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全球化背景與個人命運交織的時代。
不穩定因素的頻發,讓穩定的體制內工作成了越多越多年輕人嚮往的歸宿。
隨著“雙減”政策的落地,數百萬教培從業者面臨轉業,他們中很大一部分預計加入考公大軍——無疑會讓原本激烈的公考廝殺更加慘烈,也因此產生了越來越多的考公失敗者。
2020年有127.7萬名考生爭奪2.4萬個崗位,這也就意味著,平均每100個公考人中,只有兩個幸運的人能夠如願擠進體制。
而公務員考試競爭愈發白熱化,也使得相關培訓行業蓬勃發展,尤其是近幾年。據統計,2013年公務員考試培訓行業規模僅52億元,2020年公務員考試培訓行業,市場規模就達到150億元。
資本數字的背後,很大一筆是考公失敗人的貢獻——沒考上,或主動或被動成了機器的一部分。然後再度席捲他人,讓考公成為絕對主流。
我們從云云考生中找到幾個公考失敗的人,因為幾次輾轉沒能成功上岸,TA們選擇成了公考老師,某種程度上接手了部分遺憾。
「考公務員」或許是他們人生道路上的失敗,但是「公考老師」又使他們擁有了別具一格的體驗。
在公考失敗後入行3年的行測老師阿寒看來,與公考有關的一切就像一個大水塘,所有溺水者都在爭相抵達岸邊,自己也曾是其中一員。
現在,儘管她還在水中,但成了船,渡別人上岸。
一天講9個小時,我是無情講課機器
陸一 河南某機構申論老師 從業3年
待教室裡吵吵嚷嚷的申論經典摘要背誦聲逐漸平息,陸一看了下表開始講下一題。
這是2018年河南考公申論真題,用350字的描述材料裡對“德國製造”準概述,按照教學要求,陸一需要從題幹、找點、羅列、編輯四個角度出發,和大家一起細讀兩段各七八百字的材料、劃出關鍵詞,板書羅列到白板上,然後組織成規範的公文表述填進答題框。
不過上了一天的課他實在沒有力氣了,陸一隨機點了第一排同學上前,替他完成了教學。美其名曰檢測學生的舉一反三能力,實際是他偷懶的妙招。
好不容易把時間捱到晚上10點,陸一比學生都激動,不過機構規定他不能走,得等到最後一個同學解惑完了,他才可以捲起講義衝出大門。
躺在酒店的大床上,他腦子發矇,什麼都不想做,不想備課、不想洗漱、連手機也不想玩兒。
作為一名公考培訓老師,連續每天10多個小時的高強度講課已經讓他精力消耗殆盡,吃飯沒有規律,每天都在出差,他有時候醒來都不知道自己在哪裡,身體現在差勁得厲害。
好在日子多了點盼頭:這是他來新鄉的第6天,再有一天,就能結束戰鬥轉戰回鄭州。
這一次的出差比想象中漫長,足足走了21天,繞過了三個地級市和一個縣城,換算成工時已經累計超過250個鐘,遠高於996標準。
工作對他的消耗肉眼可見:聲帶已經嚴重發炎、睡眠不夠整個人臉色蠟黃,每天吃外賣,不到30歲,人已經發福。
他時常想,再幹完這一年就不幹了,現在他的生活懸在空中,對一切失去了感知。不知外面是什麼季節、不知花開花落,也沒有了朋友。
然而辭職的想法一年又一年,直到自己快熬成中級教職了還是沒有離開崗位。
說到底還是生活所迫,每個月房貸車貸父母養老,生活在後面步步緊催,這份工作雖然苦,但是賺錢也多。在鄭州這個二線城市,他找不到除了公考老師,一個月還能掙近2萬的工作。
陸一所在的培訓機構是業內龍頭,以公務員、事業單位考試培訓出名,他們的銷售甚至放出豪言,全中國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公務員出自這裡。
3年多前他應聘做老師時是被高薪吸引的,當時他剛大學畢業,想趁著應屆生的身份考公“一步到位”,但是河南內卷實在厲害,申論都考到70分還是面試被刷下。
經歷過幾次失敗,陸一灰心喪氣,家裡對他啃老複習也頗有微詞。
他不得不準備走進社會,就在這時一家培訓機構的招聘人員給陸一打來了電話,他們不知從哪裡得知了他的成績,覺得還算可以,問願不願意過來做申論老師。
“咱們這邊老師的收入是最高的,中高階老師年薪三四十萬很正常。”
這是一個誘人的數字,對於沒有工作經驗的毛頭小子,有企業丟擲橄欖枝招募,他自不勝歡喜。
最開始確實很興奮,但是幹了不到半年,他就厭倦了日復一日的枯燥生活。題目他已經會背了,有時候一天講3個小時就已經腦子缺氧,一天下來頭昏腦脹。
要是課堂上有學生回應,他講起來還有點意思,時間過得快一點。但大部分時候酒店改裝成的簡易教室氛圍氣死沉沉。
陸一成了一個無情的講課機器,把自己嵌入鏈條,保證把內容宣讀完畢、課程正常運轉。
陸一當時只聽同事說會經常出差,沒想到來了才知道,出差是日常。同事們自己調侃是“全國流竄性作案”。
唯一能堅持下來的理由就是評級考試和調薪,他非常渴望每幾個月一次的評級,每次都努力表現,還錄製影片主動上審,希望升級快一點,這樣底薪能多漲點。
從山東一個八線小城來到鄭州,能立足下來早點安家是他的心願。
2019年冬天,工作的第二年,陸一在父母的資助下在四環邊上買了第一套房子,成了新鄭州人。疫情之後他又買了一臺代步車,過上了有車有房有貸款的“成功人”生活。
領導給我畫的“名師餅”,從未實現
王歡 長春某機構事業單位網課老師 入行2年 已離職
據公開資料顯示,2021年我國各省省考報名人數超過537萬,與2020年相比增長超過24萬。與此同時,是萬馬千軍獨木橋造成的錄取率持續走低:較於2020年招錄人數相比,減少招錄人數一萬多人。
王歡就是沒能成功透過獨木橋的數百萬之一。
王歡做了2年的公考老師,主要講事業單位考試的公共基礎知識法律篇。
2016年她研究生畢業後回到東北老家,按照親人的期許準備考公,考了一次之後覺得實在學不進去,索性被所在的培訓機構挖去做了老師。
當時父母非常反對,王歡家是“體制內世家”——外公外婆國家電網,爺爺奶奶當地國企,爸爸媽媽一個電網子弟、一個在編教師,周圍親戚也都是體制內。
從小家裡給她灌輸的思想就是除了鐵飯碗,一切都是浮雲。王歡還沒上大學就厭倦了這種生活一眼看到頭的生活,大學遠遠地考去了北京,研究生又在杭州讀。
習慣了外面開放包容自由的生活,再難回到官僚氣息嚴重的小縣城。
一切轉折發生在17年,當時父親被查出肺部有一片陰影,做了手術之後直接進了ICU觀察,是手術完媽媽才通知她的,當時她在杭州一家大型網際網路機構實習,知道情況以為父親不久於人世,一路哭著回去。
之後王歡的心思變得複雜,作為獨生女,她顧慮太多,最終放棄了轉正機會回到老家省會。
她也準備考公務員,這是當地人看來唯一的正事兒,教了兩萬多的學費以後才發現學不進去,她聽到那些規範刻板的公文表述就渾身難受,最後考試也草草應付,離“岸”很遠。
但王歡擅長社交,培訓課沒幾天就和老師混得很熟,老師見她落落大方,講起東西來頭頭是道,問願不願意來做老師。
落榜後,她閒著也是閒著,準備了一道言語理解題就打算去面試。
成為公考老師就像一個意外,對方翻閱簡歷看到她本科學法,便問了幾個基本的法律知識。
王歡沒有準備,慌慌張張答得很狼狽,還搞錯幾個概念,最後索性放棄。她心裡想完蛋了。但一個月後,她卻拿到了offer。
新人培訓前後進行了一個月,在北京,因為趕上春節前後,沒多少日子就要考試,還沒培訓完的教師們就被趕鴨子上架走上講臺。
領導見她形象不錯,個頭也高挑,建議她做網課老師,還告訴她名師都在線上,到時候給她IP化包裝,成為網紅。
王歡常常加班,大部分時候,排課都很匆忙,後天上午要上線今天才通知你,審課則是永遠在拖,開課前提前一個半小時,要是還沒有課件,屬於教學事故,要扣績效,累計三次三個月不能評級。
工作了2年,絕望一點一點蔓延。當初面試她進來時許諾她的“網紅老師”、“人氣名師”,落到實處,卻是工資被層層剋扣。
她想起了父母說的話,在中國,只有一種人最輕鬆,就是公務員。
看著從電網退下來老爸一個月有將近一萬的退休金,她再次萌生了考公的念頭,但是她經過流水線的培訓,早已知道了這些公考老師的真實水平。似乎一切還得靠自己。
人生不只考公,給學生和自己另一種可能
阿寒 廣東某機構行測邏輯老師 入行2年
與前兩位成為公考老師多少帶點欺騙性的工作相比,阿寒還蠻喜歡成為老師的。
她和陸一一樣,來自公考內卷大省,不過是壓力更大的廣東。阿寒一畢業家裡就找關係讓她進了街道辦做僱員,內地更通俗一點稱之為“臨時工”。
這份工作清閒,她可以一邊複習一邊掙錢,同事也很友好。相當程度上接管了她的迷茫。但無處不在的差異總是提示她的身份:同樣的活兒她拿3500,正式公務員一萬出頭。
可是連著2年,珠三角的城市和適合的崗位都考了個遍,阿寒還是沒有上岸。灰心喪氣之下,阿寒決心換個環境,去廣州上班。
想著員工蹭課不要錢,打算去公考學校面試運營,結果人家聽說她有機關單位工作經驗,便拉著她做講師。
阿寒性格內向,人家告訴她不必擔心,只要過了培訓就可以上崗。
公考行業的荒誕,在教師培訓過程中暴露無遺。培訓課其實是情緒管理課,專門教新人如何面對大很多的成年人不怯場,比如面對學生質疑自己的水平時怎麼辦,授課老師告訴她秘籍:“只要你足夠自信,你的學生就會懷疑自己。”
阿寒精心準備,沒想到第一堂課就出醜了,將一道題時學生問反推甲乙丙丁的基礎邏輯,阿寒照著答案念,待人家多問幾句她佯裝思考了一會兒,每個字都得先在喉嚨裡滾上一圈,才敢說出培訓時的秘密武器:這個題幾個機構一直存在爭議,咱們先放在一邊。
現場沒有追問,她的臉已經紅到不行。夜裡翻湧著白天的場景,反覆回想那個學生的表情。後來她每次講內容前都把題先熟爛,再練習深入淺出講明白。
阿寒胸中潛伏一個道德觀念:不贊成一切糊弄,這導致她經常忙活到半夜。她的性格夠忍耐,不出一年,當時一起去培訓的幾個人就走得剩下了她一個。
她留下來是源於熱愛。作為一個老師,她能最大程度的感受到學生的善意。
有時候見她早早到教室,會有學生主動帶早點,下課給她打水,問問題也很多,阿寒為了盡最大努力把他們送上岸,往往也傾囊相授。
她在工作中結交了不少朋友,有幾個應屆生、也有一些大姐姐。但能上岸的人不多。
讓她印象最深的是一個來自清遠的32歲男人,考公倒計時只剩三年。有家有室、有穩定工作,但是為了下一代教育,他立志要考進當地教育局。
失敗了2次還在繼續,每次上課都坐第一排,請教阿寒謙遜有禮,但人到中年,學習上的無力感在下班之後蔓延。
也有被她改變人生軌跡的。
她遇到過一個學生,夜校上了一個月再也沒來過,打電話去問情況,對方說是受了她的鼓舞。那時為了調動氣氛,她總會講一些自己在機關單位獲得的福利,藉此激勵大家。
有時候也勸大家理智:她見過很多公務員,輕鬆但不快樂,體制內十多年謹小慎微,人活一輩子分清自己想要什麼比得來一份安逸更重要。
那個男孩說,自己一直想去英國讀研,但是父母不斷說服他反正“宇宙的盡頭是考公務員”。
現在他覺得不拼一把一定會後悔,放下公考測試卷,拿起了雅思複習,準備與生活對抗。
每當看到有學生過得更好或者走出自己的課堂更加優秀,阿寒總感到自豪。
老師不僅侷限於課本里邏輯題的對錯,傳道授業、或者某一句話點通了人生,也是她尊嚴的來源。
至於家人的體制夢,她已經清楚地發現,自己不需要它。
結語
對於這些原本抱著公考夢想,卻在失敗後誤打誤撞成為公考老師的年輕人來說,體制內或許是他們曾經唯一的目標,但是成為公考老師之後,他們的感受更加多元。
阿寒的大學同學也曾拼命輾轉多地,最終拿到了一個潮汕地區選調生的名額,工資少、常加班、時刻待命,入職之後才發現一切和想象的不同,可依然要努力生活。
一切就像是圍城,裡面的人想出來,外面的人想進去。
但是不管在哪裡,想不努力就能躺平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