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鮑賢倫先生的書法
一直關注鮑賢倫先生的書法,十多年前就關注了。到今天,關注他的人越來越多,這是他的成功。我關注鮑先生,覺得他在創作上有兩大成功。
第一,成功地將小字大寫。鮑先生的隸書受簡牘書法影響很大。秦漢時代的竹簡一般寬0.8~1cm,字很小,鮑先生把它們寫大了。小字大寫看似容易,其實很難。董其昌曾經感嘆:將王羲之《樂毅論》的小楷放大了為人題匾,“每懸看輒不佳”。小字大寫需要方方面面的轉換,因為小字重韻味,大字重氣象,表現在創作方法上,清代人早就指出過小字與大字的用筆方法不同,而且結體方法也不相同。鮑先生的書法實現了小字大寫的轉換,不僅寫出自己的風格,而且寫得雍容大度,難能可貴。
第二,成功地寫出了隸書的書卷氣。小字大寫的難度很高,因此近百年來,尤其是最近十幾年,雖然寫簡牘書法的人很多,但是成功者極少,一般都是襲取皮毛,又輕又薄。在我眼中,寫簡牘書法的成功者只有二人,一個是王蘧常,另一個就是鮑賢倫。他們的共同特點都是借鑑碑版來寫簡牘,都寫得端莊大氣,不同之處在於王蘧常蒼茫厚重,有金石氣,而鮑賢倫溫潤飄逸,有書卷氣,兩者各有千秋。
我關注鮑先生的書法,不僅出於欣賞,更主要的是借鑑。關於這一點,我節錄一段自己的學書筆記:“近期臨摹篆書和魏楷,用到創作上比較成功。這幾天臨摹《張遷碑》,作品卻沒有寫好,究其原因:篆書曲折繚繞,楷書左低右高,曲線和斜線都是動態的,組合時講究變化和構成,這是我的特長。而隸書橫平豎直,屬於靜態組合,因此不習慣,表現時常常因為過分強調變化而顯得不自然。為此今天找出《鮑賢倫書法檔案》,想從中找些理論和創作上的借鑑。先看全部文章,感覺文如其字,平和通達,富有智慧。尤其對隸書有獨到的見解,他反覆強調:‘秦漢人寫隸書就是在說普通話,我們一寫便成了念臺詞,拿腔拿調的,甚至怪聲怪氣的,自作聰明的現代意識會妨礙我們去理解秦漢隸書的廓然、宏大、質樸和自然。’這段話彷彿是對我說的。再看他的創作,十多年前就開始初創風格,點畫有粗細波磔,結體有大小疏密,章法有參差錯落,隸書能寫出那麼多變化,很新奇。後來他不斷改進,變化逐漸收斂,風格逐漸歸於平淡,尤其是大字對聯,雍容大度,溫潤飄逸,讓我敬佩。長期以來,我的審美觀追求雄怪恣肆,又嚮往正大光明,但在實際創作上卻一直像韓愈寫詩那樣,以雄怪自喜。看了鮑先生的成功轉變,很受激勵,真想下個決心,半年不寫一件作品,老老實實地臨摹秦篆漢隸,往正大光明的方向努力一下。”
下面我再談一點不同的看法。我不止一次地聽人說,鮑先生的書法好是好,就是過於簡單了。我曾帶著這種批評意見去看鮑先生的書法,覺得不能這麼說。鮑先生的書法風格主要是平淡,平淡中有奇崛昂藏之氣,就好比陶淵明的詩,平淡中有刑天舞干鏚,有梁甫吟,有楚騷之情。如果具體分析的話,他字的結體造型別具匠心,首先由橫豎直線構築起正大寬博的格局,再以長撇長捺之斜線賦予飄逸的動感,最精彩的是以各種各樣的點的組合來表現趣味。鮑先生的展覽全是隸書作品,但風格面貌很多,說明變化是豐富的,只不過因為比較微妙,一般人粗看不容易察覺而已。
我也曾帶著這種批評意見去看鮑先生的書論,發現他不止一次地說:“對於審美,不能認為越豐富越好。”我猜想著可能是他對批評意見的回答。而這種回答我覺得是有問題的,影響到創作,很可能導致簡單化的出現,因此我想特別談談這個問題。
我認為書法作品的風格,是由表現形式中對比關係的反差程度決定的。例如用筆的輕重、快慢,用墨的枯溼、濃淡,點畫的粗細、長短,結體的大小、正側,章法的疏密、虛實,等等。對比反差越大,風格就越激烈;對比反差越小,風格就越平淡。激烈與平淡屬於風格區別,沒有高低之分。書法作品的內涵,是由表現形式中對比關係的數量決定的。對比關係越多,內涵就越豐富;對比關係越少,內涵就越淺薄。因此無論什麼風格的作品,為了充實自己的內涵,都必須追求對比關係的豐富。我們千萬不能認為平淡與豐富是對立的,並且因為追求平淡而可以輕視甚至不講表現形式的豐富性。否則,必然會使風格流於簡單。
由此聯想到鮑先生的許多觀點,如果在這個基本問題上發生偏差的話,很可能會跟著發生偏差。比如,幫助他小字大寫的觀點之一是:“細節必須嚴格服從整體,要警惕東晉以後文人玩味出來的那種細節觀。”這種觀點很可能會蛻變為忽視細節的表現。再比如,幫助他實現隸書書卷氣的觀點是:“寫隸書得金石氣易,得書卷氣難。”這種觀點很可能會蛻變為忽視點畫線條的蒼茫厚重。
我覺得一個優秀書法家的成長過程大致分兩個階段,首先是建立自己的風格:這時他在根據自己的性情所近與能力所及去做選擇的時候,為了排除其他風格的干擾和誘惑,可以而且應當偏激一些,甚至片面一些。然而當風格形成以後,開始往深度發展時,必須要能夠欣賞各種各樣的風格面貌,瞭解各種各樣的表現形式,尤其是要能夠了解和欣賞與自己追求完全相反的風格。因為書法藝術的各種風格都是相反相成的,有雄強的就有清麗的,有豪放的就有嚴謹的。不瞭解清麗就不能真正懂得雄強,不瞭解嚴謹就不能真正懂得豪放,我們只有讓所有的追求都處在相反相成的矛盾與張力之中,才能使這種追求顯示出厚度和強度,顯示出豐富性和深刻性。這就好比放風箏一樣,只有在另一端的牽扯下,風箏才能飛得更高更遠。話說得遠了,還是回到鮑先生的觀點,“警惕東晉以後文人玩味出來的那種細節觀”也好,“得金石氣易”也好,這些觀點在風格的形成階段都是必要的,但是到了風格的深化階段,因為它們都帶有對相反風格的某種程度的輕視,所以都有可能從偏重走向極端,並流於簡單。觀念必須跟著實踐過程不斷深化,否則很有可能“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我在鮑先生的書論中看到了一種有可能發生的簡單化的傾向,對還是不對,供鮑先生參考,我希望這是杞人之憂。最後想對鮑先生的創作提一個意見,很多人認為鮑先生的字取法秦漢簡牘,古意盎然,我則想起劉熙載《書概》中的一句話:“凡書之所以傳者,必以筆法之奇,不在託體之古也。”鮑先生的用筆是偃臥的,這不好。因為它無法使轉,無法寫行草書,所以鮑先生今後想進一步發展,應當把精力主要放在筆法的突破上。我還想提一個建議,好多年前,有出版社要我主編一套大學書法教材,我請鮑先生主編《隸書》分冊,他因工作忙而婉拒了,在電話掛機前他問我,為什麼要讓他寫?當時我心裡想這還用問,全國還有誰比你更合適的?今天我重提這段往事,還是想建議鮑先生把自己的創作經驗寫下來,一方面為他人,金針度人,讓更多的人瞭解你的想法和方法;另一方面也為自己,有許多問題只有在理論的表述中才能考慮得更加全面和深刻,才能促使我們去作不斷深入地努力,而這正是成名書法家能夠保持旺盛的創作生命力的根本原因。
(作者介紹:沃興華,1955年生於上海。復旦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書法院研究員。出版有《中國書法全集—秦漢簡牘帛書》、《中國書法史》、《書法技法通論》、《金文大字典》(合著、曾獲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成果特等獎)等重要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