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讀特
很多人都是長大後才發現,人生中自己最容易被表揚的階段,其實是小時候。那會兒只要好好唸書,多體貼父母,保持乖巧懂事,至少對女孩來說,就已經搶佔了“優秀又好命”的先機。
然而,一路來到三四十歲,在更殘酷嚴苛的社會標準下,“優秀”的天花板更高,也更難做到。尤其是女性,穩定的工作和穩妥的婚姻成為必選項,以至於多少優等生、才華橫溢者、有能力和野心的人,即使在其他領域的成就已經有目共睹,仍然稱不上“成功”。就這樣,大家都疲憊又無奈地長成了一個個“普通人”。
本文摘自《俗女養成記》,這是一部四十歲女作家的心靈成長史,也是我們每個人的自我再教育範本。如作者所說,今生有限,與其與世界為敵,不如為自己撐腰,“普通”得更理直氣壯一些。這樣,“天並不會塌下來,但是我們會安樂自在許多”。
既成材又不成材的普通女人
季節對的時候,在超市裡面能買到進口酪梨,比臺灣的小一點皺一點,味道也濃厚一點,我很喜歡。幾年前靈機一動,想到可以把酪梨籽種起來,將來結果就有得吃,不必枯等超市供貨,於是我按著網路搜尋來的步驟,充滿愛心與期待地為酪梨籽插上竹籤泡水,日日換水照看。兩個多月過去,嫩枝翠芽地到了該種盆的時候,我又上網查詢種植教學,卻意外發現一個事實:這樣種出來的酪梨樹不會結果。
那我豈不是白忙一場?如果一開始就知道不會結果,我絕不會花那些工夫,問題是枝幹已經長出來了,雖然細弱,卻是它勤勤勉勉花了許多時間,從什麼也看不見的黑暗裡,按著生命的設定,奮力冒出來的。理智叫我趁早丟了那株酪梨苗省事,但情感上卻好像看見另一個自己,一條落在普世期盼值之外的生命,霎時間感慨起來,臨時換了主意找來土和盆,給了它一條前途未卜的活路。
我們這一批和十大建設差不多時間出生,和臺灣經濟一起從塵裡土裡乒乒乓乓長出來的女孩,應該要養成的樣子都差不多。要聰明伶俐卻聽從爸媽和老師說的話,照顧好自己的功課並且主動幫忙家務,待人溫文可親自己卻堅毅果敢,從事一份穩當的工作並且經營一個齊備的婚姻,最好玲瓏剔透卻又福厚德潤,懂得追趕新時代的先進也能體貼舊觀念的彷徨。大部分的人,像期待每一棵隨手種下的酪梨樹都能豐收結果似的,期待這些女孩都將理所當然成為優秀又好命的女人,和大家一樣。
結果當然是每一個女孩最終都長成不夠圓滿的女人,沒有一個一樣。一樣的只有我們經常覺得自己作為女人,總有哪裡不夠成材,對父母,對家庭,對子宮卵巢,對自己,人前或人後,自願或受迫,總有我們抱歉的物件。這個事實說出來有點荒謬,活在其中不是那麼容易察覺,但是一旦認真想起來卻再也無法回頭。
前年我開始長出白髮,不多,就是在整片黑髮裡面夾雜著幾根,剛好讓人一看覺得“啊,這人有白頭髮了”的少少量。一開始我還認認真真地拔,不喜歡那些白色的髮絲,忽然從整片黑色裡面冒出頭來,隱約招搖著沒名沒分的突兀。拔了幾次發現左支右絀,歪著腰對鏡翻找大半天,站直以後梳子一撥又滑出來三四根,頭髮要白不是我可以攔阻的態勢,要白就白吧,放棄努力以後反而覺得它們長得慢些。
那張優秀又好命的女人藍圖,我勉力跟著長了大半輩子的,我看也就這樣算了,長成了的部分沒讓我容易多少,長不成的那些顯然這輩子就不干我的事。兩年前我還常常盼著,有人可以在生活裡告訴我“沒關係”,不料盼著盼著倒是發現,有什麼好講的,本來就沒關係。一九七〇年代出生的女孩,長成一個現在隨處可見的六年級女性(六年級,指1970-1979年之間所生人),無論是聽著別人的話還是自己摸著路走來,都是貨真價實地花了半輩子,才活成如今這樣一個和大家一樣,既成材又不成材的普通女人。
年過四十開始讚許自己普通得理直氣壯,這一點我倒要歸到成材的那一邊去。
最後說說幾個好朋友。S,A,和J都是一九七〇年代出生,和我一樣來自普通人家的女生,我與她們相聚時談笑話家常,分開的時候各自忙碌。我們在彼此眼裡,大概都是人生各自有成的女人;看自己,卻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S是善於陪伴的人,無論是緊張的、無聊的事情,她都願意安然陪在旁邊,一起度過。不是任何人都善於陪伴,開心的事情她不搶風頭,愚蠢的事情她一起厚顏無恥,悲憤的事情她同情同理,當朋友需要身邊有個人的時候,她願意而且能夠做那個柔軟的人。這是一份慷慨的心意,願意貢獻自己的時間,無害無求地成全別人一段心裡踏實。任何體驗到活著不容易的人都知道,這樣的朋友不會多,這樣的人很珍貴。
但是她看自己,卻是不太一樣的形象。被問起最覺得驕傲的人生成就,縱使知道自己的體貼細心,終究還是搬出工作上辦過的幾個大型活動來交差,或許認為這才是足以應付社會評判的答案。她說不出父母家人喜歡她什麼,對於自己的單身,和仍然住在家裡的事實,覺得難以向父母與這個世界交代。
結婚被視為正常,不結婚的人於是必須解釋自己的不正常,接受親友的關懷憐憫和鼓勵,被迫接受盡快歸化正常的祝福。婚禮經常有個通俗橋段,把在場的單身女性拱上臺抽捧花,看著有些被硬推上臺的單身女人,礙在大喜之日不得不賣新人面子,隱忍尷尬之餘還要歡笑作態配合演出,我覺得挺折損新人福分的。好像火鍋店裡吃牛肉的人,硬是把那些吃豬肉的人叫出來抽籤,抽中的人就恭喜他,下一餐能夠吃到牛肉,人要吃豬吃牛吃恐龍都有自己的緣由,與其質疑別人吃什麼,還不如多看看自己吃下去的東西消化得如何。
A是我最覺得可靠的人之一。我們在學生時代認識,一起住在學校宿舍,她大我一屆,在我們同寢的幾個新生面前頗有威嚴,看她每天晚自習時,翻開來那些翔實卻清爽的筆記,我曾經害怕自己這種粗線條在她嚴謹的鼻息之下很難存活,結果發現,原來她是個末日來臨也會負起責任指揮我們逃生的處女座。知道以後我就放肆了,只要有她在的地方,我就可以活出散漫的真我,因為還沒到達致命警戒線之前,她就會氣急敗壞發出嗶嗶警示聲,提醒我再天兵下去會有什麼危險,相較於這份比擬孃親的照顧,偶爾仰她一點鼻息根本是沐浴家庭溫暖。
看著她畢業後一路考什麼上什麼,進入有規有模的企業工作至今,嫁給溫柔體貼的伴侶,經營一個可愛的家庭,養育兩個聰明活潑的小孩,是另一種令我敬佩的處女座的工整。雖然明知道那些看似普遍的所謂女性生命里程碑,沒有一件不需要按捺著心性,還要加上毅力和幸運,才能夠達成,我仍免不了有個慣性錯覺,如果一個學校裡只能有十個人能獲得所謂的品學兼優獎,勤奮惕己的A就算閉著眼睛考,也會拿到一個。
我所敬佩的這個女人,卻也同樣答不出父母家人會讚許她哪一點,而且還是記著,自己選擇的伴侶,在父母眼中終究不是最理想的版本。要找到能夠一起生活的人並不容易,雙方能在心裡認定對方是最好的人,那份隨之而來的慶幸和滿足,其實是一股極大的力量,讓人生的艱難感覺起來縮小一點。父母和旁人出於關愛,或社會制約,往往期待我們能夠擁有更體面、更實用的伴侶,但我們的幸福,卻在每一次比較的當下,立時褪去原有的閃亮,減去幾分力量,人生的艱難也復胖一些。
A說她最得意的,除了美滿的家庭之外,就是能夠適時放過自己,一路好好活到現在。我忍不住感慨,這個社會真的不好應付,落在它期待值之外的人得費勁自我肯定也就算了,就連那些已經達成,甚至超越社會期待值的優等生,也要覺得人生艱難。
J是我因緣際會認識的髮型師,認識她以後,我再也不找別人剪頭髮,相較於一般髮型師只看見頭髮和衣飾,J能夠看見我。她是勇於嘗試生命選項,並且用意志樂觀著,勇往直前的人,她為了體驗父母結婚的感覺,所以閃電結婚,為了新生的孩子,開立了自己的髮廊。我每次給她剪過頭髮之後,沾染上她勇猛的生命力,總覺得自己特別好看,視野特別宏大。
當她說自豪於擁有許多才華洋溢的朋友和客人,我絲毫不感覺意外,每次坐在她面前,朝著鏡子裡的她說些孤僻見解的時候,她總是聽得興味盎然,就算只有七分武功的人,在她誠摯的信任面前,似乎就能瞬間茁壯成為十分的高手。信任有如魔法,能夠賦予別人極大的信心,我理所當然地認為,生命力勇猛,又握有這個魔法的J,對未來是沉著篤定的。
但其實J很怕有人問起,她的髮廊到底賺不賺錢。這個社會非常擔心沒有錢,所以實體化成一個一個“別人”,來問我們現在到底賺多少錢,將來能賺多少錢。問這些問題的人未必心裡有個數,知道多少錢叫作足夠。他們並不關切生活品質、工作熱忱、自我實現、健康狀態、人生信念,這些無形價值能不能在金錢天平上等價換算,一心只想問出個金額,好與其他四處蒐羅而來的金額比大小。巨大的金額令他們心生羨嫉,微薄的金額則引發他們的焦慮,並且順手潑溼我們對未來的樂觀盼想。賺錢需要付出的代價從來都不便宜,要把“夠”放在哪個金額上,或許很難決定,但是出賣自我、夢想、健康、幸福、信念,到了“夠”的時候,沒有人能不說夠。
我們有時候是S,有時候是A,有時候是J,當年的寶貝女兒們,如今的自我感覺並不寶貝,認真長了三四十年,到現在仍要一邊尋求療愈,一邊思圖長進。所謂的社會標準,讓絕大多數的女人必須疲於奔命,才能勉強及格,倒是明顯叫人發現標準並不合理。要是大家都聳聳肩說“好了啦可以了吧”,理直氣壯為自己撐腰,肯定自己每一個決定,都是當時當下的最好,相信此刻的我就是最好的我,不再緊盯著做不到的事情煩惱,其實,天也不會塌下來,但是我們會安樂自在許多。
當然我不是說,天從來不會塌,而是根據歷史經驗,天要塌不塌隨的是它的行程,很少會參考我們的表現成績,並不是差一分塌一下這樣的計算法。含血流淚把自己逼到極限,卻發現距離合格標準還有一步之遙的當口,天地忽然就塌陷在眼前,這種事也是有的。所以,在此鄭重邀請你,把握有限的今生,先一起聳聳肩,挺這個既優秀又普通的自己一把吧,那些需要努力的事,反正放一陣也不會有人偷做了去。
(原標題《所謂的社會標準,讓我們必須疲於奔命,才能勉強及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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