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靜郡王大約是《紅樓夢》中最容易給人好感的人物——長相俊美,地位高貴,與賈家交好,與賈寶玉友善。儘管他在前八十回中總共只露臉一次,就是“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的那一回,但看看那次出場的表現令人感到多麼順眼:
第一,態度特別積極。他“五更入朝,公事一畢,便換了素服,坐大轎鳴鑼張傘而來,至棚前落轎。”
第二,形象極佳。出場時“好個儀表人才”,“頭上戴著潔白簪纓銀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繫著碧玉紅鞓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這樣的俊美程度,《紅樓夢》全書中都少有。
第三,特別會說話,不端架子。賈赦、賈政、賈珍前來迎接北靜郡王時,北靜郡王“在轎內欠身含笑答禮,仍以世交稱呼接待,並不妄自尊大。”他還對賈政說,“因想當日彼此祖父相與之情,同難同榮,未以異姓相視,因此不以王位自居”。要知道,這時候他還襲著郡王之爵,而賈家早就不是國公了,賈赦現襲一等將軍,賈政是工部員外郎,和北靜郡王的地位差得可不少。
這樣一位郡王,吸粉能力是十足十的強。但奇怪的是,在曹雪芹八十回的書稿中,北靜郡王居然只正正經經出現了這一回,留下一地問號——我們又該怎麼理解這位曇花一現的郡王?
(一)賢王的口碑
按照周汝昌所編的《紅樓夢》年表,賈寶玉和北靜郡王見面時,賈寶玉11歲,北靜王水溶年未弱冠。賈寶玉“素日就曾聽得父兄親友人等說閒話時,贊水溶是個賢王,且生得才貌雙全,風流瀟灑。”“賢王”是貼給北靜郡王的第一個標籤,才貌雙全只是附帶的。
那麼,北靜郡王“賢”嗎?
在中國古代,男性之“賢”往往強調其德行和才能。小說中並沒有介紹北靜郡王的政績,從關於北靜郡王的有限的描寫來看,北靜郡王所喜愛的也只是在王宮中會聚高人雅士,賈寶玉後來經常去郡王府,也並沒有受到多少正面的薰陶,這些名士究竟是怎樣的名士,是頗值得懷疑的。北靜郡王這時候20歲未滿,就已經有了王妃、幾位寵妾,還給琪官蔣玉菡送了汗巾子,招致忠順王府長史到賈府盤問,連累寶玉捱了一頓好打,就看這樣的生活作風,能算是傳統意義上的“賢”嗎?
那麼賈家稱讚北靜郡王之賢就只有一種可能:因為襲了王爵,有入朝議事之權,大約常常能夠替賈家等家族發聲。這就是北靜郡王對賈政說“因想當日彼此祖父相與之情,同難同榮,未以異姓相視,因此不以王位自居”的原因——他們幾家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共同組成了一個政治集團。北靜郡王府與賈家長期友善,宮中一位老太妃薨了,“凡誥命等皆入朝隨班按爵守制”,居留都在“一個大官的家廟”,於是“東西二院,榮府便賃了東院,北靜王府便賃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宴息,見賈母等在東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應。”賈母祝壽時,來客中品級最高的分別是南安王太妃和北靜王妃,兩位王妃坐在上席,賈母的位置則是“右邊下手一席”。以上種種,都說明北靜郡王和賈家是“一個戰壕的戰友”。
因此,賈寶玉的“父兄親友人”出於利益關係才會稱讚他是賢王,否則他這年紀既不是封疆大吏,也不是理政大臣,根本沒有什麼施展才能的機會,怎麼可能擔得起“賢王”這麼高的美名?
(二)閒王的模樣
北靜郡王和賈寶玉初次見面的時候,還是因為北靜郡王知道賈府中出了個“怪人”,主動問賈政“那一位是銜玉而誕者?”賈寶玉上前來見。北靜郡王一看到賈寶玉,就“攜手問寶玉幾歲,讀何書”,純然是長輩對晚輩的關愛。接著北靜郡王不但送給賈寶玉“聖上親賜鶺鴒香念珠一串”作為賀敬之禮,還邀請賈寶玉去他府上談會。
我們再回顧一下當時的場景:
水溶見他語言清楚,談吐有致,一面又向賈政笑道:“令郎真乃龍駒鳳雛,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將來‘雛鳳清於老鳳聲’,未可量也。”賈政忙陪笑道:“犬子豈敢謬承金獎。賴藩郡餘禎,果如是言,亦廕生輩之幸矣。”水溶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資質,想老太夫人、夫人輩自然鍾愛極矣;但吾輩後生,甚不宜鍾溺,鍾溺則未免荒失學業。昔小王曾蹈此轍,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難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雖不才,卻多蒙海上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是以寒第高人頗聚。令郎常去談會談會,則學問可以日進矣。”賈政忙躬身答應。
這寥寥幾行字,寫得很有意思。首先誇讚了賈寶玉,甚至用“雛鳳清於老鳳聲”來表示賈寶玉的成就可能會超過賈政,儘管是場面話,但對方當然也愛聽;接下來以自己為例子,說明不要過分寵愛,否則會荒廢學業,這就顯得相當關心也切中肯綮;最後說可以常常到我王府來,因為我府上頗多名士高人,寶玉來了,可以好好用功,學問日進。
賈寶玉此時年紀很小,當然輪不到他去“談”什麼,主要目的恐怕是把這個未來在賈府中有話語權的人籠絡進自己的圈子裡,也就是讓賈寶玉到自己的王府中去“會”一下人脈。這還不同於我們日常所說的“有空到我家來吃飯”這種場面話,賈寶玉後來確實常常去北靜郡王府,而且一去就是一天,小說裡說,“誰知寶玉一早便往北靜王府裡去了……這日晚上,從北靜王府裡回來”。那麼北靜郡王府裡真的如他所說,跟名士接觸以後,“好好用功,學問日進”了嗎?
恐怕是沒有的。後來賈寶玉和賈芸聊天的時候,說誰家戲子好、誰家花園好、誰家的丫頭標緻、誰家的酒席豐盛等等無聊內容,甲戌本有道脂批說,“幾個‘誰家’,自北靜王公侯駙馬諸大家包括盡矣,寫盡紈絝口角”。言外之意,賈寶玉到北靜王府去,只是看了他家的花園和丫頭,吃了他家的酒席,多了些作為紈絝子弟的談資,其他並沒多少進益。北靜郡王閒了下雨時在家裡穿著蓑衣、斗笠、棠木屐,林黛玉見賈寶玉這樣穿,說“那裡來的漁翁!”這哪裡是做學問的模樣?此外,北靜郡王以郡王之尊,與蔣玉菡這樣的優人交好,茜香國女國王所貢的大紅汗巾子轉手就送給了他,可見也是個風月場中人。
在這麼個“每不以官俗國體所縛”的風逸雅士府上,能學到功名所需要的學問嗎?這倒是很值得懷疑的。
(三)作為“賈寶玉Pro”的北靜郡王
北靜郡王在小說中的存在意義是什麼?這是個有趣的問題。在前八十回裡,他所發揮的最大的作用就是連累賈寶玉捱打。除了這場打以外,有他沒他,幾乎不會影響情節走向。實際上小說裡和北靜郡王有關的人物也大多是“一次性”的,北靜郡王自己只在路祭時候正式出場過一次,北靜王妃也只在賈母祝壽時來了一次。與北靜郡王大約有些敵對關係的忠順親王和長史只在根據大紅汗巾來賈府詢問蔣玉菡下落時出現過一次,就連蔣玉菡也只在送賈寶玉汗巾子時直接出場過一次,彷彿他的任務就是送汗巾子給賈寶玉招禍。
但我們很難相信北靜郡王就是這麼個邊緣人物。以他給賈家撐腰的主心骨地位,甚至就以他的長相,都不應該出場一次以後就“靠邊站”。很顯然,北靜郡王在後文中還有戲份,而且是相當關鍵的戲份,這個戲份應當與賈家破敗有關,也與賈寶玉的個人命運有關。
關於北靜郡王在八十回以後的“下落”,我們可以作出以下猜測:
第一,路祭秦可卿一回中刻意把賈寶玉和北靜郡王進行了對照。北靜郡王“頭上戴著潔白簪纓銀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繫著碧玉紅鞓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賈寶玉“戴著束髮銀冠,勒著雙龍出海抹額,穿著白蟒箭袖,圍著攢珠銀帶,面若春花,目如點漆。”從“戴著”、“穿著”、“圍著”再到面目,兩人極其相似:都戴銀冠,穿的都是白蟒袍,都是俊美風流的年輕男性。儘管穿白與參加秦可卿葬禮這種特殊環境有關,但作者這樣的表達方式顯然是有意把北靜郡王寫成賈寶玉的映照。如果賈府還能在官場上順風順水,那麼北靜郡王的現在就是賈寶玉本來應該有的未來,可巧北靜郡王早年也曾經由於長輩溺愛而荒失學業,賈寶玉的現在豈不是北靜郡王曾經走過的路?
這就是本文把北靜郡王稱為“影子寶玉”的原因:眾所周知,《紅樓夢》本身是個悲劇,根據脂批,賈家後來會樹倒猢猻散,賈寶玉會落到“寒冬噎酸虀,雪夜圍破氈”的悲涼境地。那麼北靜郡王相當於展示出“賈府曾經闊過”或“賈府如果不倒”的一種狀態。
第二,如果北靜郡王是“影子寶玉”的話,那麼他的結局很顯然不會很好。與賈寶玉對應的甄寶玉家被抄了,落得個家破人亡;與林黛玉對應的晴雯年紀輕輕而病死,也是個悲慘的結局。而北靜郡王如果作為賈寶玉的“映象”存在,那麼他在後八十回中必然遭逢大難。要知道,他能襲王爵本就是“當日惟北靜王功高”的破例,這個郡王的位置本來就很難再保持下去,如果他再在政治生活中走錯一步,那就不是能不能保住王爵的問題,而是能不能保住家族了。
北靜郡王的垮臺是可預料的——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才藻”中,賈元春點了四齣戲,其中第一齣就是《豪宴》,庚辰雙行夾批:《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一捧雪》講述的是莫懷古因玉杯遭致權臣迫害的故事,因此賈府的敗落顯然與某種寶物有關。賈家因為什麼寶物犯了事,研究者提出各種各樣的觀點,比如說因為妙玉嫌髒送給劉姥姥的“成窯五彩小蓋盅”暴露出妙玉真實身份的,也有懷疑這寶物指的是賈赦所貪的石呆子的二十把舊扇子,“弄得人坑家敗業”,最後事發了導致賈府了賬。那麼,為什麼這《一捧雪》所暗示的不能是茜香國女王進貢的汗巾子?這汗巾子“夏天繫著,肌膚生香,不生汗漬”,它背後還牽連著忠順王府,惹得從不登賈府之門的長史親自前來賈府詢問,它難道不配做引發賈府倒臺的寶物引子嗎?更重要的,能擔得起“豪宴”二字的,全書中除了北靜郡王,還有幾個?
以曹雪芹“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寫作方式,北靜郡王的結局已經註定。
你總不會以為北靜郡王在自己府上也穿著蓑衣、斗笠、棠木屐,只是曹雪芹無心的閒筆偶記而已。
你總不會覺得林黛玉的那句“那裡來的漁翁!”也只是一句玩笑話。
北靜郡王的一大家子能不能保住我們不知道,但郡王自身的命運卻已經顯現出來:他將像柳湘蓮一樣告別人間繁華,飄然而去,走的時候必然還穿著他的蓑衣、斗笠、棠木屐。只有這樣,才配得上他“賈寶玉Pro”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