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大文學家韓愈說過: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古有荊軻刺秦,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抗日戰爭時期有狼牙山五壯士,耗盡最後一顆彈藥,縱身一躍,捨身成仁。巍巍太行,蕭蕭易水孕育出的兒女骨子裡總有一股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悲憤,同時心中仍存對命運的不甘,緊要關頭還有一腔豪邁,敢於奮力一搏,扼住命運的咽喉。
2012年的1月28日,農曆正月初六,保定市清苑縣東臧村村民鄭豔良還沉浸在過節的喜悅中,但那個下午一切都變了。47歲的他突然覺得腹部劇痛,鑽心般的痛楚很快轉移到他的兩條腿上。作為土生土長的農村漢子,農忙時在地裡收拾莊稼,農閒時在磚廠脫坯,拉磚,鄭豔良的身體一直很好,非常強壯。所以就算劇痛突然來襲,他仍然堅持著自己走到村裡的診所。可注射了一針鎮定劑後,劇痛還是無法緩解,雙腿再也無法獨自站立,頂天立地的硬漢癱倒在地。
這是一種罕見的病。
在被緊急送到北京的幾家大醫院檢查後,醫生確診鄭豔良雙腿動脈不明原因大面積栓塞,右腿所有動脈和左腿膝蓋以下動脈,莫名其妙消失不見了。失去了供養,他的右腿大部分和左腿的膝蓋以下部分將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無本之木”需要儘快截掉。否則肌體的逐漸壞死和日益的腐朽將痛徹心扉。
這是一個令人悲憤交加的現實。一家的頂樑柱,昨天還沉浸在春節正月的喜慶和歡愉中,今天卻被告知要截肢,真是讓人難以接受。但接下來讓人更絕望的是截肢所需的手術費和後期的治療費用居然高達數十萬。
家裡有四畝地,平時在磚廠打打工,鄭豔良一年下來滿打滿算也才一萬多的收入。現在手術費和後期治療費用對他來說就是個天文數字。
為看病,他已花光了所有積蓄,更沒有能力支付這筆費用。無奈之下,鄭豔良只能選擇保守治療,回到了老家。臨走前,醫生告訴如果他承受不住這種痛楚,最多隻能活三個月。
其實在我看來,所謂的“保守治療”其實就是抑制住疼痛,等失去生機的“無本之木”徹底脫離。說來簡單,待到痛楚加身,那種折磨能把人逼瘋。回到老家養病的三個月裡,鄭豔良痛得意識模糊,不分晝夜地喊叫讓左右鄰居無法入睡。強效鎮定劑別人一天用一針就管用,鄭豔良注射三針都不管用。
沒有供養的“無本之木” 漸漸出現很多紫斑,而後面板變黑開始大面積潰爛、流膿,連腿骨都恐怖地露了出來。
如酷刑般的折磨持續了三個月,鄭豔良右腿潰爛的部分逐漸上延,潰爛的地方居然爬出了蛆蟲。
他有了自己截肢的念頭。
當然,剛開始有這念頭的時候,他去求村裡的大夫幫忙,但人家不敢。既然沒人敢幫忙,那就自己來動手吧。這時候膽小的妻子沈忠紅趕緊攔住了他,認為他異想天開,世上哪有人自己給自己做截肢手術的?
可還真有一人在生死關頭給自己做過。
美國登山愛好者阿倫·羅斯頓於2003年在猶他州一座峽谷攀巖時,右手臂被滾落的一塊800磅石頭擠壓在巖壁上,整整5天5夜,無法脫身。藝高人膽大的阿倫事先並未告知別人他的去處,隨身也沒有攜帶太多物資,並且他被卡住的地方是100英尺的峽谷深處。飢渴、寒冷、隨時都可能光顧的山洪就像死神的巨大鐮刀在他頭上低垂。
捱了5天5夜,阿倫知道他的右手臂已經成了“無本之木”,此時更像一把枷鎖束縛著他。他拿定主意,斷臂求生。根據他自傳《生死兩難》的描述,他用隨身帶著的小刀和就地取材的石頭,完成了手術,每一分鐘都是煎熬的痛苦救贖居然持續了一個小時。
從岩石下脫身後,他用上衣緊緊纏住了手臂,為了不失血致死,他強忍著劇痛爬過峽谷,又順繩下到60英尺深的谷底,再踉蹌步行了5英里後遇到了營救人員。
他獲救了。
阿倫·羅斯頓的事蹟後來還被拍成了電影《127小時》,我有幸看過那部電影,阿倫內心對生的意念強大無比,在生死兩難之際,奮力一搏,斬獲了新生。
鄭豔良同樣處於生死兩難之際,他鐵骨錚錚,同樣有勇氣敢於奮力一搏。
生死兩難之際,親自動手,扼住命運的咽喉。
2012年4月14日上午11點多,鄭豔良因為自己截肢的問題和妻子產生了分歧,藉機把早已勞累不堪的妻子支到西邊臥房內休息。隨後他找來家中的一柄紅塑膠把小水果刀、一把鋼鋸,嘴裡還咬住一把纏了毛巾的癢癢撓。接著,他在簡陋的東臥房的床上開始給自己做截肢手術。
沒有其他人見到這個場景。只是後來媒體採訪他的時候,他自己提著鋼鋸模擬當時的情景,臉上無喜無憂,風淡雲輕。他輕聲說道,鋸著鋸著,中間鋸條不堪重負,崩斷了,他隨手拾起稍長一點的那段鋸條,繼續鋸。
十指連心,何況是腿。
這個過程到底有多痛,除了當事人誰也無法得知。20多分鐘後,從噩夢中驚醒的妻子沈忠紅匆匆趕到東臥房時,被眼前一幕驚得目瞪口呆:丈夫的右腿已從距大腿根約15釐米處被鋸斷,截肢用的鋼鋸條因受力過大崩斷成兩截,桌子上是四顆被咬掉的槽牙。
好在因為動脈有栓塞,截肢時出血並不多,鄭豔良沒有因為失血過多死去。
東臥室慘烈的場面嚇到了妻子。看著嚇得目瞪口呆的妻子,鄭豔良抬起剛毅的面孔告訴妻子,去把現場收拾一下。
截肢後,鄭豔良右腿的潰爛終於止住,但怪病卻在他的左腿上開始持續蔓延。緊接著,他的左腳因潰爛從腳踝處斷落,潰爛已經蔓延到膝蓋下部約10釐米位置。為了省錢,鄭豔良想出了一個對付潰爛的土辦法:先用大量碘伏消毒液擦洗,再用塗抹了紅黴素的紗布包裹,最外面捆上嬰兒用的尿不溼吸收膿液。然而即便一天換藥兩三次,仍不能制止潰爛向上蔓延。大把的止痛藥,也難以抵抗潰爛部位產生的劇痛。
怪病還在,但希望不遠了。
鄭豔良斷右腿自救,雖阻止了右腿病情的蔓延,但病根兒還在,依舊在左腿上肆虐。可他還是勝利了,醫生說他活不過3個月,自斷右腿後,病情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緩解,他堅強地活了下來。
一年半後,他的希望來了。
2013年10月,他鋸腿自救的事情一經報道,引起了社會廣泛關注和強烈,很多愛心人士捐錢捐物,還有兩家醫院願意提供免費的醫療。
交手數個回合後,死神退怯了?
社會上的愛人人士紛紛捐錢捐物,鄭豔良前前後後共收到約三十五六萬的善款,保定的兩家醫院也表示願意提供了免費的醫療。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但死神並沒有打算放過他。
2014年年初他的病情突然加重,只能轉到了北京一家著名醫院醫治。
事情已過去8、9年,搜遍全網,僅找到當時的幾篇報道,其中一篇寫了在北京醫院時他的身體和內心都承受了巨大折磨。他舊病復發,躺在病床上疼地撕心裂肺,五官扭曲,除了身體上的痛,他的內心承受著更大的煎熬。不同小地方的城市,北京的消費相對要高,各方各面的,醫院沒住多久,昔日收到的善款已花去了三分之一。
善款消耗掉,病仍在,怎樣才能繼續活下去?
當時鄭豔良內心承受的,比當初鋸腿自救時承受的壓力要大的多。他既擔心人財兩空,留下年老體弱的父母和常年患病的妻子無依無靠,又擔心妻子不捨得再花善款繼續給自己看病。
燕趙男兒強悍的外表之下,內心同樣柔軟,也有焦慮,猶豫,和不捨。
鄭豔良的舊病復發讓人看透了他鋸腿自救悲劇的實質。電影《我不是藥神》中說過:“世上只有一種病,那就是窮病。”如果當初不是拿不出治病的數十萬元,鄭豔良也不會承受那麼多的苦。2014年再度入院時,他仍在擔心善款不夠用,擔心善款耗盡後的種種問題。一個在面對生死都無所畏懼的硬漢,一旦有了活下去的慾望,立刻就變成了凡人,蛻變成被一個“窮”字輕鬆碾壓的普通農村人。
鄭豔良鋸腿自救後的新聞報道後,社會輿論紛紛指向了當時的農村合作醫療保險,因為它能救助的範圍有限,特別是對於大病,根本不在它的報銷範圍之內。所以農村裡很多患了大病的患者,只能挨著,捱到塵歸塵土歸土。等待生命消逝的日子裡,病人的內心承受著的是肌體疼痛,內心憤懣、無奈鬱結出的煎熬。想一想當鄭豔良孤獨地舉起鋼鋸時,那是何等的一種絕望啊。
醫療改革勢在必行。就在鄭豔良舊病復發的同一年,2014年,國務院醫改辦下發《關於加快推進城鄉居民大病保險工作的通知》,明確要求尚未開展試點的省份,要在2014年6月底前啟動試點工作。醫療改革開始提速,拿當前北京市來舉例,“年度醫療費用超過指定額度,超出支出可按比例報銷,且報銷不設封頂線。2013年的大病今年即可報銷,一年一結算。”
《通知》中提到一個年份——2013年,這是一個特殊年,在這一年,燕趙男兒鄭豔良鋸腿自救,向死而生。他的苦沒有白吃,他的罪沒有白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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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醫保局談判後,我莫名想起了十年前保定清苑的鄭豔良,他是不幸的,承受著病痛巨大的折磨,但他又是幸運的,那股燕趙男兒的孤勇讓他絕地反擊,扳回了一局。同時發生在他身上的悲壯也推動了醫療改革的前進。
2014年4月15日,北京一家機構派車到鄭豔良所在的村子,將他接到了北京。在這裡,他安裝了一對義肢。
時隔兩年,第一次裝上義肢的他足足站立了5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