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大半輩子
一個兵團女知青轉插他鄉的曲折經歷
作者:木瓜(本文根據謝金星口述整理)
1
我叫謝金星,一般女人都喜歡叫芳、蘭、花什麼的,父親給我起這個名字是因為他讚賞宏大的東西。他對我說:這世界上最大的是什麼?是日月星辰、高山大海。或許他就此寄希望於我們有大的作為、大的志向,有遠大理想和寬廣的胸懷。
看得出父親心氣很高,我想這與他小時讀了幾年書有點文化有關,也與他當了好多年兵見多識廣到處跑有關。
父親去當兵是因為我爺爺早早過世,我奶奶一次極平常的拉肚子想不到也死了。沒有家庭約束和牽掛的父親“自由”了。從小被嬌慣且識文斷字的他無心務農,不想把自己人生束縛在那小塊的田地裡。有人見其能說會道靈活機敏就介紹他去給日本人燒水打雜,父親幹了幾年後在當地6、7個同樣“自由”的年輕人的鼓動下,雄心勃勃一起跑到蘇北參加了游擊隊,後被整編為新四軍。
當兵就是打仗,日本人投降後仗繼續打,一仗下來死個幾十上百人根本就不算什麼,一個大活人轉眼就可能死去。剩下的那幾個人嚇得又陸續逃了回去。父親不為所動繼續他的革命生涯,我想大概與他當的是通訊兵有關。
之後他參加山東孟良崮戰役,就是打張靈甫的那一次(1947年陳毅、粟裕指揮華東野戰軍攻打國民黨張靈甫74師),父親爬上電杆拉電線的時候,一顆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的子彈恰巧從他臉的側面眼睛處打進來,昏迷9天后終被救活,大難不死雙目失明帶著那一顆無法取出的子彈頭在後方休養近2年,有一與父親同時復員的老戰友覺的有利用價值就把他勸說到他的老家常州落戶了。
常州農村共產黨領導的窮人政權剛剛建立正需人手,父親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嘴巴能說,有點文化加上黨員身份又曾經是個軍人,於是當上了一個鄉的鄉長,照現在說法也算是:“打江山,坐江山”了。原來地主留下的大房子和院子成了父親的新家。
雖說是一鄉之長,但年輕的父親畢竟眼睛瞎了要找個好點的姑娘也非易事。當地組織千方百計在一窮苦人家找了個十多歲少不更事的農家女來照顧父親的生活起居,順其自然此人就成了父親的老婆。52年11月在她16歲還懵懂迷茫的時候生下了我,四年後又有了我的妹妹。
之後我家發生了一次大火,父親勇敢而又神奇地把我們姐妹倆和一些家庭財物搶了出來,房子全部燒光,鄉里見狀說要重新蓋房,父親體諒國家困難說算了,我還是回去吧,老家有現成的兩間屋。或許是他骨子裡傳統的葉落歸根想法促使他作這樣的決定。
上海顓橋鄉下的老家已成立人民公社,人們吃著大鍋飯正興高采烈熱氣騰騰地奔向共產主義。父親的老屋被徵作公共食堂,我們只得暫住親戚家。一年後食堂散夥公社裡把房子整修一下我們才搬了回去。
戰爭年代的艱苦生活已經損害了父親的健康並留下病根,腦袋裡殘留的那一顆子彈也常隱隱作痛,父親時不時還要去住院治療。他已經無法勝任工作只能休息在家,全家生活靠他每月領取30元殘疾軍人補助金和鄉里每年給300個工(相當於一個男勞力一年的勞動)的分配,這在當時也算不錯了。
母親不幹活照顧父親和家裡,來上海後又生了兩個妹妹一個弟弟。
2
顓橋鄉下我讀了幾年小學,文革開始後就沒正經讀書幾年後也算69屆初中畢業。
上海市區69屆畢業生“一片紅”統統上山下鄉,郊縣本身就在鄉下自然不在此列。
畢業後我回隊參加農業勞動,一年後,藉著父親是一等殘廢軍人的資歷我被照顧到郵電局上班(父親當時如選擇回上海落戶可評為特等殘廢,江蘇窮地方當兵的多傷殘人也多標準被降低)。開始屬試用期,沒有工資只有一點點飯錢,剩餘劃給生產隊,隊裡另記工分。
按說在農村有這樣的好事母親應該高興才是,奇怪的是她對此事竟不滿意,百般阻擾多次吵鬧併到我工作單位亂說我的不是,對外還說我拿多少工資不交給她。
母親重男輕女又愚蠢,她覺得父親身體不好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一家人生活怎麼辦?如果家裡已有人被招工,那麼父親一旦走了再尋求照顧就困難了,畢竟那時“農轉非”(從農村戶口轉到吃商品糧的城鎮戶口)是件非常困難的事。她或許覺得女兒總要出嫁是人家的人,我被招工就堵了她今後的路。
她生了四個女兒只有一個兒子,她想自己進廠幹活拿錢,她要為兒子著想。
當時我上班的郵局電話通訊全靠人工轉插交換,中午輪換吃飯。一次我一時疏忽稍遲接班即被那人厲聲指責,領導正好藉機並利用我家庭矛盾將我辭退。
好好一個工作就這樣在母親的反對聲中丟了,在事關我個人前途的大事上母親的做法讓我非常氣憤,攤著這樣一個母親我有什麼辦法呢?村裡人都在議論說她神經不太正常。
不久公社裡動員去雲南軍墾農場,凡一家人有多子女的都屬動員物件,我是長女又是殘廢軍人家庭自然不在動員之列。
雖沒人要求我,但我覺得母親這樣對我,這個家再呆下去也沒什麼意思?加上他們把雲南說得花好稻好,就像去參軍似的,這讓我對兵團新生活充滿了美好的嚮往。
我毫不猶豫地主動報了名。
父親對我自主決定去雲南很傷心,捨不得我,兩行老淚從瞎眼窩裡流出,抽泣地說:“我是黨員,不好公開反對你去,但我打仗跑過不少地方,外面哪裡會有上海好呵……。”我去意已定。
1971年3月27日我們大隊19名和公社幾百個年輕社員作為知青一起去了西雙版納,全上海郊縣去了的人是交交關關(很多)。
到雲南西雙版納後,我被分在東風農場十三分場三隊。
3
三隊的彭指導員是轉業軍人,陶連長是個現役軍人,他們得知我父親曾經也是個軍人後,或許出於軍人對軍人的特殊感情對我比較關心,不久我擔任了隊裡的衛生員,也算是好崗位。
1973年我第一次探親回家期間49歲的父親撒手走了,看著父親的遺容,我非常後悔當初去雲南的決定,我應該留在家裡照顧我多病的父親,如果有我的細心照料,父親怎麼可能那麼早就離我們而去呢?唉,女兒真的太不孝了。
少了父親的家也沒有多少留戀,我重返農場。
在上海,公社為照顧我們這個曾經殘廢軍人的家庭,同意將母親調到本縣一家企業上班,根據政策未滿16足歲的子女可一同轉為城鎮戶口。可我大妹妹已17歲,政策同時規定一家人要轉一起轉,有人超過年齡其他人也不好轉。
政策就是這樣規定有什麼辦法?母親急了,那時農村戶口和城鎮戶口完全是兩個明顯不同的生活方式。家裡好不容易有了“跳農門”這樣的好事可不能因妹妹的存在而丟失,對於這個“累贅”,母親決定把她嫁出去。
妹妹才17歲,那時政府提倡晚婚不好嫁,也不會批准。
怎麼辦?母親聽常州老家人說,福建那裡女人不用下地幹活,只做點家務,而常州農村一年到頭整日裡“農業學大寨”女人和男人一樣勞動實在太苦了,許多江蘇女人都往那裡嫁。關鍵是那裡沒有什麼晚婚的說法和要求。
母親覺得挺好,既解決了家裡轉戶口問題又為女兒找了個好去處,於是立刻託人籌辦,同時來信將此事告訴我。
見信後我急了:妹妹小時出疹子發熱留下後遺症,智力低於常人,母親怎麼能這樣狠心把她一人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呢?萬一有個什麼事看不到也叫不應。妹妹和我一起從常州回上海,一起長大,我是長女,母親如今要將她掃地出門,我再不關心她誰關心?我想把她接到我這裡來,姐妹倆有個照顧。
我把想法同隊領導講了,陶連長請示上面後說農場同意接受,待遇一樣。於是心急火燎趕回上海去接我妹妹。
4
萬萬沒想到,就在我到家前一星期,母親已將妹妹送到福建。
母親已到鎮上上班,我心神不定在她廠裡分的宿舍裡等了近十天母親從福建回來輕描淡寫地說妹妹已嫁出去了,收聘禮200元。
畢竟是自己親生,母親一旦把她送出去後似乎又有點不太放心,婚禮期間竟異想天開地想了個自以為兩全其美的辦法給我也相中一人。
她極力做我思想工作希望我也嫁過去姐妹倆有個照顧。
也虧她想得出來,我又不是嫁不出去的人,怎麼可能莫名其妙就嫁到福建山村去?這絕對不可能!不管她說那裡如何好我都不信。雲南農場每月有工資保障,有那麼多上海知青,怎麼也比農村強吧。
見我堅決不同意母親竟狠心地把我趕出她住的宿舍,也不給我吃。廠裡工人看不過去幫我度過那幾天流浪的生活。
我要去看看妹妹,不看到她真實生活狀況我不放心。如果那裡不好,我決定還是把她帶到雲南去,就是偷逃也要把她帶走。
我看了一下地圖,從上海乘火車回雲南要經過江西鷹潭,到福建也在鷹潭那裡南下。我想,農場那裡晚幾天回去沒關係,我也就是趁探親回去之際半路上去福建那裡玩一下。
與福建那裡聯絡後乘火車在福州前一小站下車,十天前還是山裡漢子現在的妹夫及我母親為我相中的那小夥子一起來接我。小夥子誤以為我已同意此婚事來相親的,見到我後很滿意,我也知是他,因為根本沒考慮此事自然沒什麼感覺。我們一起擺渡過了閩江到了閩清縣城後再轉乘汽車。
客車在福建崎嶇的山區土路上顛簸半天后到了塔莊公社玉臺大隊山腳下,山上是他們的家。
山真高呀,哼哧哼哧我們爬了一個多小時總算到了他們村子,十多戶人家散落在各處。
山連著山,山靠著山,還有更高的山,山上還有村莊還有人家。
5
終於看到妹妹,姐妹相見免不了淚水流淌。妹妹的狀況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很差,只是覺得妹妹見到她老公怎麼就像是老鼠見到貓一樣?後來才知她竟然吃不飽,不是糧食不夠吃,至少那裡山芋幹有的是,妹妹吃不飽是因為害怕而不敢多吃。
我想,不管怎樣妹妹她們好歹也算是一家人了,硬要拆散他們似乎有點於心不忍。還是看看再說吧,如果妹妹的日子真的不好過我再來把她接到雲南去也不遲。
趁我探望妹妹的同時,這裡人勸我留下嫁給那小夥子,我不願意,一口回絕。
幾天後我決定回雲南,就在要走的那天突然下起大雨,也算天要留人。
山裡一旦下大雨,原來山溝裡的小溪立刻變成一條激流湧動的河。這裡沒有橋,平時人們就靠間隔擺放的小石墩過河,如今急急的水流快要漫過石墩,一個外來女人要走過去是非常危險的,曾經就有兩個女子被水沖走。
沒法,只能住下待雨停。
知道我執意要走,趁著下雨不出工,那幾天妹夫家每天都是滿房間的人來勸說我留下嫁人,全村出動。
小夥子沒來,偶爾在窗外我能見到他探頭探腦。他不直接出面但絲毫沒閒著,他同樣在努力,同山民們赤裸裸的勸說不同,他是初中生有點文化,不斷寫字條託人送給我,說我漂亮、人好……。天曉得!我知道自己很一般,但好聽的奉承話女人聽了總歸心裡舒服。
我依舊沒答應,我說他年紀小不配(他小我一歲)。
見我堅決要走,隊裡兩個德高望重的老人出面了,他們很真誠坦然地對我說:“我勸你還是留下吧,你真的要走的話,你妹妹早晚要被這家人家賣掉!”我一聽跳了起來,怎麼還有這樣的事?我娘把我們養這麼大也沒說賣,我妹妹嫁到你們這裡,婚姻不滿意可以離婚嗎,怎麼還有賣這一說?
回頭又一想:怪了,怎麼妹妹剛結婚他們就說這樣的話呢?難道他們一家對我妹妹的婚事不滿意?一定是我妹妹智商低讓他們不喜歡,只是找不到老婆先將就著。
老人們沒有嚇我,他們說的是實話。這裡確實流行買賣婚姻。別說我不在這裡,後來我嫁到這裡他們照樣要賣我妹妹,當然那是後話。
我腦子一熱說我不走了,我要保護我妹妹。我倒要看看,誰敢賣我妹妹!
6
我同意留下主要是為我妹妹,當然也與他們整個村子裡人連續幾天的勸說有關。
想想女人在哪裡不都一樣生孩子過日子,自己這個年歲在農村也算大齡晚婚了。回雲南又怎樣呢?似乎也好不到哪裡。再說那小夥子看上去也是個實實在在、正兒八經過日子的人,他父親是個殺豬的,很能幹,他是長子,算了吧。
雖說我腦子簡單一怒之下同意此事但並不等於馬上就結婚呀?也怪了,這山裡人根本就不管我怎麼想的,也不同我商量即埋頭準備辦婚事。我這人心軟,看到農村裡準備那麼多東西也不容易就默認了。我的衣服還是我自己出的錢在山下那條街上做的。
婚禮在十多天後按當地習俗隆重舉辦,自然是拜天拜地鬧新房,我那時還表演了一個節目,吹口琴:在那遙遠的地方……。
當晚老公用濃濃的福建口音普通話和我講話,我一句也聽不懂,不知他說的是什麼,但我還是嗯嗯哈哈地假裝聽懂。
和一個陌生男子結婚我沒什麼好怕的,倒是老公拘謹的很,新婚之夜,我們竟沒成為事實上的夫妻。
他是老實人,他的拘謹讓我頓生幾分好感。
雖然在福建山村裡安了家,但我依舊有一種朦朧的感覺,我總覺得自己在這裡是暫時的,知青在雲南西雙版納農場也是暫時的。我相信,知青總有一天要回上海,我也會回上海的。
我把想法和老公說了,他不信。
7
既然嫁到這裡就一門心思好好過日子吧。
外面的農活主要是男人幹,但插秧我去的,我會插。家裡我喂的豬特別肥壯,婆婆為此驕傲,當地人也稱奇:“這個上海女人真能幹!”我們家還養了鵝(當地品種),它們在院子裡伸著高昂的頭嘎嘎地叫喚,一扭一扭地踱步。
家裡燒的柴也是我去砍。附近砍光了要到遠點的山頭,剛開始很不習慣,去一次總想多砍點,砍完後隨手砍一根藤條把它們捆綁起來,再用一根樹棍兩頭削尖分別插進柴堆挑回去,真的很累。一次我和妹妹一起去砍,荒山上沒一個人影就我們姐妹倆,想想到這麼荒的地方來吃這個苦,我們不禁哭了。
山村裡人看到我小小身子挑著兩大捆柴往家走,感慨不已。
76年我挺著大肚子就要生了,醫生在山下,上來一次接生是4元錢再供一頓飯。由於交通不便還要爬山費時費力,一般情況他們都不願上來。因此山裡人不到萬不得已也不去請他們。
我胎位不正兩天沒養,婆婆見狀說不能再等了,肯定要養了,叫我老公趕快下山去請醫生。醫生說胎盤給他們才來,沒辦法只能答應她們。
一年多後我又生了小兒子。
8
雖說嫁到山村成了一名農婦,但我畢竟來自上海多少還是讀了幾年書。我不想就此埋沒,我想知道外面的世界瞭解國家的形勢變化,所以一有空閒總喜歡去隊部去看看報紙什麼的,這讓村裡人覺得我是一個比較有文化的人。
山裡小學校一女老師病了,孩子上課不能沒老師,他們很自然地想到了我這個“有文化的人。”這是個好差事,教教小孩子我還是可以應付的。此時我的福建話也早已不是結婚那晚的水平,一口當地閩南土話,否則也教不了學生。
代課老師一干就是兩年多。我是老師也是校長,反正就我一人管著。大小孩子都在一個房間裡分別上課。語文、算術有教材,畫圖、體育、音樂沒要求隨我高興安排。我揹著兒子面對學生講課,我轉過身揹著兒子在黑板上寫字。
在一次地區的小學統考中,我教的學生成績還排在中上水平呢。
為此,有不少人還妒忌我呢。
9
老公性子直,不會哄人。你說一家人過日子免不磕磕碰碰,他倒好,這種時候也不肯少講兩句讓讓女人,更別說來哄哄我,沒有!有一次他竟然狠心地大聲對我吼叫:你要走就走!
一怒之下我摔門而出,想到我為了妹妹嫁到你們山上來,大雨傾盆那幾天你們全村人都跑來勸我,你那時不斷花言巧語寫字條給我,如今竟然說出這樣傷人的話。為了這個家我辛辛苦苦忙裡忙外,難道竟是這麼個結果?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想到了死。
我是為妹妹留在這裡,我死了妹妹怎麼辦?不行,乾脆把妹妹叫來我們一起死吧。
黑漆漆的天,黑黝黝的山。萬念俱灰的我跌跌沖沖走到妹妹家把她叫出來說:“我們一起去死吧!都是娘把我們害的,把我們弄到這山上來,活著真沒有意思,反正人都要死的,早死晚死都是死,還不如現在就去死。”妹說:“好的,不活了,我們一起去死。”我們一起走到水庫邊,一起手拉手往水深的地方走去。前方是一大片泛著銀灰色平靜的水面,水有點涼,它漫過我們的小腿,漫過我們的腰,漫到我們的胸口,只要再走幾步我和我妹妹的兩條生命就將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
也許是齊胸水的壓迫、也許是冰涼水的刺激,我陡然改變主意。
我為什麼要這麼想不開呢?我為什麼要死呢?我不能就這樣死去,不!我不死!人生苦短,我不能就這樣輕易地死去,人生本來就坎坷。
夜靜靜的,遠處偶而傳來一兩聲狗叫。
沿著隱約泛著白光的山村小路垂頭喪氣重回我那山裡的家,見我全身溼透老公立刻猜到我去了水庫,疼愛地說:“傻女人,我只是隨便說說,你就想不開,你的脾性怎麼生的這麼剛烈!”以後的日子對我明顯謙讓許多。
10
妹妹一直沒懷孩子,幾次都以為有了,結果還是空歡喜。
在農村,找老婆就是要生孩子,妹妹一直不養,妹夫家急了,本來對她就不甚喜歡,加上不養小孩自然準備另做打算。剛巧,妹夫的哥哥一次生病打青黴素遇反應倒在田邊死了。哥哥死了嫂子怎麼辦?嫂子是兩家人換親換來的,換來了就是自家的人,總不能就這樣讓她白白地再嫁給別人家,那虧大了。老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我妹妹不養小孩也不喜歡她,乾脆把她賣了妹夫跟他嫂子過。
我一再關照妹妹,他們要帶你去相親你千萬不要去,想不到妹妹還是被他們帶到更高的山上去相親了。記得剛來時兩個老人同我說起“賣妹妹的事”,想不到“狼真的來了”!而山上那家人看後也同意了。
山裡缺女人,越往山高的地方越缺女人,他們需要女人。山裡的女孩子到年齡後都往山下嫁,誰不想到富地方去過好日子?山上一些漢子因此找不到老婆,買賣婚姻及換親因此流行。
妹妹雖然智商低,但這次她還是留了一手說:“我姐姐也在這裡,我要回去同她說一聲”。山上那家人也算通情達理,得知她確實有個親姐姐在這裡後,同意她回去還說是應該的。妹妹回來後我立刻對她說現在哪裡都不要去,即刻寫信把情況告訴母親叫她快點過來。
母親來後我們一同去公社給妹妹辦了離婚手續,公社雖然管不了村民的買賣婚姻,但畢竟開明多了,懂得國家政策。給妹妹辦離婚時發覺她肚子裡有了孩子,而當地醫院的醫生竟然檢查不出還說是瘤,妹夫家因此賠了50元錢算作醫藥費。
母親把妹妹帶回上海重報戶口,後來嫁到馬橋。
11
78年底,當年同我一起去雲南農場的好友文芳給我來信說那裡的知青罷工不幹活了,有人組織到北京去請願,還有人在昆明睡鐵路。鬧得厲害,要回家。農場太苦了,他們都想回家。
知青都想回家!都鬧著要回家!文芳的信一下就攪亂了我平靜的生活。我想到自己,難道我就在這裡待一輩子?
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我又回到了自己顓橋的老家,我住在一個有著長長天井的房子裡,我在井邊洗東西,而後站起來把一盆水倒掉。醒來後我把夢境告訴老公,他說:“別胡思亂想!”不久文芳又來信說知青真的可以回家了!統統回家!她也回家了。
文芳回家了!知青都回去了!我早就隱約想到過會有此事,想不到這一天真的突然就來了。我也是知青,我的戶口還在雲南農場,他們都可以回家,我為什麼就不能回去呢?我是為了妹妹留在這裡,如今妹妹也已被母親帶回上海了,我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我也要回上海!
我和老公商量,我們一家人還是回上海過吧,無論從哪方面考慮,上海肯定要比這裡強,現在是個機會,錯過了再想回去就難了。
“人反正就是這麼過一輩子,在哪兒不都一樣過?”老公覺得這裡挺好,有房子、有兒子,自己養豬養雞,菜又新鮮,海鮮也多,這日子還要怎樣?幹嗎要走呢?
任我怎樣說他就是不同意。
我說我先回去,站穩腳跟後再把你們都帶過去。
老公不信:“我現在可以相信你說的話,但你回去後環境一變人的思想肯定會變。”周圍四鄉里那些江蘇女人一去不回的例子確實存在,憑什麼他就一定相信我?
他不想去上海,也不讓我走並開始防備我。
我說服不了他但我不能因老公固執的觀念和想法而錯失這千載難逢的良機,為了我自己,為了我兒子也為了我們這個家,我一定要回去。
我假裝安心過日子先迷惑他,解除他們的警惕。我想等學校裡有去山下開會的時候乘機溜走卻老也沒這樣的機會,一晃幾個月過去,我急了,真的急了,不能再等了!誰知道國家的政策哪天又變了呢?我得趕快走,過了那村可就沒那店了。
決定走的那天我家裡的錢一分沒拿,也沒帶任何行李,表現得和平常一樣不能讓他們看出有任何異常。
我向公社學校一女老師借了五塊錢,畢竟是文化人她理解我也很同情我,知道我回上海還擔心我不夠說多帶點。我不敢多借,畢竟那時人都窮,五塊錢已經不少了,誰知道我這一去是否再回來或者要多久才回來呢?
趁沒人注意我一轉身就往山下走去,沒走多遠,警覺的婆婆突然發現我不在立刻預感情況不妙立刻叫人找我。
十七八個老老少少從後面哇哇叫著蜂擁追來,見勢不好情急中我見路邊有一廢棄的磚窯立刻閃身躲了進去,磚窯裡黑糊糊的我被地上的碎磚差點絆倒爬也似的立在一角落裡大氣不敢出。一股怪怪的黴味沖鼻而來,有小動物在我腳下竄過。
村裡的人沿路搜尋一個多小時未見我人影怏怏回村後我才餘驚未消小心翼翼爬出磚窯四處警惕觀察,確定無人後一路匆匆逃到閩江邊,擺渡過江直奔火車站。
從福建到上海的火車票是19元5角,時間需一天一夜,我只有5塊錢還要考慮路上吃的自然選擇逃票,買了一張站臺票我上了去上海的火車。
就像農村盲流一樣我在火車上一路躲閃,遇到查票的就往其它車廂跑或者躲進廁所鎖上門,一路提心吊膽終於混到嘉善。
嘉善是個離上海很近的小站,小站自然管得松。我決定在這裡下車混出去後再買票去上海也花不了幾個錢,如果到上海我肯定被抓。
下車後我在鐵軌旁走的時候,一高大壯實穿警服凶神般的傢伙立刻把我識破,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領將我拎到一房間裡,我老老實實坐在長凳上,心想,隨你怎麼辦?總不會殺頭坐牢吧!豁出去了,反正我沒錢。
審問我的是一穿鐵路制服的年輕男子:“哪裡的?”眼光裡帶著鄙視。
我說是雲南知青,想不到他態度立刻大轉:“雲南知青太苦了,一人當知青,全家人跟著吃苦。我也當過知青,我知道,我能體諒。”雲南知青成了當時苦難知青的代名詞了。見我口袋裡只能摸出皺巴巴的幾張票子,他算了一下說:就從杭州補起吧,剩下的錢夠你回家了。
上海北站下火車後立刻到對面的郵局發了個電報給我老公,我要讓他儘快知道我的去向而並非失蹤了。
乘15路公交車到徐家彙花費1角5分,再乘郊縣公交車3角到家,此時一摸口袋只剩5毛錢。
12
終於回到顓橋老家的大街上,我一身狼狽相生怕碰到熟人,可還是碰到了,見面我脫口而出一句閩南話打招呼把人家楞得莫名其妙。
隻身逃回家我還不能對別人說實情,怕人家看不起,要面子嗎,謊說旅行包在飯店吃飯時被別人偷了。
休息兩天後同別人借了路費去雲南,一路緊趕風塵僕僕七、八天後趕到連隊。
依舊是那幾排草房、土基房橫在那山凹裡,離開連隊四五年了基本沒什麼變化,只是知青走光了,曾經的喧鬧沒了。
強烈陽光下不見一個人影,一條黑狗在牆角陰涼處伸著舌頭警惕地看著我。
我曾經工作生活了四年又離開了五年的連隊啊,知青在一起勞動生活的畫面在我腦海裡閃現……。
去大勐龍遷戶口時我才知應該在街道開一張證明,因為我母親一家戶口已全部遷到鎮上去屬城鎮戶口,我回上海自然應將戶口遷到母親處,但當地遷戶口的人說沒有證明材料只能哪裡來哪裡去。
我是農村來的自然回農村。
不管了,先回去再說,再晚了別說城鎮戶口了,我連上海縣的農民都當不成了。
13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母親一家生活在顓橋鎮上似乎與我無關。
一個人回到顓橋第八生產隊從頭開始我的農民生涯。
沒有住處,原來家裡的老屋已被母親賣掉。從生產隊借了一間破房在裡面搭張床,三塊磚上放口鐵鍋,隨便揀點什麼當柴燒。
我有戶口有工作有吃有睡我覺得這日子已經很好。別人大概覺得我很苦,我自己卻一點也不覺得。真的,能回上海我就很滿足了。我吃過很多苦也吃得起苦,這又算得了什麼呢?我始終相信,一切都是暫時的,只要肯幹,能吃苦,不去賭,不吸毒,日子肯定會一天天好起來。
我想我的兩個兒子,他們稚氣的模樣可愛的小臉總在我眼前晃動,媽媽不在他們會怎麼樣呢?我想我的老公,雖然他不理解我,但我還是能諒解他,他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好人。
我不能馬上回去,剛落戶又正值三秋農忙季節我得在這裡幹上一段時間,我要用行動證明:我不但戶口在這裡,我也是事實上這裡的一員。
幹活時有人背後悄悄議論說:“這個女人肯定福建那個男人不要了”。還有人看中或打算幫我介紹男人。
隨他們,反正我打定主意,我們這個家是不會散的。
我給老公寫信將情況說了,讓他們放心。
老公回信寫了兩張紙除了抱怨竟都是罵人的話:他說我心腸怎麼這麼硬一甩手偷偷地跑了,家裡大的哭、小的喊,農忙也開始了。說我狠心扔下這個家不管……。
看了他的回信我心裡很不好受。
人家說先結婚後戀愛,我們的戀愛也可以說是從這罵人的信開始,分居兩地滿懷思念的往來書信是我們的熱戀。
14
我要回去看看我的兒子,我想他們!我已近半年沒有看到他們了,他們長高了?長大了?還認得媽媽嗎?
我要回去看看我的老公我的家。眼前上海住的地方只是我孤零零一個人,老公和兒子不在,那就不像個家,我目前的家還在福建山上。
我回去就是要讓他們放心,我不是那種人,你看,我不是回來了嗎?
兩個月後我乘火車、擺渡過江、乘汽車、爬山,一路匆匆到家了,一切都是那麼熟悉似乎又有點陌生。
此時的我已經不是5年前那個來找妹妹的雲南女知青,而是有上海郊區農村戶口的農民。當年我把自己嫁到這裡,今天我要設法把他們帶回上海。
婆婆和老公帶著兩個兒子下山來接我,大兒子見到我竟扭頭就跑,遠遠地他站定回頭用陌生疑惑的眼光看著我,我上前一下把他緊緊摟在胸前:“傻兒子,不認得媽媽了?”眼淚止不住的湧出。
15
老公根本不願離開這裡,福建山村是他祖輩的家,他的根在這裡,他習慣這裡的生活,他長這麼大基本上沒離開過這裡。不管我說上海如何,從眼前現實到今後發展包括孩子的前途未來,他始終不為所動。
他不走也不讓我走。不但如此還汲取上次我逃走的教訓,婆婆在每個山頭上安排有小孩監視我的動向。
我上海戶口已報好心定許多,我不急著回去,先在這裡和老公、兒子住一段時間再說。
我假裝安心過日子。
又過了半年,平靜的日子裡他們逐漸放鬆警惕,我想我也該回去了,我的家在上海,我應該在上海發展,人不回去怎麼行?
一次同村幾個女人說要下山去買東西,我謊說我家裡也要買點什麼同你們一起去。
拿起錢包我們一起說笑著走在下山路上。
山路彎彎,一段路後我故意放慢腳步待她們走遠。也巧剛好有一部客車開來,我一招手就上去了。
這次我帶了錢,大大方方買了票一路回到了上海。
16
直到農閒,老公帶著小兒子來上海。
算好時間我在徐家彙的汽車站接他們。大清早候車室見一黑衣男人帶一小孩捲縮在長椅上,看看不大像。轉一圈再找,怎麼不見他們人呢?走近再一看,竟然就是我老公和我的小兒子!夫妻相見百感交集,我們相擁,他哭我也哭。
冬天的上海真冷,我同別人借了20元錢給他們買了棉毛衫褲和棉衣,就在街的拐角處讓抖抖索索的父子換上。
17
開春,老公把小兒子留下後又回去了,他不願來上海,我也不願去福建。分居兩地的日子只能這麼一年年過,思念的信件兩地傳送。
改革開放促進鄉鎮企業快速發展,我進了鎮上的一家鄉辦企業鞋廠工作。
鎮上沒有我的住處,一段時間白天上班晚上我都不知道睡哪裡。上班時小兒子交門衛老頭代為看管,廠裡停放的卡車是兒子的兒童樂園,他快活地爬上爬下。
廠裡同事見我一個女人帶個小孩實在不容易,總有人同情地邀我去她們家睡覺。還有人給我送飯,至今沒忘,有一碗白米飯上放著一條紅燒的河卿魚,感動不已。
麻煩別人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得知可以申請房子,我找到鎮上的房管所,他們答應著也拖延著。
他們無所謂,一天日子混過去回家吃飯睡覺,我可拖不起,急了:“我真的沒地方睡覺,晚上就睡在你們辦公室桌子上吧,你們下班把抽屜鎖好。”這一招也是沒法逼出來的。很快在馬家塘我分到了一間房,那是當年解放時不知哪個逃跑的“壞分子”留下的房子歸了公。
就此我算有了落腳點。
馬家塘的房子有一個長長的天井,竟然同我那年夢到的房子一樣,難道是命裡安排?現在,我確確實實在井邊洗衣服,站起身把水倒掉。這不是夢,是真的!
馬家塘的周邊有不少人家在大興土木造房子,他們高興地忙碌讓我羨慕極了。我在想:什麼時候我也能蓋起屬於我們自己的小樓呢?
18
老公再次來時不放心又把小兒子帶回去了。
老公還是不願來上海,我急了,孩子馬上要到讀書年齡,再不來怎麼行?難道就在那山村裡受教育?這事關孩子的前途,不能由著他,必須趕快來。這不但是讀書的問題,讀書前還要有個語言適應過程,上海話和福建話差別大了。
最後通牒似的寫信給老公說我在醫院裡,你再不來我就死了,這個家就散了。
連續的強大壓力下老公終於十分不情願地帶著孩子來到上海,畢竟一家人分居兩地不是長久之事。
總算又團在一起過日子。
兒子上小學一年級,語言不通成績不好,一次上課時他舉手說要大便,老師怎麼也聽不懂他的福建話最後竟拉到褲子上。後來好了,兒子的學習成績立刻趕了上去並排在班級前列還當了小隊長。
孩子適應環境快,可老公一時找不到工作,靠我鄉辦企業裡30多塊錢怎麼過日子?
還不但是錢的問題,老公沒有戶口連計劃供給的口糧也沒有,吃飯要糧票,沒辦法我們只能花高價買黑市糧(票)。
還好街道里有外包做鞋底的事,按件計費,做一個9分錢。
白天在廠裡幹活,晚上我和老公相對而坐腳碰腳,中間放一個取暖的火盆。
我們拼命地做,自己定的計劃和指標不斷被我們自己打破重新整理。我們的手腳越來越快,配合也越來越默契。我們一邊做一邊聊,腿痠了麻了我會將它伸直擱到老公粗壯的大腿上休息一會。
我們儘量多地去掙錢,為不斷增加的收入而高興。為了生存、為了兩個兒子、為了今後的房子,我們一干就到半夜。
街道鞋底加工發包處需要人專門運貨,經我們懇求後老公得到這個活。一包包鞋底壓在三輪車上高高堆起,老公要把它們從顓橋鎮完全靠人力踏到上海市區中山北路的廠裡。風風雨雨天熱天冷,老公為省錢中午就吃一碗簡單的麵條。
就這樣幹了幾年,後來他到運輸單位幹裝卸工。
老公吃得起苦也幹得辛苦。沒辦法,80年代的上海沒有戶口的人能夠找到比較穩定的活已經不錯了,掙的都是辛苦錢。相比在他福建老家山村裡,老公除了外面農活外,回到家像老爺一樣被女人伺候著,飯來張口,百事不幹。
他想回家,回家過他的鄉村生活。他覺得眼前的日子是暫時的,就像我當年嫁到福建山上他家時心裡想的一樣。
他始終覺得,福建那裡才是他真正的家。
19
靠著我們辛苦努力和節儉持家,在鎮上我們首付一萬五買了商品房(總價2萬,鎮上集資造的房)。
1萬5啊!那可是我們日夜辛苦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才存起的,如果算9分錢一個鞋底,1萬5需做16萬6千個鞋底才行;如果從顓橋到上海來回是60公里的話,那老公踏著那堆著高高貨物的三輪車在酷暑嚴寒、颳風下雨天得跑上多少來回,多少萬公里啊?
為了存錢,為了還錢。兒子長這麼大我們從來沒有給他買過一個玩具,別說玩具了,有一次中午我們路過一個飯店兒子吵著要進去吃飯,我們硬是把他拉了出來。兒子哭喊著,我十分內疚地安慰他:回家吧,家裡有,媽媽給你燒。
當我們去打探準備買房時,別人根本不相信我們這樣的家庭還能拿出這筆錢。
我們買房了,確確實實買下了屬於我們自己的房子,真的太高興了。一家人能在上海住在自己的房子裡平平安安過日子我很滿意。可就在我們買房後,老公回老家的心竟然依舊不死。有一次還為此事和我大吵一場,為此我哭得眼睛腫得睜都睜不開。
老公一心要回福建老家過日子,見我不同意開始另打主意動員勸說兩個兒子隨他一起回去,兒子走了還怕老婆不來?
在上海讀書生活已習慣了的兒子一致反對:“不回去,回去做啥?回去奶奶要叫阿拉(我們)餵豬。”老公沒戲唱了,就此死了回家的心。
20
雖說在鎮上買了一間自己的房,但我有兩個兒子,兒子長大了要討娘子(老婆),沒房子怎麼行?
我的戶口在八隊,八隊是我的家我最終的歸宿,我要在八隊蓋房我的窩應該在那裡。
蓋房子首先要有地皮,就是宅基地,我沒有,打報告申請卻始終不批。
不批也沒法,我不認得張三李四,唯一辦法就是同他們磨,一有空我就到土地所坐在他們辦公室裡訴苦,村裡和土地所最終還是給我批下了。
有了地我蓋了一幢小樓房,後來有錢後又蓋了一幢。
農村裡造房子真的不容易啊,我們白手起家,沒人幫忙,一切全靠自己,省吃儉用,真的很苦很苦。
21
上海城市擴充套件很快波及我的家鄉,顓橋早已不是城郊鄉下,它已融入上海城市的一部分。
地鐵透過來了;四通八達寬寬的馬路修起來了;馬路兩旁各色商店一家連一家,商品房一片一片地在我家鄉原有的農田上聳立。
我們那兩幢兩上兩下、傾注了我們夫婦倆多少心血多少理想多少期望多少歡樂和苦難的小樓在推土機的轟鳴下即刻變成一片碎磚爛瓦。
按政策我們分到了好幾套房子,想當年從雲南回來沒把戶口報到鎮上反倒是一件好事。
我早已退休,原來拿社保每月200多塊,雲南知青為這事去市政府去鬧了一下之後就加到城保最低一檔800多塊(當然只是雲南知青加)。後來幾年退休工資一直在加,現在是2100塊,不是知青則只有1000多塊。
妹妹一家在馬橋,日子還算過得去。如果不是我當年腦子一熱留在那裡,妹妹肯定回不了上海,恐怕早被人家打死都沒人知道。
母親走了,她在世的時候我並不覺得什麼,一旦得知她死了我頓感傷悲,眼淚止不住的湧出。母親活著的時候對我並不疼愛也不關心,但她畢竟是我的母親我的親人給了我生命。那段時間裡不知怎的我神情恍惚,騎車在路上看到一個像我孃的人在走路,我會不自覺地停下,而後才突然醒悟:娘走了,永遠地走了。
感情這個東西啊,真的很怪。
老公現在寢園上班,開始搞搞綠化,後來這些都包給外地人了,老公這個老外地人開始管起了那些新外地人。
園裡一天到晚也沒多少事,每年清明、冬至大批人來掃墓時老公就站在那裡指手劃腳。
22
老公現在日子過得無憂而舒適,相比福建山村裡的那些人來說我們的經濟條件要好多了。但他依然說:如果讓我重新選擇生活地,依然選擇福建老家。
家鄉,多麼頑固的觀念啊。
其實老公現在就是想回家原來的家也沒了。隨著社會的改革開放,年輕人基本都外出打工許多人都不回去成了城市的新一代移民。山村裡只剩下一些老弱婦女。當地政府就此安排生態移民乾脆全部下山。原來的住房變成牛棚,再後來牛也沒人放了,老屋掩沒在野樹荒草之中。
我和老公為此回去過一次,帶著無限留戀老公堅持要到山上老家去看看,我可不願爬那山。
沿著那長滿雜草的小路他一個人急切地爬到山上撥開野草灌木鑽進去默默地瞻仰了老宅,也算是最後的告別。
23
如果當年知青回不了家,我會怎樣呢?
肯定還在福建那個的山村裡,哪裡有我現在這樣寬鬆瀟灑的日子:帶帶小孫子,每天早晚一幫老夥計們跳跳舞,打打腰鼓。
我的命運其實和知青是一致的,雖然我後來嫁到福建山村幾年。
我在想:人啊,都想過好日子,總喜歡自己的家鄉。那些年國家把城裡人往山區裡趕,大家都苦,做啥呢?折騰啊,沒人安心。你看現在,山裡人都下到平原,年輕人出去打工留都留不住。我老公兒子都到城裡來了,雖然他不十分情願,但也死心了,城市化的程序畢竟是社會發展的趨勢。
作者:木瓜(本文根據謝金星口述整理)
來源:老知青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