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耀宗(南京曉莊學院文學院副教授)
1935年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是當時中英政府間一項文化交流專案。參加展覽的文物主要來自故宮博物院。國難當頭,故宮文物南遷又剛過去不久,馬上有這樣的海外參展舉措,當然觸動了許多人的心絃。
正當中英政府及雙方人士積極籌備展覽會時,北平學術界王力、陶孟和、朱自清、梁思成等30名學界人士聯名發表意見,明確反對中國政府選送故宮文物運英展覽,並對古物出洋保險和展品選擇權等問題提出質疑:“故宮博物院為吾國立唯一之博物院,如何以其寶貴之收藏選送海外並保險而無之耶?”“夫故宮古物為我國所有,選擇之權應屬之我。豈有開箱倒篋任人挑選以自示無能耶?”
1931年“九一八”事變之後,故宮博物院啟動文物南遷行動,就將故宮推上了輿論的風口。1933年2月6日《申報·自由談》發表了魯迅(署名何家幹)的文章《崇實》,對故宮文物南遷表達了否定態度。這次對參加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的諸多質疑,可以看作是文物南遷爭論的某種延續。
在這種被動局面下,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籌備委員會做了很多努力,來回應專家學者和公眾的質疑。他們不僅撰寫文章應辯,還於1936年4月8日到5月5日在上海外灘的中國銀行舉辦了赴英文物預展,同時編印了《參加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出品圖說》,以備各方對比查證,稍稍平息了輿論。展品透過英國軍艦薩福克號運輸到倫敦,參與布展的工作人員也在1935年8月7日乘坐義大利輪船“綠伯爵”號前往英國。這樣,在1935年11月28日到1936年3月7日,786件中國文物順利參加了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
當時故宮博物院工作人員傅振倫的日記和莊嚴等人的回憶,讓我們可以領略這次盛況空前的藝術展的一些掠影。
倫敦中國藝術展在當地的反響,從最終統計出的參觀人數可窺一斑,英國和其他國家絡繹而來的觀眾達42萬之眾。負責這次赴英展覽的工作人員之一傅振倫,是北大史學系的畢業生,曾參與過燕下都考古發掘,1934年7月正式調入故宮博物院工作。傅振倫在日記中比較詳細地記錄了這次展覽在國外的情況。從中可以看到一個有一定文化門檻的中國古代藝術展如何被轉換成了大眾話題。
有當地輿論認為,英國婦女著裝的顏色不應該效仿義大利,而應該效仿中國。結果當時一位服裝設計師為英國王后製作了一件寶石藍衣服,經由皇室效應引發了一股中國熱。於是中國食品和文物等一時也成為人們關注的物件。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民心相通,文化的交流往往從滲透著文化因素的日常用具開始,進一步深入和擴充套件到其他方面。除此之外,與藝術展相配合的還有一系列中國藝術講座,這些講座無疑促進了公眾更為深入地理解中國藝術歷史。
因為時代的氣氛和國際形勢的變化,這樣一場藝術展覽不會僅是一次中國文化的普及傳播活動。在正式開展前兩天,11月26日,在百靈頓堂的展覽現場,傅振倫忽然發現主辦方在中國古蹟圖上將西藏劃出了中國領土之外,他立即督促中國大使館與英方嚴正交涉,同時也組織當地留學生召開會議,造成輿論壓力。最終英方在12月將所有展覽目錄的附圖銷燬。
在倫敦參展的日子裡,傅振倫從專家角度對這次展覽的專業水準提出了質疑,例如:陳列方式上不分年代、不分類別、不分收藏人和不分地域,還有“精品而陳列人不注意之地,繪畫高懸半空”等違背展陳原則的現象。同行赴英參展的莊嚴,是傅振倫的北大學長。他1924年就參與了“清室善後委員會”的工作,1925年入職故宮博物院。多年以後莊嚴對這次展覽中的一些展品仍然印象深刻,他撰文列舉了其中的29件。對莊嚴來說,最為快意之事大概就是發現展品中的偽作或者銘牌內容的錯誤。這29件展品中就有11件被他認定為偽作。例如展號1162號展品被認為是五代巨然的《雲山圖》,莊嚴就表示了異議。他認為判斷古今名畫真偽的最基本方法,就是從個人風格和時代風格兩個角度進行分析。這幅作品不僅不具備巨然個人的獨特風格,也沒有他所處時代的風格,因此被莊嚴定為偽作。還有一件展號為672號的展品,名稱定為“sutracover”,經莊嚴考證,其實就是中國的“書帙”,因此指出了其譯名錯誤。
1936年4月9日,參加倫敦中國藝術展的展品乘美國郵輪藍浦拉號從倫敦喬治五世港出發,5月17日到達上海後直接運往南京考試院。6月,在這裡的明志樓舉辦了歸國展覽後又送回上海封存。莊嚴在1936年6月的北平寫下的一段文字,體現了他的憂思。他認為,這次中國藝術展在國內承受了巨大的輿論壓力,“今幸古物無恙,完璧歸來,友朋相見,慶祝成功,退而自省,益滋惶惑。夫藝展之在英倫,固曾轟動一時,若謂由是可以增睦邦交,提高國際地位,雖非緣木求魚,亦等鏡花水月”。
莊嚴說,他在英國看到英國人研究古印度美術,但是沒有人看得起現在的印度。他認為中國人也應該警醒,只有建設富強的國家,才談得上其他。就在莊嚴發出感嘆的一年後,便發生了盧溝橋事變,中華民族進入了全面抗戰。
現在,我們可以從當時出版的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展品目錄和現場照片等若干檔案史料中去復原歷史的細節,重訪歷史的現場。但是參與者以個人視角給我們描述的從展覽延伸出的異國人和事,也彌足珍貴。其中有異國遊覽的歡愉,也有心念祖國安危的憂患,正是這般複雜的心情,使這樣一個空前的中國藝術展有了濃重的民族責任感,有了愛國主義的熱度。也正是有了這樣的底色,一個展覽的內涵才值得我們去不斷回味。
《光明日報》( 2021年11月19日16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