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廠推出的導演競技真人秀節目《導演請指教》播出已五週。
韓雪的第二輪作品《半鏡》在這一期新上線,韓雪親自上陣、範丞丞前來助陣。
在避免了新手誤區後,其導演手法趨向成熟,作品也開始顯露出了獨特的導演風格,收穫了來自影評人和製片人的誇讚和鼓勵。
當然,現場也不可避免有犀利的點評和觀點的摩擦。
關於影片內容和形式的探討本身都是有意義的,因此提筆延續討論,深入分析。
分歧最大也最值得探討的一點是《半鏡》是男性電影還是女性電影?
事實上,影片是以男性視角展開敘事的,直到最後幾個鏡頭才跳轉至女性視角。
但正是這樣的敘事視角的突變使影片完成了對傳統男性敘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反擊,而成為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女性電影。
不妨以敘事視角為標誌,將影片的兩個部分分開分析。
以男性視角敘事的部分,導演所做的是“以其人之道”的努力。
著名的女性主義電影理論家勞拉·穆爾維曾提出“Male Gaze”(男性凝視)的概念:
“在以好萊塢電影為代表的主流商業電影中,以男性中心主義為敘事常規,男性往往成為權利的主導和凝視的主體,而女性成為被凝視的客體,大多數受歡迎的電影都是在絕大程度上滿足了男性觀眾的窺視快感”。
《半鏡》開篇不久,就有一個長達二十二秒的推鏡頭,最後落定在林夏凝視的雙眼,片中也隨處可見林夏的回眸、抬眸及多處主觀鏡頭,無處不充斥著“男性凝視”的隱喻。
而對於男性電影中被凝視的女性形象。
我國的電影學者戴錦華教授做過這樣的補充,她們有著一成不變的模板原型, 那便是“天使”(純真少女)和“魔女”(蛇蠍美女)。
一是作為慾望物件的,被渴望的和等待關愛的女性,二是作為威脅的、製造不幸與帶來毀滅的女性。
“正是這兩種基本型別, 負載著、呈現著男性生命經驗中女性的雙重意義”。
《半鏡》林夏三段幻想中的沈秋分別展現了“冷豔殘酷的女殺手”、“飽受欺凌的女藝術家”、“憂鬱哀愁的情人”三種女性形象,可以說是主流商業電影中最為經典的三類女性形象。
前者可歸屬於“魔女”原型,後兩者則歸屬於“天使”原型。
透過以上分析,不難看出,在《半鏡》的前大半部分,有意復刻了傳統男性中心主義敘事的種種技巧,給觀眾造成誤導,為最後的反轉積蓄力量。
以女性視角敘事的部分,雖然只有最後寥寥幾個鏡頭,卻一針見血地完成了“還治其人之身”的有力反擊。
這一部分可從沈秋解開衣釦開始算起,鏡頭從林夏的表情向左搖至鏡子中的沈秋後,就再也沒還給過林夏。
最後一個鏡頭,是沈秋凝視著鏡子中的自己,眼含淚光,坦然微笑,這與前文提及的林夏凝視的長鏡頭是正好相對的。
這意味著影片最後拋棄了這種男性凝視,取而代之的是女性的自我凝視,沈秋已然敞開心扉,接納了自我身體上的不完美,此時林夏的接受與否已經不重要了。
而最後的傷疤的露出,推翻全片林夏幻想的同時也對傳統男性中心主義敘事的自鳴得意發出了質疑。
是對男性凝視中女性形象定型化的批判,也是對電影迎合男性觀眾的窺視快感的反諷,正如影評人席瑞觀後坦言自己的心路歷程。
“最後我自己有點慚愧”
“我把我自己的視角代到那個鏡子面前的時候,我發現其實我和男主人公沒有什麼兩樣。
但我們就是不肯承認女性自己的,活生生的,人的生存體驗。”
如果拋開敘事,單從影像呈現上加以評估,這也是一部十分女性的影片。
視聽感受純淨而輕盈,溫柔而有力,仔細觀察還能發現導演的諸多細膩用心。
如沈秋房間裡掛著的油畫《克里斯蒂娜的世界》,描繪的是患小兒麻痺症的女孩用腰部以下的肢體在玉米田中爬行的背影,與影片所呈現的女性克服缺陷、自我接納的主題是相通的。
再比如全身鏡上掛一半的裙子就像灰姑娘在午夜十二點必然會消失的漂亮衣裙和水晶鞋,象徵的是女孩對身體缺陷的迴避、粉飾和保護。
還有鏡子意象的運用,而無論在東西方語境中,鏡子的意象都與女性有著緊密聯絡。
影片不僅以鏡子為題,還在影片中多次出現這一意象,現實與幻境的過渡就是以鏡子的光影變化自然轉場的,鏡中反射的藍沙發和紅沙發則是現實與幻想區隔的標誌,虛實相生,意境濃厚。
毋庸置疑,這是一部真正的女性電影。
現場影評人和製片人還對影片畫外音的運用產生了爭論,孟中提出“內心獨白難道也是一種電影語言嗎?”
王晶回答“當然是了,好不好而已”。
首先,內心獨白當然是一種電影語言,無論是阿倫·雷乃《廣島之戀》中女人的吟哦,還是王家衛《阿飛正傳》中男人的呢喃,影史上以內心獨白取勝的電影不在少數。
其次,韓雪用得好不好?回到《半鏡》具體分析:
“我不喜歡花草”對應的畫面是林夏澆花。
“我不喜歡整理房間”對應的是林夏整理房間。
“我不喜歡畫畫”對應的是林夏畫畫。
“我甚至也不怎麼喜歡笑”對應的是林夏對小朋友示好。
此處運用的是聲畫對位的技巧,畫面與聲音表達的意思相反,組合在一起就會產生“1+1>2”的效果。
是什麼原因使他做出了這樣的改變?
這個女人為什麼會有如此大的魅力?
懸念頓生,由此將觀眾順利帶入男主人公的心理節奏。
獨白唸到“在此之前,她已經拒絕了我十五次。
不管我約她去做什麼,她都只會說”,直接切進沈秋的對白“不了”,跳回獨白“第十六次”,此處旁白和對白進行了有機的互動。
男主人公的內心現實與外部現實發生了直接溝通,產生了一種詼諧幽默的效果。
綜上分析,韓雪導演對內心獨白的運用是符合電影聲畫藝術規律的創作,而非孟中所謂的“用畫外音講故事”。
至於影片是否能加片尾字幕的問題。
誠然,“電影是每秒24格的真理”,電影敘事不該依賴文字解釋。
但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還是回到《半鏡》。
首先,假如沒有片尾的文字提示,影片的主題傳達完整嗎?
在沈秋袒露傷疤與自我接納的那一刻,影片的表意就完成了。
這就意味著,《半鏡》並沒有依靠片尾字幕完成敘事。其次,為什麼要加上字幕?
私以為,這是由題材的特殊性決定的,呼籲人們對“乳腺癌”群體的關注,儘可能地放大作品的社會影響力。
這是導演的人文關懷和藝術作品教育功能的體現,是中國“文以載道”的藝術傳統的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