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常》,作者:(法)艾爾維·勒泰利耶,譯者:餘中先,版本:海天出版社 2021年7月
被複制的人和飛機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套用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裡寫的這句經典的開場白,法國作家埃爾維·勒泰利耶用“平安的飛行都是相似的,顛簸的飛行各有各的顛簸”完美地為他自己這本獲2020年度龔古爾文學獎的小說《異常》定了基調。
故事以2021年3月10日一次異常顛簸的飛行拉開序幕。巴黎飛紐約的法航006次航班在快抵達目的地時突然遭遇一堵棉花牆一樣巨大的積雨雲,飛機像一塊丟進洗衣機滾筒裡的手帕,在穿越雲層時遭遇劇烈顛簸,機翼嚴重結冰,儀表和雷達全部失靈,風擋玻璃受到冰雹重擊出現裂痕。在和地面控制臺短暫失聯後,這架波音787型客機終於在機長馬克勒的帶領下順利降落在肯尼迪機場,機上243名乘客安然無恙。
然而,詭異的是,三個多月後的一天,2021年6月24日,同一架飛機搭載著同一批乘客再次出現在紐約上空,如假包換的機長馬克勒請求降落……肯尼迪機場懵了,將這一幽靈航班的排程權移交給聯邦航空局特別行動指揮部,很快指揮部又移交給北美空防司令部。為了國家安全,飛機被要求降落在麥奎爾空軍基地,機上所有人員都被留置在基地接受最高保密級別的調查。
穿越積雨雲的過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蟲洞?空間摺疊?時空穿越?平行世界?第四維度?飛機彷彿進入了一個巨大的空中影印機,再出來的時候變成了一先一後兩架一模一樣的飛機,兩撥一模一樣的機組人員和乘客。三月抵達的那架飛機和那批人是原件?六月抵達的是影印件?既然影印件和原件一模一樣,那要如何區分原件和影印件?笛卡爾式的“我思”還能成為“我在”的理由嗎?
艾爾維·勒泰利耶(1957- ),法國作家、數學家、天體物理學家、“烏力波”團體現任主席,主要著作有《佩雷克的消失》《每一個幸福的家庭》《酒吧奏鳴曲》《盜竊憂鬱的人》等。2020年憑藉《異常》摘取龔古爾獎桂冠。
當你面對另一個自己
工業革命以後,機械複製技術越來越普及,不管是日用品還是藝術品,甚至複製(克隆)人的橋段在科幻/倫理片中也屢見不鮮:《銀翼殺手》中的瑞秋、《第六日》中的亞當、《逃出克隆島》中的林肯6E,《雲圖》中一再出現、恍若隔世的人物……彷彿現實世界和愛麗絲的鏡中世界重疊在一起,彷彿夢中的莊子和醒著的莊子都和惠施在濠水岸邊吹著風散著步聊著魚快樂不快樂的問題。當蘭波的“Je est un autre (我是另一個)”具象為物質世界裡多了一個和你擁有一樣的記憶、一樣的身份、一樣的情感的“自己”時,你的內心會起怎樣的波瀾,你能接受自己變成“唯二”的存在嗎?從理論上說,複數的你完全可以兩次踏進同一條河,你可以多活一次,也可以再死一回……
於是,《異常》這部科幻感並不是很強烈的未來小說很快有了倫理和哲思維度的荒誕意味。面對這一“天降異象”,所有人都要經歷“另一個”的考驗,當事人、親友、公眾和國家機器。顯然,面對另一個“我”的存在,每個人的態度是不一樣的。六月布萊克殺害了三月布萊克,簡單除暴地解決了問題。這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狠辣手段完全符合他在小說中的人設,多年來布萊克一直過著雙重生活,表面上是成功的商人,在巴黎做著素食餐外賣的生意,在波爾多和里昂都開了分店,背地裡卻是暗網上老謀深算的僱傭殺手,擁有各種姓名、各種護照,滿世界接單幹著殺人的營生。
維克托·米耶塞爾是作家本人的某種投射,彷彿上帝視角還不過癮,埃爾維·勒泰利耶還要披上人物的外衣粉墨登場,一次典型的烏力波(OULIPO)風格的行為藝術。在書中,維克托·米耶塞爾是一個不得志的作家,靠翻譯(“透過轉換,把囚禁在作品中的純話語解放出來”)掙錢度日。三月那次在空中死裡逃生的體驗給了他汩汩而出的創作靈感,新書取名《異常》,是作家的第七本書。“我並非了此餘生,而是將生命賦予永恆。”寫完這句話,在四月的一個星期四,他把檔案發給女編輯後從陽臺上縱身一躍。作家的自殺換來了新書的大賣,報紙、電臺、文學獎、書友會……六月維克托·米耶塞爾並沒有選擇從此銷聲匿跡,用另一個身份過上另一種生活,他選擇了“復活”,在鏡頭、麥克風和國際媒體前風風光光地回到公眾的視野。
聯邦調查局的心理治療小組、法國內務部的危機應對小組為三月和六月回來的兩批人的見面做了很多準備工作,畢竟除了上面兩個人,其他人都要面對和“另一個”共存的問題。
兩位呂茜最初的會面有些劍拔弩張,兩個單親母親爭一個孩子,誰都想堅決捍衛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工作、房子,尤其是兒子路易,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路易提議每天用擲骰子來決定他跟哪個母親住。而對安德烈而言,三月呂茜已經和他分手了,“在她,慾望太少,而在我,失落太多。另外,無疑,期待也太多,不耐煩也太多。”但另一個呂茜還沒有拒絕他,或許他和另一個安德烈(最大的情敵是自己?)都還有機會挽回她。至於更實際的問題,比如公司、房子、存款歸誰?未來退休金怎麼辦?政府會作出補償嗎?或者保險公司?
三月戴維已經病入膏肓,而六月戴維還有機會嘗試另一種治療方案,有望得到治癒。
三月喬安娜已經和報刊插畫師阿比結婚並懷上了他的孩子,她對六月喬安娜說:“我不想偷走你的生活,可我也不想失去我自己的生活。”總有人要被遺忘,總有一些愛不能被分享。
從空中驚魂中找到創作靈感的除了作家維克托,還有來自奈及利亞的歌手苗條男孩。他創作了《雅巴姑娘》,這首歌一下子紅遍了世界,巡迴演出、蘭博基尼、可以看到大海的豪華公寓,窮小子夢想成真。和六月苗條男孩見面的時候,兩人很快擺脫了弗洛伊德所謂的自戀的重影和內心的映象的困擾,他們一起合唱六月苗條男孩被扣留在空軍基地期間創作的《穿軍裝的帥哥》,他們決定以雙胞胎的身份開始新的人生,成立苗條男人組合,一起開演唱會、一起寫歌、一起享受萬眾矚目、紙醉金迷的成功。
認知科學專家認為帶上寵物癩蛤蟆貝蒂,三月索菲婭和六月索菲婭就可以很自然地在遊戲中拉近距離,接受對方。他們認為小女孩在這個年紀是不害怕新生事物的,他者還不是敵人。的確,兩個小女孩相安無事,無非就是互相不服氣、互相攀比誰知道的事情更多。而從被監聽的對話中,心理學家竟然意外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一個爸爸讓小女孩發誓不能對任何人說,尤其不能對媽媽說的秘密……
一部扣人心絃的命運交響曲。圍繞這些被“異常”事件打亂了生活的少數人,小說家用萬花筒一樣斑斕跳躍的筆觸點到了現代社會的多個主題,兇殺、愛情、親子、疾病、宗教、政治、同性戀、性騷擾,甚至還有環境問題。而作為“烏力波”的現任主席,數學家艾爾維·勒泰利耶的這部小說繼承了“潛在文學工坊”一貫的遊戲和實驗的風格,像樂高積木一樣可以自由拆解組裝的結構,無處不在的雜糅和戲仿,偵探小說、科幻小說、恐怖小說、心理小說、言情小說甚至熱播劇的影子在書中重重疊疊,又何嘗不是對全球範圍內越來越嚴重的文化趨同(複製)現象一個頗具諷刺意味的“風格練習”?
真實是什麼?
《異常》無疑是好看的,它有通俗娛樂的一面;但它也是難看的,如果你試圖找出所有文學密碼的巧妙組合。翻譯家餘中先在譯後記中已經給出了幾個重要的指引和線索,介紹了烏力波的文學傳統——“以探索文字表達潛在的可能性為宗旨”,還有這本書字裡行間和格諾、佩雷克等烏力波大師的作品形成的巧妙互文。
給寫作設定種種約束和規則,戴著鐐銬起舞,烏力波人自稱是一群“試圖從自己親手建造的迷宮中逃出的老鼠”。但如果一味沉溺在形式的遊戲中,文學終究不過是一場炫技的文字表演。潛在文學只有直面困擾人類社會的潛在危機,數學之美才會開出哲學之花。從這個角度來看,艾爾維·勒泰利耶的《異常》同樣也繼承了柏拉圖、笛卡爾、尼采形而上學的傳統,借書中到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數學系工作的英國女拓撲學家梅蕊蒂絲之口,提出了“關於生命、宇宙,以及萬事萬物的終極問題”。真實是什麼?人生是莊子的大夢一場,抑或是柏拉圖洞穴中被火把照亮的影像?我們生活其中的時間是否是一種幻覺,有的只是虛擬世界一連串的程式和程式碼,由一個像《駭客帝國》中的計算機人工智慧系統“Matrix”操控?
這本創作於2020年人類世界受到新冠疫情威脅、且龔古爾獎評委會第一次用ZOOM在線上頒獎的作品最大的價值,或許就是讓我們反思,當“異常”發生後,如何面對自己、面對他人和世界。既然活著,就有感覺,就會愛,就會痛苦,就算一切皆虛,在不可留的昨日之日和多煩憂的今日之日,我們都選擇繼續,付出真心。
作者|黃葒
編輯|張進
校對|陳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