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養寵物的人越來越多了。
人這一世,付出總是在得到之前,但養寵物這件事卻不是如此。你只需付出一點金錢,就能得到遠遠超出成本的珍稀禮物:一份專注的愛。
光是女孩別怕編輯部,家裡有寵物的編輯的比例,高達90%。
下班回家和它們先親暱上一會,或許是一天時光中最愜意的事。
我們每個人都不願意去想象、去思考,如果有一天,它們離去該怎麼辦?
和死亡打交道的女孩
吳彤是個和“死亡”打交道的人。
準確來說,她是位寵物墓碑師。
她為死去的寵物打造一個小而溫暖的容身所,讓它們離世後仍保有尊嚴和體面。
5年裡,她做了7529個寵物墓碑。這個數字,還在以每天10個左右的速度在增加。
墓碑上刻著寵物的畫像和生平,用料不是大理石或水泥,而是深淺不一的原木。
純淨明亮的白,是楓木;溫潤樸實的棕,是櫻桃木;深沉豐富的咖,是黑胡桃。
這些能撫慰因痛失所愛,而陷入萬分悲痛的主人們。
吳彤的店鋪叫Q Planet,這是一個由愛和思念構成的星球,豎立著木質的小小骨灰盒,墓碑,還有燭臺、可以裝毛髮的小球等紀念品。
它們的模樣一點都不滲人可怖,而是如吳彤的設計理念那樣,看上去明亮又溫暖。
骨灰盒是一間小木屋,內部空心,足以容納離開地球的毛孩子們。屋頂的煙囪裡是一支玻璃試管,可以插入一朵小花。
這樣的墓碑,並不是要埋在邊緣的郊區,或是專門的寵物集體墓地,而是要擺在家裡,與人日夜相對,朝夕相處。
小小的墓碑讓吳彤的顧客們覺得,摯愛的、毛茸茸的好朋友被沒有完全被死亡帶走,而是換了種方式陪伴著自己。
7529,渺小又龐大。
對於全國1億隻寵物貓、犬,以及未計入統計、不勝其數的兔子、倉鼠、鳥、魚、烏龜、蜥蜴等寵物來說,消失無足輕重,離世悄無聲息。
這似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
體面地離開,用在人身上是那麼順理成章,但在寵物身上,容易被視作“過於隆重”。
但對於吳彤的7529位顧客以及更多人來說,寵物也是家人,它們生命的重量並不低於自己,只不過長度更短。
他們不止是“主人”,更是爸爸媽媽、哥哥姐姐。他們希望家庭成員的後事,不是以隨處挖個坑,或是衝入下水道,潦草敷衍地一筆帶過。
狗狗去世1年後,一家人的頭像還是它
吳彤為每一位寵物顧客編號,把它們的故事按順序更新記錄在公眾號Q Planet(ID:Q-planet)上,最近還加上了影片。
Q Planet最近發表的故事,來自第7433位逝者,一隻16歲的白色西高地白梗,毛髮長而微卷,名喚“呼呼”。
它的姐姐,是大連女孩立夏。
立夏5歲的生日願望,是擁有一隻白色的小狗,收到的禮物是玩具。直到快30歲,從舅舅鄰居那裡,意外得到了這隻“命中註定的小白狗”。
呼呼對外人冷淡,對家人關愛。
立夏父親犯急性腸炎,呼呼寸步不留地守著。它害怕小孩,卻偏愛立夏的女兒,任她揉搓。
不離不棄,是立夏對呼呼的承諾。實現了,她也沒什麼遺憾了。
但也有身懷遺憾的主人。
吳彤的小學同學、好朋友陶姍,在2019年3月送走了全家的寶貝。
這是隻“又萌又醜”的法鬥犬名叫Kobe,用的是她丈夫大頭偶像的名字。2012年,它從上海漂到北京,讓這個新組建的小家更加完整。
陶姍的兒子出世後,Kobe住進了她父母家。
時間和注意力被新生兒分散了,陪伴Kobe的時間也少了,她和大頭至今對此感到無比內疚。
Kobe走得毫無徵兆。一個下午,它照常打盹,再也沒有醒過來。
陶姍一開始不敢把訊息告訴快70歲的父親,他重感情,很愛Kobe。
她謊稱Kobe腿不舒服,去了醫院。老人執著地帶著狗繩和水壺出現在她門口,要求去探望。
見瞞不住,她只能說真話。老人一下坐在地上,痛哭起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父親如此崩潰。
初嘗離別的時間裡,陶姍父親兩度血壓飆至200多,被送到醫院急救。抗焦慮的藥物,他一連吃了兩年多。
此後,這個家庭默不作聲地達成一條共識:避免談論Kobe。它的墓碑放在陶姍家的書櫃上,被她用櫃門擋上。
難過讓他們無法彼此慰藉,但思念未曾停止。四個人的微信頭像,至今都是Kobe的照片。
潮玩設計師Nomi,在臘腸狗天熊去世後,將它如同記號般刻在了生活的每個角落。
她畫下了個卡通形象,紋在手臂上。她一度把天熊的墓碑放在工作室顯眼的位置,畫畫的時候看一看它,就有種安心踏實的感覺。
天熊的墓誌銘由她父親執筆:
萌寶小天熊,靈巧亦忠勇
身雖拂塵去,魂長守家中
——愛你的外公
並不是每個寵物都能陪伴主人十年,甚至更長。
有半歲時因為遺傳病去世的美國短毛貓,1歲多時被無良獸醫坑害的垂耳兔,相遇短暫,它們的主人仍舊懷有深刻的感情。
吳彤想做的,就是讓這種愛有所寄託。
與寵物的精神交流,到底能有多深刻?
吳彤做的墓碑,90%是為了貓和狗。
剩下的10%裡,有兔子、倉鼠等哺乳動物,也有鸚鵡、蜥蜴、柯爾鴨、魚等,這些的小動物在她眼裡,與人類的精神交流和情感交流似乎要弱得多。
她本身對鳥和魚有種本能的恐懼和排斥,但仍舊尊重顧客們的感受。
有一次,一位妻子找到她,說想為丈夫最愛的錦鯉“小白”定製一顆星球紀念品,裡面裝一片魚鱗。
她說,之前丈夫每天下班回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放進魚缸裡,小白就會搖擺著尾巴過來親吻他的手指。
吳彤忍不住思考:小白的行為,真的是“親吻”嗎?
類似的反思時不時地出現。有女孩說,自家的狗,會在她哭的時候為她舔眼淚;有人說,家裡的貓能讀懂自己的情緒。
她想:動物和人之間,真能有這樣的互通嗎?還是人類投射了自己太多想象和情感?
但一個精準的答案不那麼重要。
對於錦鯉小白和男主人之間的情感,她不能徹底理解,但另有思路:或許對一個上班族來說,把手插進魚缸,就是他這一天下來最享受、最舒適的一段時光了。
吳彤直接對接的顧客裡,80%都是女孩。
她們欣賞吳彤的設計,喜歡其中蘊含的愛和溫暖。
她們情感細膩,願意寫下大段文字,為寵物的一生立個小傳。一段短短的墓誌銘,會反覆推敲書寫。
剩下20%裡 ,吳彤印象最深的有一位“00後”北京男孩,他的好朋友是隻黃色的加菲貓球球。
吳彤曾嘗試上線相關的心理疏導服務,給顧客群發了一份問卷。
收到這個男孩的問卷時,她吃了一驚。他以書面化的語言,異常認真地回覆了每個問題。
原來,17歲那年,他患上了抑鬱症。快10歲的球球,原本對他不太熱情,這段時間卻老往他房間裡鑽,像是怕他出事。
九個月後,他終於走了出來,同時迎來了自己的成人禮。球球的生命,也在這時走向了終點。
十年,花開花糜,日出日落。
變化著的是這座城市,
不變的是北京城中漂泊遊蕩的你我。
變化著的是家中陳設,
不變的是無處不隨遇而安的那隻橘貓。
一位老朋友,一段舊時光。
一個溫柔而善良的精靈長眠於此。
謝謝你的一生,謝謝你的一切。
晚安。
這是他為球球寫的墓誌銘。
最讓她害怕的事,是它的離開
吳彤自己也養寵物。
她的狗叫小Q,正是店鋪Q Planet名字的來源。她最初想設計製作一款“不一樣的寵物墓碑”,也是因為小Q。
這是隻長著一頭“波浪卷”的可卡,女孩,現在快16歲了。
9歲那年,小Q動了一場大手術。
養狗前,吳彤沒有做多少功課。接回小Q,是個巧合。
她本來沒想過養狗,恰巧相識的公益機構義工家裡,新生一窩小狗,最小的那隻沒人要,她就帶回家了。
直到小Q發病,她才知道母狗要儘早絕育,否則老年時容易子宮蓄膿。
小Q進手術室準備摘除子宮時,吳彤緊張得要命。
隔著不透明的玻璃,守在門外的她,只能隱約看到手術檯傳來的光亮、來回忙碌的人影,但卻不知道手術進行到哪一步。
小Q心臟不好,有個萬一怎麼辦?各種可能在她的腦子裡湧現,這一個小時過得格外漫長。
後來,小Q因為乳腺瘤,還捱了兩次刀。
她擔心小Q隨時會走,想要為它尋找一個故去後的容身所。
找來找去,市面上幾乎沒有一款能讓她滿意的。
在吳彤眼裡,人的傳統殯葬用品本身毫無美感,顏色深沉,顯得冷冰冰。她不恐懼死亡,卻害怕匆匆忙忙、一條龍的走流程式葬禮。
人人忌諱死亡,恨屋及烏,連帶著忌諱骨灰盒、墓碑,墓地也要建在偏遠的郊區,和生者隔離。
“我特別討厭傳統墓地,墓碑千篇一律,文字不疼不癢,假大空。”她對“非常規”的墓地和殯葬用品卻有著濃厚興趣。
她愛旅行,上一份工作是旅遊雜誌的編輯,滿世界探索,在日本找到了有趣、有關懷、有人情味的一塊人寵比鄰的墓地。
人的墓碑上不是文字,而是代表他們職業、興趣的小畫,一杯小酒,一個熨斗,或是一粒足球。
她去中國臺灣,發現有寵物樹葬。墓園裡有好幾棵樹,上面掛著寵物的照片,下方掩埋著它們的骨灰。
陽明山附近,也有個寵物墓地,骨灰放在佛龕上。她碰見一個手拎小板凳和收音機的男人,在自家寵物的骨灰盒前坐下,給它放音樂。
她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答案:
小Q的墓碑、骨灰盒和紀念品,要撫慰,不要驚嚇;要溫暖,不要冰冷;要能放在家裡,不要埋在郊區;要簡潔有美感,不要陳舊又土氣。
為人也做一個小墓碑
墓碑設計出來後,首先用上的不是小Q,而是身邊的朋友。
她們的需求和感謝讓吳彤意識到,做寵物墓碑是一項有價值的事業。
彼時,她剛從印度回來,望著滿街鬧騰騰的小販,生出了自由做點生意的想法。
2015年,吳彤開始在北京周邊展開調查。她查詢了下,北京寵物?火葬場當時大概有10多家。去年再查,發現數量翻了倍。
不止是北京,其他大城市和省會城市,寵物火葬場如同雨後春筍一般湧現。
在探訪時,吳彤遇到了一些稀奇事。
她在一家寵物醫院的窗臺上,看到一個骨灰盒,醫生告訴她,這隻貓已經火化兩個月了,主人說自己無法面對,一直沒有來取。
還有醫生告訴她,有位老人在失去寵物狗後,購置了一個小冰櫃,專門存放它的屍體,一連好幾年都不願下葬。
她意識到,告別對於許多人來說,是一件異常艱難的事。面對家人、寵物的離世,人們也不太知道如何消化悲傷。
這個情況長時間被忽視,從市面上有溫度殯葬產品的稀缺,到社會的態度。
吳彤的計劃是:先從有溫度的寵物殯葬紀念品做起,再引入心靈撫慰、心理諮詢的內容,幫助人們走出痛苦。
就這樣,Q Planet開張了。最初,吳彤的顧客幾乎都是朋友介紹。隨著媒體採訪,越來越多陌生人找到她。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顧客裡還有幾位是給去世許久的家人做一個這樣的墓碑。
有個女孩,媽媽病逝了十幾年。她想做一個小碑,上面不放照片,刻一朵雲,因為媽媽的名字裡有個“雲”字。
收到後,她告訴吳彤,自己內心殘留的傷口,好像被柔軟地抹平了。
還有個女孩為爺爺做了個墓碑,想雕刻他的卡通畫像,下面跟一句簡單的話:“來夢裡再抱抱我好嗎?”
確認收貨一年後,她突然在淘寶聯絡吳彤,告訴她一個小故事:某天她早起,發現奶奶在對著墓碑說話,“好溫馨啊”。
“我是個低情商的人”
吳彤是個敏感細膩的人,但這種特質隱藏在她的外表下。
說到對小Q離開的恐懼,她頓了一下,語氣又重歸平靜,臉上也看不出脆弱或悲傷。
她自認為是個生性冷淡的人,從小和家人、朋友之間的情感連線缺乏。
她家教嚴格,母親一直如同直升機一般,盤旋在上空,視察著她的生活。
三十多歲了,吳彤總覺得自己困在了青春期。喜歡探訪老建築、老街,自由、隨性,對婚姻沒什麼期待。
吳彤甚至直言不諱地說自己“情商低”。她坦誠地告訴我,在寵物墓碑師之前,自己只做過兩份工作。
第一份是櫥窗布展,在一個家族企業。她在公司跑完步後洗澡,不知道淋浴間是“董事長專用”。
“沒眼力勁兒。”她自嘲了一下。公司經營狀況直轉急下,她成了必須先開掉的員工。
“小Q是世上唯一一個讓我感覺特別親的存在,我和人沒有這種感覺。”她說,“小Q是我的心頭肉。”
她的記憶裡,小Q和自己一樣安靜,總是淡淡的模樣,安靜地宅在家,靠著她。
但遇上好吃的就不一樣了。它特別愛吃栗子,冬天的時候還跑到陽臺偷偷啃白菜。
最重要的是,它總是專注地看著吳彤,讓她有種被需要感,和百分之百的信任。
Nomi是吳彤的顧客裡,為數不多轉成線下好友的人。她覺得吳彤不是情商低,而是“看人下菜”。
她不喜歡虛假的恭維,會直接給對方潑涼水。但遇上投機的朋友,她的話匣子一下就能開啟。
和吳彤認識二十多年,陶姍眼裡的她“外冷內熱、有點怪,但善良真誠”。
Kobe火化那個晚上,吳彤開車來找她,見面了,一言不發地抱住了她,“那個擁抱,我想我會記一輩子。給了我太多的力量和安慰。”
Nomi告訴我,她也非常感激、信任吳彤。已經在北京落戶買房的她,為了更好照顧遠在重慶老家的父母,今年暫時搬了回去。
她不想讓天熊一個人孤零零留在北京,但寄送骨灰又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
吳彤替她四處打聽,終於透過一位快遞小哥,以特殊渠道把天熊帶回了重慶,和親人團聚。
因此,離開北京時,她把自己喜歡的電動車“小綠龜”,鄭重託付給了吳彤。
“論及生死,願我們從容”
六年裡,吳彤送走了許多寵物,小Q卻神奇地活到了現在。
但它已經太老了。
歲月讓它原本棕色的毛髮褪色,變得金燦燦,眉毛和臉都白了。吳彤恍然,噢,原來狗和人一樣,老了,頭髮也是慢慢會白的。
它的睡眠時間越來越長,越發不愛出門,下樓溜達一小圈,也只是為了大小便。
最近幾天,它還左後腿韌帶斷裂,動了手術。
和老人一樣,小Q越老越怯。
只要一出大院,它就怕得渾身發抖。它步履緩慢,僅剩的嗅覺是它的安全感和方向感來源,吳彤需要時不時停下來等它。
它的走路姿勢也和老人很像,關節不好了,膝蓋內翻,有點羅圈腿。
但哪怕走得已經很慢,它還是會偶爾一不小心踩空,把自己嚇一跳。
就像所有寵物和主人一般,小Q和吳彤的生命像是兩個緊密相依的沙漏,沙子的流動速率卻截然不同,像是來自兩個不同的時空。
初識時,小Q的生命沙漏才將將在底部落了幾粒沙,吳彤的已經積累了近三分之一。
16年過去,小Q的生命沙漏幾近流空,她的卻增長無多。
Q planet的店鋪描述裡有一句話:“論及死亡,願我們從容。”
到現在,經過7529個墓碑,7529次準備,吳彤在內心已經預演過幾百次小Q離開的情景。
但她心裡清楚地知道,直至那一刻來臨,自己永遠無法準備到位。
六年前,她曾猜想,做寵物墓碑後,和死亡打交道的次數多了,再輪到自己時,會不會就能更從容?
但現實卻是,100位顧客呈現出100種悲痛。再灑脫的語言,也掩飾不住悲傷的核心。
她想,這種悲痛也許反而是一種公平。
人這一世,付出總是在得到之前,但養寵物這件事卻不是如此。你只需付出一點金錢,就能得到遠遠超出成本的珍稀禮物:一份專注的愛。
就像《斷頭王后》寫的那樣: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籤。
這份愛的價籤或許就是:它們走後,人們要長久地承受這份失去所愛之痛。
她常常想,如果能回到和小Q初識的那天就好了。
她不會再隨便套用電影《導盲犬小Q》的名字,而是認真地為它取個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