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亞希勒·曼吉（Kyahile Mangi）已經73歲了，他生活在剛果民主共和國（一般簡稱「剛果金」）的一個名叫基桑富（Kisanfu）的森林邊緣。在他的族人眼裡，他是受到尊敬的村長。

在過去，曼吉要面對的最大敵人是河馬，後者每年會殺死500人。

但是，這幾年曼吉意識到了更大的威脅，他看到了不同膚色的人和巨大的礦車來到這裡，一起來的還有持槍的民間武裝和流入河流中鮮豔的化學物質。

村長曼吉與他的村民在一起，開礦的爆破會讓他們的泥磚房開裂，他們的飲用水會被化學品汙染。

圖片來源：The New York Times

他不瞭解的是，這裡正在變成全球資源爭奪的戰場。那些曼吉沒聽說過的遙遠國家正在出臺政策，要求為解決全球氣候變化問題這一目標尋找新的資源。

曼吉腳下就有他們想要的資源——鈷礦。

為了爭奪鈷礦，美國、中國、剛果金政府紛紛前來。

而曼吉和他的族人將為這些目標而流離失所，成為「代價」。

鈷（Cobalt），讀音gǔ，是一種堅硬、具有光澤的銀灰色金屬，主要用於製造磁性、耐磨和高強度的合金。

圖片來源：Wikipedia

01

向鈷礦進發

2021年11月22日和23日，《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先後發了兩篇文章，討論了在剛果金髮生的鈷礦爭奪。文章中主要講了美國與中國在這裡的爭奪，最終中國暫時獲得了勝利。

在2020年末，中國的洛陽欒川鉬業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後文簡稱「洛陽鉬業」）購買了基桑富的兩座銅鈷礦（鈷一般是銅的副產物），成為那裡的主人，並開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進行挖掘。

洛陽鉬業在基桑富正以最快速度開礦，《紐約時報》的相關文章名為《鈷礦權力爭奪左右清潔能源革命》（A Power Struggle Over Cobalt Rattles the Clean Energy Revolution）上篇與下篇。

圖片來源：The New York Times

如果中國能夠佔有剛果所有的鈷礦，實質上就會對鈷這一原材料形成壟斷。

全球探明鈷礦資源儲量（2018）為687.5萬噸，剛果金的鈷礦儲量佔49.45%，產量則佔全球66%以上，且純度為世界最高。而在剛果金現有的19座鈷礦中，中國企業擁有或提供資金的就有15座。

2018年全球鈷礦儲量和產量的分佈，剛果金既是全球鈷儲量最高的國家，也是產量最大的國家。

圖片來源：YANG Huipeng, WANG Wei. Global Cobalt Resources Status and Exploitation Trends[J].

在這15座鈷礦中，2020年洛陽鉬業從美國公司手裡收購的基桑富銅鈷礦（Kisanfu）是尚未開發的最大的礦。而早在2016年，洛陽鉬業就已經購買了另一個質量極高的鈷礦騰科-豐谷魯美礦（Tenke Fungurume）。其中，基桑富礦的收購花費了5.5億美元，而騰科-豐谷魯美礦花了26.5億美元。

到了2021年，洛陽鉬業加大力度，不僅開始開採基桑富礦，也準備對騰科-豐谷魯美礦進行擴建，擴建後每年產量將達到4萬噸，這與美國公司原來的年產600噸相比幾乎是天文數字。

這些被開採的鈷，以化合物的形式被廣泛運用於鋰離子電池中，作為正極材料，可以延長鋰電池的壽命。

含鈷電池支撐著手機和電動汽車的使用，每輛特斯拉電動汽車至少需要4.5千克鈷，有些型號需要更多，每臺手機則需要10克左右。

洛陽鉬業目前的年產量，就可以滿足上千萬輛電動汽車和數十億部手機的需求，而電動汽車和手機很有可能是未來人類最需要的東西。

不僅如此，掌握鈷，就掌握了汽車廠商、手機制造商的核心資源，在這個領域形成壟斷態勢不但能獲得經濟利益，也象徵著在國際貿易領域享有更重要的地位。

鈷在全球市場各領域中的主要應用情況。

圖片來源：YANG Huipeng, WANG Wei. Global Cobalt Resources Status and Exploitation Trends[J].

而目前全球變暖等環境問題實際上已經是地緣政治問題，歐盟引領了全球環保政策，目標是氣候中和，該計劃已經得到了各國不同程度的響應。

想要實現這一目標，就必須在本世紀不斷減少化石燃料的使用，同時提升清潔能源的佔比，這幾乎是21世紀必然的走向。

歐盟2019年12月推行的綠色新政（European Green Deal），各類能源在未來佔比的預期變化如圖所示。

圖片來源：Bruegel/ECFR based on European Commission (2020)

誰抓住了這一點，誰就抓住了未來。而中國正在抓住這一未來，美國目前則正在失去這一未來。

把兩座大礦賣給洛陽鉬業的美國公司叫麥克莫蘭自由港公司（Freeport-McMoRan），是美國礦業的巨頭。在2015年，這家公司還是當地最大的鈷礦生產商，但短短五年就被洛陽鉬業擊敗。

對於私人公司來說，這其實只是一次交易，一方要收購，另一方選擇是否出售，只要價格合理，就無可厚非。

但在國家角度，這就是一筆事關未來的買賣，尤其背後支援洛陽鉬業的是政府資金。在100年前，洛克菲勒和福特就是透過掌握原材料而引領了一個時代，也使美國執世界之牛耳。

100年後，中國會成功嗎？

02

前功盡棄的危險

從目前鈷礦的佔有來說，中國已經相當接近贏家。但鈷礦只是一城一池的得失，其背後是複雜的政治博弈，誰能笑到最後還很難說。

中美兩國在剛果金各自佔有優勢。中國的優勢目前是政策的支援、資金的充足和開採的速度。美國的優勢則是歷史與綜合實力。因此，在區域性失敗的情況下，美國不是沒有可能扭轉局面。

其實，美國早在二戰時期就注意到剛果金的資源和重要性。剛果金是目前非洲面積第二大的國家，僅次於阿爾及利亞，而且位於中非，扼住了非洲的咽喉。

剛果金在非洲的位置。剛果民主共和國首都位於金沙薩，為了與剛果共和國（西非國家）區分，一般簡稱剛果金。剛果共和國一般簡稱剛果布，因其首都位於布拉柴維爾。

該國不只鈷儲量佔世界一半，還有其他豐富的資源。從2016年開始，剛果金的鑽石原石產量世界第二，而剛果金的銅產量位居世界前五。除此之外，剛果金還擁有許多稀有金屬，如鉭、錫、鋰等。

2010年到2020年工業鑽石產量最高的國家。

圖片來源：statista

1939年，愛因斯坦就寫信給時任美國總統富蘭克林·羅斯福，敦促後者儘快從剛果金獲得鈾，以製造第一批原子彈。剛果金的鈾的確成為了被投放到廣島和長崎的兩顆原子彈的原材料。

從此之後，美國就十分看重在剛果金的開採，並保持和剛果金的戰略合作關係。

剛果金在二戰前是比利時的殖民地，但二戰時比利時被德國入侵，只能在英國成立流亡政府，但仍對剛果金擁有管轄。

到了1960年，原來的比屬剛果才逐步獨立，成為今天的剛果民主共和國。而在二戰結束後，美國時任總統艾森豪威爾就開始向剛果金不斷提供經濟援助。

1970年8月，剛果金總統蒙博託·塞科（Mobutu Sese Seko）與美國時任總統尼克松會見。當時，剛果金已經成為美蘇冷戰的地緣政治爭奪關鍵之一。

過去的十年中，美國和蘇聯都對剛果金進行了軍事上的滲透，但蒙博託·塞科則將美國視為未來的合作伙伴。在那時，蒙博託·塞科就聯絡了紐約的鑽石商人坦佩爾斯曼（Maurice Tempelsman），給了他騰科-豐谷魯美礦的開採權。

過了不久，蒙博託·塞科學會了討價還價，稱自己改了主意，要把騰科-豐谷魯美礦的開採權給比利時，美國只好加價並附送運輸機，這才使礦產回到美國手裡。

1980年代末，塞科與時任美國總統喬治·沃克·布什（George Herbert Walker Bush）。塞科從1965年開始統治剛果金，一直到其1997年被推翻，同年，他在流亡摩洛哥時因病去世。

圖片來源：Wikipedia

到了1997年，蒙博託·塞科的政權被推翻，叛軍領袖卡比拉（Laurent-Désiré Kabila）重新控制騰科-豐谷魯美礦。

麥克莫蘭自由港公司就在這個時候來到剛果金，從剛果國家礦業總公司（Gécamines）手中購買股份。麥克莫蘭自由港公司獲得了57.75%的控股權，還有24.75%控制在加拿大礦業公司倫丁集團（Lundin Group）手中。

從那以後，麥克莫蘭自由港公司投入了大量錢財在擁有的礦產上。但是後來，該公司因收購兩家石油和天然氣公司而陷入債務，這才有了洛陽鉬業的收購。

對於麥克莫蘭自由港公司來說，這只是公司發展遇到的問題。但對美國來說，這卻是80年來的努力毀於一旦。

其實，早在奧巴馬時代，美國就注意到了中國在剛果金的收購，但當時不以為意。直到川普時期，美國仍沒有將其視作國家戰略。甚至，現任美國總統拜登的兒子亨特·拜登（Hunter Biden）還幫助了洛陽鉬業的收購。

亨特·拜登和另外兩個美國人在2013年建立了一家名為BHR的公司，全名渤海華美（上海）股權投資基金管理有限公司。三個美國人都是該公司的董事會成員，佔30%的股份，而剩下的股份則由中國投資者擁有和控制，包括中國銀行。

該公司幫助洛陽鉬業收購麥克莫蘭自由港公司和倫丁集團的股份，為收購倫丁集團的股份提供了11.4億資金。

同時，洛陽鉬業還從中國建設銀行獲得了7億美元貸款。

亨特·拜登因此受到美國共和黨的指責，但當其父成為美國總統後，由於他也不再佔有BHR的股份，此事被選擇性地不予追究。

亨特·拜登（左）與喬·拜登。2020美國大選時，川普要求徹查亨特·拜登的醜聞以打擊喬·拜登，醜聞包括喬·拜登解僱烏克蘭律師，及電郵門等事件。

圖片來源：Reuters

不管怎樣，美國兢兢業業在剛果金佔有的優勢已經在這十年中漸漸付諸東流。

然而，美國與剛果金在歷史上的密切關係仍然有效。而且，就算剛果金的資源最後進入中國的口袋，美國也未必就會一敗塗地。

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03

捲入時代的旋渦

全球鈷礦儲量雖然一半在剛果金，但加拿大和澳大利亞也有相當豐富的鈷礦。澳大利亞有17%的儲量，加拿大有將近4%的儲量，而這兩個國家目前的開採量很低，且都是美國的盟友。這是美國的一條退路。

另外，除了中國目前佔據的鈷礦，在剛果金，瑞士公司嘉能可（Glencore）擁有最大的兩個礦場，它也將是中國強有力的對手。

2018年全球主要鈷礦公司的礦石型別、產品和產量。

圖片來源：YANG Huipeng, WANG Wei. Global Cobalt Resources Status and Exploitation Trends[J].

而在美國財政的幫助下，剛果金政府正在進行反腐運動。其中，很重要的一項任務就是對過去的採礦合同進行審查。這些審查主要針對企業是否履行了合同義務，如中國承諾的對當地進行的建設和對開採安全性的保證。

剛果金總統費利克斯·齊塞克迪（Felix Tshisekedi）在2021年8月就任命了一個委員會，對洛陽鉬業詐取剛果金政府數十億美元特許權使用費的指控進行調查。如果調查結果不利於洛陽鉬業，最輕微的影響也是暫停採礦。

除了上述的問題，中國在剛果金產生的最大問題在於安全問題。騰科-豐谷魯美礦目前已有12名員工和承包商指出了中國接手後出現的安全問題。洛陽鉬業奉行的原則是「降本增效」，在其官方網站上就能看到。

而剛果金政府和人權組織懷疑的是，「降本」降低的就是安全的維護。

過去礦區的安全主管馬凱巴（Alfred Kiloko Makeba）認為目前的安全狀況遠遠不如過去麥克莫蘭自由港公司時期。現在的經理常常穿著短褲和運動鞋就來到工地，很多未經培訓的工人匆匆上崗導致更多的工傷事故，而賠償卻很少。而且，在礦上偷竊也開始增多，包括很多外來的當地人到礦中偷鑽石。

美國麥克莫蘭自由港公司在騰科-豐谷魯美礦建立的學校，如今中國必須接受這裡的一系列基礎建設和相關服務，包括7000名工人和其家屬的安全、教育、住房、醫療，以及搬遷居民的安置等。這其中每一項都需要花費大量資金。

圖片來源：The New York Times

此外，當地官員與企業的矛盾，企業與員工的矛盾，當地人與礦工的矛盾等等都隨時可能上升為暴力。面對上千名非法入侵者，企業尋求政府軍隊的幫助，而削減成本又引得工人不滿，就需要更多安保人員，如此迴圈，矛盾有加劇的危險。

這些危險也是美國曾經面對的，正因如此，美國在剛果金採礦需要同時維護治安、降低糾紛、興建學校和醫院，這才導致採礦效率極低。畢竟，不管美國還是中國，都要時時刻刻記得，這裡是剛果金，產量高的同時又能保證安全幾乎是不可能的。

洛陽鉬業給剛果金政府的印象是急於立刻開採鈷礦。但採礦速度提升，就容易在其他方面出問題。

何況，剛果金曾經與中國政府是有約定的，不僅對開採量有要求，還要求中國對剛果金進行經濟援助和基礎建設。過快的開採讓剛果金政府感到惶恐，勢必對中國提出更高的要求，就像當年蒙博託·塞科對美國做的那樣。為此，中國也需要不斷注入更多資金到這裡。

這一切都是中國面臨的難題。

在鈷礦上，中國如何站穩腳跟，如何把握住機遇並掌握未來，這其實不僅在於洛陽鉬業，也在於中國與剛果金、中國與美國的關係。而且，即便最終中國擁有了足夠多的鈷，也未必就一定能在未來主導世界能源。

這一是因為世界會變化，也許技術的發展會導致對鈷的需求降低，就如白熾燈產生後人們對鯨油需求的降低那樣；

第二是因為資源壟斷未必是國家強大的充分必要條件，就如中東發起的石油戰爭反而打擊了中東自己，或者如剛果金這樣，雖然擁有大量世界最稀缺的資源卻仍是窮國。

2020年全球清廉指數（Corruption Perceptions Index），顏色越紅意味著國家越腐敗。剛果金在全球180個國家中排名170名。

圖片來源：transparency.org

而對於美國而言，能否奪回利益仍然具有重大挑戰，過去的優勢可能轉瞬之間煙消雲散。帝國的衰敗有時只是在一個區域性細節上的失敗所導致。

剛果金已然成為中美博弈的修羅場。對於剛果金來說，這不一定是好事。世界上擁有資源的國家，很少有能逃出「資源詛咒」的，稀缺的資源對一個落後的國家而言，養肥的往往是極少數人，而大多數人則深受其苦。

一百多年前，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Leopold II of Belgium）來到剛果金，在這裡得到了象牙和橡膠，其殘暴的殖民卻留下了1000多萬剛果人的鬼魂。

漫畫描述了1884年關於非洲事務的柏林會議上利奧波德二世對剛果的攫取。利奧波德二世是比利時國王，在歷史上臭名昭著，據說在其統治下1000多萬剛果人被殘忍殺害，更多的剛果人被奴役，同時，剛果的資源也被無情掠奪。而當時剛果自由邦的面積是比利時的76倍。

圖片來源：Wikipedia

美國到來之後，帶來了大量的資金和工作，但這麼多年養肥的還是這裡的統治者。剛果金這個資源大國，到今天還有50%以上的人口處於極度貧困之中，是世界上貧困人口最多的五個國家之一。

現在，人們又開始需求這裡的鈷礦，並打著環保主義、清潔能源的旗號。

對於環保主義者，這是為了大多數人而不得不做出的犧牲；

對於美國和中國，這是關於未來的對決；對於剛果金的官員，這是發財致富的一條新路。

但對於村長曼吉，這意味著流離失所；對於僅剩的幾百頭河馬來說，這可能意味著絕種。

騰科-豐谷魯美礦前的居民。

圖片來源：The New York Times

時代的塵埃落在每一個生靈身上，不只是一座山，也是血與淚。

進步，不應只是新的資源替代舊的資源，新的技術替代舊的技術，而更多的應是在替代的過程中所減少的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