock)▼
什麼是土地貴族問題?
當前,抗議組織“聯合農民陣線”(SKM)的訴求主要有:撤銷對抗議者的起訴和逮捕令;立法確保最低保證收購價格(MSP);不得以治理空氣汙染的名義追究焚燒秸稈農民的責任;撤銷《電力法》修正案;給在抗議中身亡的700多名農民立紀念碑,並進行賠償;將拉基穆布林—喀裡血案涉案內閣部長撤職,等等。
該組織還要求必須以書面的、法律的形式加以確保。
SKM是40多個印度農民工會組成的聯盟
主要由旁遮普邦、哈里亞納邦、北方邦農民組成
(圖:Twitter @NeelkamalTOI)▼
如同其他所有歷史事件一樣,農民抗議演變成今天的態勢,存在一系列偶然性因素。但本輪抗議爆發的根本性因素,在於印度當下政治經濟結構中存在的“土地貴族”問題。
所謂“土地貴族”,可以被定義為控制土地相關權利,且其控制權得到南亞次大陸上各種政權認可的利益集團。土地貴族一般並不能在現代產權意義上完全佔有土地,通常僅是佔有土地權利。
21世紀的印度還存在許多落後事物,並不稀奇
要知道,這仍是一個因循守舊,弊病繁多的國家
(麻木,圖:shutterstock)▼
這一階層的定型,是在莫臥兒帝國皇帝阿克巴統治時期(1556-1605年)。阿克巴綜合參考了之前德里蘇丹國與蘇爾王朝的田賦稅收政策,透過賦予土地權利所有人官方認可的權利和丈量國土的方式,擴張了莫臥兒帝國的稅基,為帝國的興盛奠定了堅實基礎。
莫臥兒稅制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把土地改造為能產出貨幣稅收的稅源。這與莫臥兒軍制的專業化僱傭兵制度相結合,意在實現軍事征服和財政擴源的良性迴圈。
當年,阿克巴懷柔錫克人,與民休養生息
這莫迪政府愣是好的不學,鬧出許多么蛾子
(錫克農民抗議車,圖:shutterstock)▼
莫臥兒稅制最關鍵的環節,是確立了一個居於農村社會和帝國之間的“土地貴族”中間人階層柴明達爾(Zamindar),即認可地方豪族對於土地的相關權利,介入地方豪族繼嗣糾紛、爭議仲裁,以武力懲罰不服從的家族。透過柴明達爾,莫臥兒帝國逐漸建立起了對印度農村基層的統治。
正因背後有莫臥兒提供強大的權力、武力背書
柴明達爾才能懾服地方豪強,執行帝國的意志
(莫臥兒戰象)▼
英屬印度延續莫臥兒稅制
莫臥兒稅制的確立,是英國發動對印度的殖民征服的重要背景之一。因為農村社會被轉化為能夠榨取稅收的稅源,使得殖民統治變得有利可圖。英國在印度的殖民統治,很大程度上繼承了莫臥兒時代的土地制度,並且充分反映了印度土地制度的多樣性。
無論莫臥兒帝國還是取而代之的馬拉塔帝國
相比英國人都有更加龐大的體量
本質上因為印度社會極其鬆散,地方勢力強大
中央政府所能動員的力量其實很有限▼
除了柴明達爾制,在奧德、拉傑普特納等地區的塔魯克達爾制(Taluqdar),在德什和高康達等地的德希穆剋制(Deshmukh),在馬德拉斯等地的萊特瓦爾制(Ryotwari)等。
很難說到底是特定的群體先佔有了土地權利,再得到印度國家的認可,還是說印度國家推動形成了一個佔有土地權利的利益集團。實際上,這可以被視為兩個相互的程序。
印度就是英國殖民者眼中的提款機,搖錢樹
為了更好地撈錢,英國人需要與地方貴族“共治”印度
(英屬印度的王公們,圖:royalark.net)▼
比如,馬哈拉施特拉邦一帶的馬拉地(Maratha)種姓的來源相當複雜,包括昆比(Kunbi)等首陀羅低種姓,以及歸化印度教社會的部落民等。馬拉地人的特點是:以各種方式佔據了德什高原一帶的土地權利,並且曾得到封建政權的認可和冊封。
馬哈拉施特拉,印地語意為:偉大的民族
嗯,它的首府是孟買,在印度算髮達地區了
(天堂地獄,橫屏衝擊力更強,圖:壹圖網)▼
在印度的社會背景下,這樣一個擁有政治經濟特權的階層逐漸開始追求共同的宗教階序,甚至主張共同的父系祖先,形成了一個新的種姓“馬拉地”。馬拉地人的情況在印度並不稀奇,像帕迪達爾、庫米、布米哈爾等種姓的形成都與之相似。
有四大種姓還嫌不夠,又分化出許多新種姓
如此,尊卑更懸殊了,難怪擺脫不了惡性迴圈
(馬拉地人,圖:shutterstock)▼
還有一些種姓是先控制了土地權利,後得到印度國家的冊封。在這種型別中,父系氏族和部落組織往往是這些種姓最有力的武器。
例如,拉傑普特人(Rajputs)就能動員六代以內父系家族成員集體行動(被稱為“兄弟會”),在需要的時候還能動員更大範圍的父系部落。而本輪農民抗議的主角——賈特人也屬於此列,其最主要的動員工具即為血緣與地緣合一的賈特宗族(Khap),每一個賈特宗族包括約84個村落的地理範圍。
以宗族與地域為紐帶,強化彼此之間的認同感
凝聚成一個共同體後,基本上就是一呼百應了
(賈特人抗議,圖:shutterstock)▼
無論是以怎樣的方式,這一系列群體最顯著特徵就是佔據了土地權利,其也被人類學家斯里尼瓦斯命名為“主導種姓”(dominant caste),即本文所指的土地貴族。
這個階層從其各自所屬領地擁有的權利存在很大差異,與當地情況有關,多是非貨幣的農牧林業產品和手工業產品,或者是勞役。而其對印度國家最主要的義務之一,就是交納貨幣形式的稅收。
種種殘留的落後制度猶如吸血蟲
一直寄生在這頭虛弱的大象身上
(食肉寢皮,圖:shutterstock)▼
隨著英國的殖民統治,印度被捲入世界資本主義體系,這一階層也成為了印度非資本主義成分與資本主義成分間的中介,將從印度農村榨取的剩餘價值,源源不斷地輸入世界資本主義體系內。
而土地貴族也是印度在英屬時期統治制度的重要環節。正是因為土地貴族階層的“封建性”,使得印度社會無法在現代意義上組織起來,殖民者得以對其分而治之。
殖民者透過土地貴族階層獲得剩餘價值,並在世界資本主義體系中出售,進而聚集了大量殖民利益,使其能夠保持對印度農民的力量優勢。可以說,這種統治邏輯一直延續到了今天。
一茬又一茬的統治者,帶走富饒,留下苦難
這種國情和歷史原因,就算超人來了都沒轍
(農民抗議集會)▼
地位尷尬的土地貴族
長期以來,土地貴族無疑是印度統治聯盟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隨著印度社會經濟的持續發展,這個階層日益面臨著“階級滑落”的風險。
首先,這個階層的落後性日益凸顯,特別是一些土地貴族集團強大的種姓、氏族和教權組織成為了落後社會制度的維護者,嚴重束縛了勞動力和土地等生產要素的流動。
最慘的是印度農民,他們連“滑落”的機會都沒有
莫迪政府不兜底,苦勞不得食,收成不好就捱餓
(不抗議示威能行嗎?圖:壹圖網)▼
其次,農業在經濟中所佔的比重日益降低,農業部門所處的地位越來越不利,導致土地貴族從佔有土地權利中獲得的利益不斷縮水。
據印度政府最新公佈的資料,2018-2019財年印度農民工資性收入已經佔到了其總收入的40%,2015-2016財年至2018-2019財年之間,印度農民的真實收入增長率僅為1.7%。
過去的全球化程序中,一些產業落地印度
許多農民都願意進廠打工,而不是種地了
(回收廠,圖:shutterstock)▼
再次,近代以來印度國家政權的擴張與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不斷侵蝕了土地貴族的動員能力。然而與之相矛盾的是,土地貴族依然掌握著可觀、且越來越多的政治權力。
如同在本輪農民抗議所體現出來的,一些土地貴族集團仍有著強大的動員能力。這使得許多社會弱勢群體選擇依附於他們,寄望其能夠代表自身利益,與國家談判,爭奪公共政策制定權。在如今,這是令人難以理解的事兒。但在印度,卻很平常。
現實與理想的強烈反差,構成印度的社會風貌
由此產生的魔幻現實主義感,足以令馬爾克斯汗顏
(千難萬難,活著最難,圖:壹圖網)▼
印度政府在提供公共服務上的孱弱,以及資本主義發展帶來的社會原子化效應,使得土地貴族集團代表弱勢群體、提供公共服務、協調社會矛盾、促成集體行動的功能更加凸顯。
自上世紀60年代末,土地貴族在印度碎片化的政治程序中攥取到了越來越多的權力。1991年,印度經濟自由化改革以來,政府提供福利能力的退化,也抬升了土地貴族集團的政治地位。當下遍佈印度的地方政黨背後,往往是特定的土地貴族集團。
一個落後性凸顯、經濟地位不斷被削弱、自身組織性不斷遭到侵蝕的利益集團,卻佔據著道義和國家榮譽的制高點,承擔著代表弱勢群體,協調社會矛盾、促成集體行動的職能,並掌握著越來越多的政治權力。
這些矛盾,在印度土地貴族上形成了鮮明對比。隨著印度政治經濟社會的不斷髮展,又該把土地貴族放到一個什麼樣的位置上?這不僅僅是莫迪政府,也是今後印度執政者必須面對的難題。
印度從未經歷過廣泛且深刻的社會變革
直接越過必要的過渡階段,強行跨入了現代
(眼中有未來嗎?圖:shutterstock)▼
*本文內容為作者提供,不代表地球知識局立場
封面:shutter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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