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起我的父親,十鄉八里的親朋鄰里,沒有不翹了拇指嘖嘖稱讚的:“老隊長他老人家都合適喲!”
上週星期六,冬陽高照。我照例攜妻一道驅車回老家看望我老父老母。說照例,是因為我們兩弟兄五姊妹,只有我考了學,出了仕,是國家人口,按時領國家工資,在鄰城工作,離家近,且有代步車。一個姐姐嫁到貴人槽幹堰塘,名下兒女多,負擔重,與姐夫年近六十年還在外打工。兩個妹和妹夫均在外省謀活兒。一位小我八歲的弟弟倒是有份駕車運貨的職業,不過也在外省。弟妹譚氏倒是在鄉場上居住,卻帶兩娃讀書。他們均心有餘而時不足,無暇常常親往老家看顧父母,只能生長美日或過年時節看望一二。於是,平時看顧老父老母的重任便落在了我這位內相排行老大的身上。我與妻也樂於接受。畢竟瞻養父母是人子之責,何況每次買肉購菜送錢回家看望父母時,看到父母精神爍,聽到鄉鄰稱讚父母的善良、勤勞,有福氣,順便稱讚我與妻有孝心,不忘本,不架架橋橋挺樸實平和的時候,心裡美滋滋的味道,是常人無法體會的人生幸福之樂事呢!
所以,我和妻決定至少間周雙休日回去一天,和父母說說話,聊聊天,乾點活。略解父母寂寞之憂。
這次照例回鄉,照例遙見父母在竹籬架子房門外的壪壩上守望他們的大兒子大兒媳回來。父親躬著背,興奮地蹣跚著腳步前來接我們手上的口袋。母親腿腳不好,仍在壩上滿臉歡喜地大聲打呼我和妻:“萬兒(我小名兒),回來啦!玉兒,回來啦!”然後趕忙讓我們進灶屋坐。這灶屋,可是有五六十年的歷史了,泥笆牆,木柱頭,木樓千,木樓板的瓦桷房。面積很小,一樓一底,光線適中,樓千卻被秋年四季的柴火灶煙熏火燎得黑紅黑紅的。然而,於我來說卻是十分親切溫暖的所在。
“萬兒,吃沒吃早飯,下點面來吃不?”
“吃了的,吃了幾個包子的!還給您帶了三籠小籠包回來,平時早上搞不贏的時候汽來吃。還帶了兩件牛奶,高鈣低脂的!多補補鈣!”妻趕忙應道。
然後,我們都到新屋(相對灶屋而言,其實也在我讀小學三四年級時就建好了的架子房)弄黃豆到地壩(公路,三年前才硬化的水泥路)上去曬。
妻用口袋撮好,我扛上肩,扛到壩上甩下、開啟、提起一抖,圓溜溜、金燦燦的黃豆便一下子傾向地面。然後,用炭盆刮的薄薄的,粒粒躺著,曬起暖洋洋的冬陽來。父親原本要與我爭搶著扛黃豆袋的!我不讓,他終究拗不過,才若有所失地到壩上負責紮起圍欄來。
所謂圍欄,不過四周圍了各上下兩根幹竹杆,四角用三角架撐著,每面用藍尼龍網掛著,上下竹杆紮上結。鴨鑽不進,雞擠不進。只有太陽盡情地透進去曬著,暖洋洋黃燦燦的一片。
這恐怕是老父親的又一發明吧,如同他種煙比別人種得好,又肥又綠又大一樣吧;如同他編織背篼、漓夾背、羅篼、鬥羌、簸箕、稍箕、蒸籠一樣吧,如同他自制的犁頭、耗鋤、碳盆、撈排、洋叉、碳篩一樣吧……如同他一生無數小發明一樣吧,總是比常人多一份智慧。
然而,父親畢竟老了,對於這比他以前所有發明都簡單的扎圍欄一事,竟花費了他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我想幫忙,他不許,生怕我做不好。
老父親,腿腳確實慢多了,手上也沒有先前那麼靈活有勁兒了;視力也不夠好,看東西,總要勾著腰,湊近了看;慢慢背也弓了,再也無法伸直了。母親老埋怨:“叫他伸直腰桿,硬不伸起來,成天勾倒勾倒的,人都矮了一大截!”
然而,父親在我眼裡心裡依然是崇高和偉岸的。他勤勞善良,顧大局,肯吃虧,讓得人的優秀品格和他要強,上進,肯動腦,善謀劃,敢創新的做事風格,雷厲風行,說幹就幹的實幹精神,是我們一輩子也學不完的。
算起來,父親今年七十九了。除了身體日漸衰老外,心氣依然不減當年!精神依然那麼健旺,處處為別人著想,時時為後人著想的品質依然那麼崇高。也許是一位入黨已五十多年的老共產黨員,為社員謀福址的老生產隊隊長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的緣故吧。
這,卻不能不勾起若干年來許多關於父親的片斷來。
吹口哨集體出工那陣。父親是第一個到田間地頭的人。父親扛著紅旗到地頭,一插,挖了一陣板地,其他社員才在口哨聲的驚醒下,陸續趕到地頭。這時的父親,頭髮上的汗水早已像剛開籠的蒸籠一樣,熱氣騰騰起來了。
在保管室地壩 揚穀子那陣。父親是第一個揚得多揚得漂亮的!藍天白雲下,偌大的曬穀場上,父親猛一勾腰,雙手緊握掀盤,雙腿一彎,用力一撮,然後一挺身,雙手自左向右往空中一甩,劃出一道高高的拋物線,滿滿一掀盤谷子逆風拋去,飽滿的穀粒撒向遠處,乾癟穀殼被風吹落於稍近處,輕飄飄的谷葉和灰塵卻被風吹向父親。兩三個小時,幾千、萬把斤的穀子便在父親面前堆成了弧形的金黃色的沙丘。父親雖早已大汗淋漓,溼透衣褲,灰塵裹了厚厚一層,但是,他卻從不覺苦和累,反而看到自已的成果欣然地笑起來。陽光下,他燦燦的笑容自今還定格在我記憶的深處,永遠發著金子般的光!
在承包到戶那陣。他是我社第一個將玉米種得如同牛角一樣又長又大,第一個將紅苕種出單個超5斤,穀子單畝上800斤的人。幾年後,他又成了我村第一個啃螃蠏,種上土煙的人。他不抽菸,卻種得一手好煙。菸葉肥大厚實,曬後金紅金紅,油潤髮光。買菸人都說父親種的土煙成色好,勁扎足,抽起過癮。那幾年,我家菸葉賣價好,銷售快。左鄰右舍都紛紛贊他能幹,並向他討經。父親也不藏著掖著,把自已種煙經驗向鄉親們傾囊傳授。後來,我們灣,我們社,我們村滿坡滿地到處都是綠油油的土煙。菸葉確乎成了家鄉一種經濟支柱產業。
父親不僅能幹,還肯吃虧。他常教導我們說:“吃虧是福!”
記得那是笫一輪土地承包時,父親作為隊長帶領生產隊幾個骨幹分子,在冬十臘月用竹竿丈量田地,將全隊按戶分為二十多份。乾溼兼搭,肥瘦兼顧,分等定級。然後做籤抽籤。允許互換。除了龔姓人家,孤兒寡母,缺少壯勞力,父親決定特予照顧,將她家宅基地周圍團轉好田好地先劃給她家外,其餘全過抽籤,抽到哪歸到哪。待全隊各家拈完了,最後剩下的便是我家了。待與別家互換時,別家早已跟另家互調妥當了。於是,我家土地全分散在我隊的四面八方,到處都有,東一塊西一角,盡瘦地。種地比別家多走不知多少路呢。這被母親嘮叨埋怨了一輩子。可父親說:“人能處處能,草能處處生。不怕地瘦,只怕人懶。瘦地總要有人得,人家得去不好!我有辦法瘦地高產哩!再說,我當隊長的總不可能先選吧,咱可是黨員呢!就當旅遊吧,多走點路不算什麼,鍛鍊鍛鍊身體多好。何況瘦地還向陽些!還向陽些!” 後來,父親硬是用汗水將瘦地浸泡得玉米產量比別家肥地的還高!黃豆也長勢旺,斜坡地半泥半砂,種花生,種紅苕,種油菜,種西瓜都收成喜人。
別人問,他不說虧呀苦呀的,卻笑著說:“全靠向陽,通風!”可誰也知道,是他勤勞的汗水換來的。但嘴上無不說:“您老人家耶,心好,讓得人,肯吃虧,上天都保佑,年年豐收!該當的!”
說起父親顧全大局犧牲自我達到登峰造極的境界的事兒莫過於三年前為修公路讓地的事兒了。
三年前,鄉上村上領導為了七隊八隊脫貧攻堅,規劃了一條自四隊與七隊交界的埡口至我們八隊河邊王家灣的公路。在村上與三個隊協調溝通土地調整時,頗費周張,累得表叔(王華成)和我父親跑前跑後,出東家進西家,挨家挨戶作工作,磨破嘴皮,用盡心血,犧牲自家田地,動員本隊鄉親用好田好地與人家換取公路用地,主動賠償青苗損失費等等。才排除糾紛,排除阻攔,將公路茅胚子挖通。七十六歲多的老父親與三叔、表叔少數男勞力還天天出工參與排溝,砍樹,挖土,運土,丈量里程等活兒,累得晚上直疼。但一到白天,又激情滿滿參與勞動。
別人問,這麼大歲數,又早就不是幹部了,還這麼激進,犧牲那麼多田地,圖個啥喲?
他說:“圖啥,不就圖個出入方便麼?肩挑背磨,爬坡上坎了一輩子,沒公路的罪還沒受夠?忍心小輩們爭取來的千載難逢的好專案泡湯?那才傻呢!"
“要想富先修路,要修路擼起做!”這就是父親常掛在嘴上的話。
父親不僅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
在他的感召下,本隊均紛紛盡修公路的佔用田地,再也沒有人斤斤計較了。略有個別婦女家家的覺得吃虧偶有抱怨時,總被她男人頂了回去:“瞧瞧人家老隊長家,犧牲了兩大塊田,一口堰塘三塊菜地都沒說啥,把你那點邊邊角角捨不得!那麼多地荒起,沒地給你種?”
如今,亮亮堂堂的公路,寬寬展展,人來車往,拉糧拉菜,運木運果,方便極了,還能曬糧食呢!看著幾個隊的人農忙季節,挑著稻草頭,在寬闊的大公路上閃溜閃溜地邁開大步走路的瀟灑勁兒,父親笑呵呵地,可不?多好的路,多安逸的路!
事後,父親總是鼓勵我們說:“只要精神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再難的事兒,只要你肯幹,就沒有幹不成的!前提是能吃虧,能讓人,敢幹事兒,用全力。”
作為一名老共產黨員,父親不僅肯幹事,能幹事兒,肯讓人,能讓人,還有堅定的理想信念。村支部開黨員大會,他從不缺席,從不遲到,不管打霜落雪,烈日酷暑,再忙他也要撇下手中的活去參會。有次大熱天,我開車回去,在渾水凼公路口,妻從車窗看到有位老人躬著背從右邊陡坡地上下來,手裡拿把鐮刀,邊走邊扒拉攔路的刺藤雜木,汗水溼透了發白的藍襯衣,腳著一雙舊解放鞋。
“活像是爸爸喲?!”妻說。
“爸爸!”妻喊道。
“喂!”是父親,果然是父親!
我趕忙停車。爸爸走到車旁:“你們回來啦!”
“這麼大熱的天,您要到哪裡去?”我問道。
“到河壩開黨員會,順便把下個月的黨費預交了!”
“想什麼呢?"父親抱著黃豆梗問我。我的心思一下回到曬壩上來。
我一邊幫父親分曬著黃豆梗,一邊看著煙浪子上掛滿的黃豆梗,一邊問:
"爸,今年要打多少黃豆?”
"不多,五百多斤吧!”父親輕飄飄地答道。
“啥?五百多斤!叫您別做這麼多,別做這麼多,您偏不聽,逞能?累倒咋辦?咱又不缺錢花!幹嘛不注意休息!明年別種這麼多了!不然,就跟我們進城去住!!”我心疼得眼眶就潮溼了。
“要得,少做點就是。別擔心!我除了腰直不當起來外,啥都好,能吃能睡,腿腳也有勁兒!你就讓我在老家再多呆幾年吧。這裡自在些,果木子又多,空氣又好,熟人也多。生就的蟲,鑽就的木。生就的農民,就得幹農活兒。叫我進城,啥都不做,一天耍起,手腳都沒放處,反倒不自在。反倒生出許多病來!你媽也不同意進城。在農村,習慣了。農民咋離得開土地呢?"
父母親就是這樣,我和妻幾次三番幾次三番勸他們進城住。他們都這樣拒絕了。
他們為後人著想的心思,我們是知道的。生怕給後人添麻煩。只要有口氣在,就永不停止勞作!這或許是更深層次原困罷。
儘管在父親生命不息,進取不止等精神感召下,我們趁著黨的政策的東風打拼了幾十年,完全有能力負擔雙親的養老!然而,老人家的心思終究沒有拗得過,只好作罷。
下午,我和妻別過母親返城,在保管室地壩上,看見父親還在舉著連架打黃豆呢。他舉得似乎很吃力但也很果決很堅毅,在夕陽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高大!
我想,在父親精神激勵下,人生餘途還有什麼困難不可戰勝?還有什麼風雨能阻擋我們創造美好生活的步伐?
在千千萬萬如父親般普通而又偉大的中國農民父親崇高精神感召下,有什麼力量還能阻擋中華兒女前進的步伐?
願父親長命百歲!
願所有的中國農民父親長命百歲!
作者簡介: 唐萬清,筆名清清源,又名清清源流詩尋芳菲。系四川省鄰水縣教育教學研究培訓中心中學語文教研員,中學語文高階教師。曾任鄰水縣古路鄉中心學校校長,支部書記,鄰水縣中小學教學研究室副主任。愛好古典文學,喜歡詩詞、散文、小說創作。現有四十多萬字散文作品集《清河流韻》和詩歌集《雅園詩語》。詩歌《帆》曾獲全國散文網中華詩文大賽二等獎。《鄰州八記》等多篇散文和六百多首詩詞刊登在各紙媒和巜今日頭條》等電子媒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