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偏愛史湘雲,不喜歡林黛玉,因此他一力提倡金玉良緣是史湘雲和賈寶玉之間的良緣,史湘雲不也有個金麒麟,不也是金嗎——何況她第一次遇到“公麒麟”時,那個麒麟還是屬於賈寶玉的呢,他專門留著要給史湘雲看的。
周汝昌把史湘雲和賈寶玉強扭在一起,令人大跌眼鏡,感興趣的可以自行搜尋他的著作。不過學界持相似觀點的並不多,畢竟賈寶玉和林黛玉、賈寶玉和薛寶釵之間的感情線已經相當混亂,再加上個史湘雲,那豈不是《天龍八部》的紅樓版,賈寶玉豈不成了專和姐姐妹妹戀愛的段譽?且不說《紅樓夢》前八十回中絕少寶玉和湘雲戀愛的描寫,這倆人分明就是兩小無猜的兄妹,就看《紅樓夢》後文的內容已經不多(有一百回和一百零八回等說法,以一百回比較可靠),哪裡還安排得下寶玉和湘雲互訴衷腸、結婚、共度時日這麼些情節?
(一)
你要問史湘雲和誰是一對,那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和衛若蘭。回目裡說得很清楚了,“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這個“白首雙星”不是什麼特別壞的詞,白首了嘛,說明到了老年。第一回甄士隱給《好了歌》解注,“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脂評旁註:“寶釵﹑湘雲一干人。”可見這倆是活到白髮年紀的。當然你也可以說,魯迅《祝福》裡的那個祥林嫂,半年頭髮就花白了,有的武俠小說更厲害,一夜白頭。但《紅樓夢》裡應該不是這樣的用法,這裡的“白首”怎麼也要到四五十歲以後吧。
不過“白首雙星”也不是什麼好詞。“雙星”在古代是一種特指,只用來說牛郎星和織女星,他倆一年才能見一回,說明史湘雲和衛若蘭在後來的人生中,雖然相戀,但相見都很不容易。
衛若蘭在前八十回裡基本沒有戲份,只見過一次名字:秦可卿路祭的時候,“餘者錦鄉侯公子韓奇,神威將軍公子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不可枚數。”他的關鍵情節在八十回以後,甲戌本脂硯齋有批語說“前回倪二、紫英、湘蓮、玉菡四樣俠文皆得傳真寫照之筆,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嘆嘆!”言外之意,衛若蘭有俠義之風,且他的精彩故事在“射圃”這一節中。射圃是演習騎射的專設場所,那麼衛若蘭應該是個手底下有功夫的猛人——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配得上我們英姿颯爽的史湘雲。又,庚辰本有個批註,“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可能這次射圃時史湘雲也在,目睹了衛若蘭的風姿,而且恰好看見衛若蘭戴著這個金麒麟,於是明瞭了自己的姻緣。
還有個題外話:“雙星”見面是在七月初七,即乞巧節。這個節日在《紅樓夢》中出現過,是在元妃省親所點的戲裡,第二齣就是《乞巧》;庚辰雙行夾批:《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元妃大約死於七月初七。元妃之死與史湘雲、衛若蘭的戀情有沒有什麼關聯,那就不很清楚了。
(二)
你要問史湘雲和衛若蘭結婚了嗎,那就只能說:不知道,除了曹雪芹和看過他書稿的寥寥幾人,也沒人知道。
為什麼史湘雲和衛若蘭的婚姻無法判斷,因為前文資訊不足。我們根據脂硯齋等人的幾句批語能判斷出史湘雲和衛若蘭有緣,但有緣分成好幾種情況:有緣有分,有緣無分,有緣但互相折磨。就算史湘雲和衛若蘭因為金麒麟結緣,但結緣並不一定就要結婚,舉個例子:賈寶玉和林黛玉有沒有緣,他倆結婚了嗎?
所以請千萬分清楚:史湘雲和衛若蘭是“白首雙星”,倆人思念到老,不意味著倆人要結婚。小說裡結婚是結婚,戀愛是戀愛。
如果你要我自己來判斷,那我只能說:很可能沒有結。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裡,脂硯齋說“阿鳳是機心所誤,寶釵是博識所誤,湘雲是自愛所誤,襲人是好勝所誤”,這其中王熙鳳的機心和襲人的好勝我們是知道的,寶釵為什麼會因為博識所誤,湘雲自愛為什麼會誤,這是我們有些摸不清的。但既然史湘雲和衛若蘭兩地分居難得一見,其原因又和湘雲自愛有關係,就讓人懷疑他倆是不是沒有正常的夫妻關係了。如果是正常的夫妻,共同生活是正常的,分哪門子居?
(三)
《紅樓夢》裡十二釵的愛情,沒有一個是順利的。林黛玉淚盡而死,薛寶釵或許會和賈寶玉結婚,但婚後恐怕不很幸福,元春成了皇妃,但“虎兕相逢大夢歸”了,妙玉“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賈迎春嫁了箇中山狼,賈惜春出了家,王熙鳳“一從而令三人木”,被休了,李紈年紀輕輕死了丈夫,秦可卿更別提了,“淫喪天香樓”。就只有探春和巧姐可能稍微正常一點,探春遠嫁,甚至遠到避過了賈府的波及,巧姐斬斷和賈府的聯絡,老老實實做一個農婦。
那你能指望史湘雲順順利利地談戀愛、結婚嗎?那怎麼可能,她在史家就經常受人欺負,別看她在賈府裡英氣逼人跟個男的似的,那是沒見她半夜三更還在為史家奶奶少爺們做針線活的委屈。史家人能讓她稱心如意地找個好郎君嗎,他們要是這麼有良心,還讓史湘雲做什麼鞋、打什麼絡子。
薛寶釵說,“那雲丫頭在家裡竟一點兒作不得主”。所以史湘雲的感情肯定是被史家人破壞的,而且是因為一些很不堪的緣由破壞的。
第三十二回是“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是史湘雲第一次見到大麒麟,這時候麒麟還是賈寶玉剛得的,本來不知道是哪個道人的,張道士拿出一堆金璜玉玦之類的法器,說是遠來的道友並徒子徒孫們傳道的法器,都願意為敬賀之禮。賈母見到這個赤金點翠的麒麟,說是眼熟,寶釵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於是賈寶玉就留下來準備給湘雲看,結果弄丟了反而被湘雲先撿到。湘雲“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語,正自出神”——
湘云為什麼要出神?
(四)
《紅樓夢》裡這些金啊玉的佩戴物,很有些緣由,不是市面上花錢買來的通常意義上的金玉。賈寶玉的玉是自己“銜玉而誕”的,中了魘以後,是個癩頭和尚要了他的玉來,擎在掌上,長嘆一聲道:“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又摩弄一回,說了些瘋話,然後說“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接著賈寶玉和王熙鳳就好了。薛寶釵戴著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正反兩面分別是“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好巧這八個字“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
這個大麒麟也不是市面上買的,是不知道哪個清虛觀的道士拿出來送的。那麼史湘雲身上戴的這個略小一號的金麒麟,難道就是史家隨便給她找了個?脂硯齋評說“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是“間色法”,意思這“麒麟戀”是“金玉良緣”以外的一條支線,史湘雲的這個麒麟很顯然和某個僧人或道士有關係,而且八成還留下了一句話,說是以後湘雲只能嫁給另一個有金麒麟的人。
所以湘雲撿到金麒麟的時候就想起了自己的婚事吧——可巧,下一回裡出現了一個小插曲:襲人斟了茶來與史湘雲吃,一面笑道:“大姑娘,聽見前兒你大喜了。”史湘雲紅了臉,吃茶不答。襲人道:“這會子又害臊了。”又是大喜,又是史湘雲害臊,那這除了史湘雲訂婚還能是什麼別的事情?至於訂婚的物件,大約就是衛若蘭。——史湘雲當時出神,想的會是啥?大約是“該不該信那個道士的話,找個有金麒麟的人結婚,還是隨便嫁了算了?”
不過在史家,史湘雲向來不由自主,她在史家的地位比丫頭高不了多少。薛寶釵說,“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在家裡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史家就是這麼對史湘雲的,所以她的想法並不重要。
我們能知道的是,這次訂婚生了許多波折。三十二回已經訂婚的史湘雲,到了第八十回還沒有結婚,對比以下七十七回訂婚的迎春,七十九回結婚,第八十回都回孃家訴苦來了。所以這次訂婚必然黃了,至於是史家悔婚還是衛若蘭家悔婚,大家可以自行想象。
(五)
我們再回顧一下《紅樓夢曲》中屬於史湘雲的《樂中悲》:
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准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衛若蘭是她的才貌仙郎,這是樂。
終究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兩人沒能長相廝守,這是悲。
樂悲互相抵消了,所以說“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
這一對要是彼此沒有情意,也就稱不上“白首雙星”,但他們沒有在一起,問題總不能是出在自己身上。所以原因只能是,史家或衛家破壞了這對年輕人之間的感情(甚至可能是兩家一起反覆破壞,一方家長先悔婚,接著又想重合,另一方家長不接受重合),而他們又已經私定終身,一個非她不娶,一個非他不嫁。有情人未成眷屬,終於抱憾終身。
這是從《紅樓夢》前八十回和脂硯齋等的批註中所能得出的最符合曹公原意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