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為什麼叫香港?”
《旺角黑夜》裡,張柏芝不斷重複這句臺詞。
很久以前。
黃金一代導演用槍火裡的情義,霓虹下的愛恨定義過這座城市。
今天,同樣的元素。
會有不一樣的答案嗎:
《手卷煙》
導演陳健朗,香港本土新生代導演。
你不一定認識他,但一定看過他演的電影。
《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的蘇振威;《中英街1號》裡的張永權;《過春天》的七仔;《踏血尋梅》裡的車警,《金都》裡的地產經紀……
演而優則導?
這句話對他來說還太早了。
但作為演員轉導演,選角眼光非常高。
《手卷煙》的陣容,不說“豪華”,絕對“神仙”:
林家棟、白只、袁富華、太保、錢小豪……青中老年,個個是影帝或準影帝級。
尤其林家棟。
自從四年前正式在金像獎“接班”,近兩年幾乎呈“殺瘋”之勢。
一部《智齒》,一部《手卷煙》。
前者,在雨水和泥濘侵泡的罪惡之城掙扎,黑暗癲狂;後者,在當今霓虹和光影流動的重慶大廈輾轉,浪漫韌性。
同時拿下亞洲電影大獎四項提名兩項獲獎,以及去年金馬獎包括最佳劇情片、最佳男主角、最佳新導演在內的七項提名。
可即使獎項光鮮,誰都知道,香港電影正處於前所未有的“低潮”:
新老銜接的“鮮浪潮”,突然襲來的“新冠停工潮”。
有個資料Sir之前提過,可能毒飯們還記得:
2020年全年,在香港本土拍攝的電影有多少部?
1部。
林家棟零片酬出演的《手卷煙》。
不是噱頭,這就是香港藝人的自覺。
他“熬出來”了,便要幫剩下的人“熬下去”。
業界要守望相助,各行各業也—起面對疫情問題,惟有逆境自強,目的除支援新導演外,也希望更多人有工開。
《手卷煙》是香港電影發展局“首部劇情長片計劃”下誕生的作品之一,陳健朗獲得325萬港元(約266萬人民幣)資助拍片。
這注定不會是一次多麼華麗、成熟的視覺盛宴。
但最最起碼
是一次足夠深情的回望。
與抵抗。
01
沙丁魚
1996,沙豆角,紅花嶺。
一群穿迷彩、執警棍的男人在山嶺間巡邏。
細碎的腳步擦過落葉泥土,一道黑色的身影在叢林竄過,追
得。
偷渡客沒追上,小兵雲斯頓(周祉君 飾)先摔了個屁墩兒。
剛想起身,長官關超(林家棟 飾)匆忙趕到:
坐下!
扣住他肩膀,用警棍指著他腳下踩的金屬盒子
所有人瞬間定住。
原來,他踩到了松髮式地雷。
踩上不炸,抬腳才炸。
幸好他們雖然見得不多,但也受過訓練:
抽出短刀,壓在鞋底保持重量。再把腳從鞋裡撤出,拿石頭置換。
屏息,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
可這豬隊友突然身體前傾踉蹌了一下,嚇得大家四散而逃
十幾秒後。
依然一片寂靜,沒有想象中的爆炸聲。
假的?壞了?
關超上前探看,結果……
一盒沙丁魚。
我擦那麼緊張你還開玩笑!
導演當然不只想讓你虛驚一場。
留意此時時間點:1997。
這場沙丁魚鬧劇,不就是當時香港的縮影:新舊交替,前景未知。
下一段對話更直白。
警察們巡邏至山頂休息,關超一抹一舔一卷,抽起手裡的手卷煙。
打火機在大家手裡傳遞,大家談論市民偷渡的緣由,軍銜的高低,女王的吝嗇,以及自己的未來。
駐港英軍撤出,華籍英兵通告解散。
英政府只給官階較高者提供居英權,剩下1500名華籍英兵和家屬沒有選擇,只能留在香港。
關超抽著手卷煙,吸氣,看向遠方的山巒。
眼裡無神。
嘴中卻機械式地念:重新出發。
誰能重新,向哪出發?
一條條沙丁魚,在擁擠罐頭裡拼命地尋找到一席呼吸之地。
卻被當做“地雷”,隨意地丟在了土裡。
他們只是被迫出發。
一路上,卻不知道命運會什麼時候對自己“開個玩笑”。
02
金錢龜
時間來到2019,香港重慶大廈的夜。
霓虹閃爍,人潮洶湧。
表面看多了幾分乾淨敞亮,可香港變好了嗎?
鏡頭切到人群裡:
幾分鐘前,南亞裔古惑仔文尼(Bipin Karma 飾)在窮街陋巷飛奔。
幾分鐘後,后街公寓樓的關超家裡,遭到黑社會小弟辣雞(白只 飾)的“查崗”。
文尼就藏在後面,辣雞步步逼近,呼吸可聞。
突然,臥室傳來聲響,辣雞直奔目的地。
抓到了?
又是虛驚
從盒子裡翻騰出來的金錢龜,在地上四仰八叉。
辣雞等人這才罷休,離開繼續追殺文尼。
這金錢龜,實在為關超擋了一災。
卻沒有擋住洶湧而來的金融風暴:
軍隊解散後,關超借過高利貸炒股,在97年金融風暴席捲下虧得傾家蕩產,債務累累。
而現在,他周旋於大口泰(袁富華 飾)和菜甫(杜燕歌 飾)所代表的港臺黑道之間做“生意”。
壓一邊,抬一邊,中間商賺差價。
最近一單,就是這種身有米字的金錢龜。
直到命運的玩笑終於駕到——跟他素不相識又同病相憐的文尼,窩藏他家。
文尼一邊和表哥做販毒生意,一邊供弟弟文素讀書,本來日子過得還算可以,但最近表哥吞了黑道一大筆貨,全程追殺令生效。
文尼以100萬相許,關超勉強同意他住下。
於是……
沒羞沒臊但危機四伏的“同居生活”,開始。
能看出來,兩人都在試圖抵抗上天開的“玩笑”。
之於關超。
當初的阿Sir淪落到點頭哈腰的“生意人”。
當自己那些勾當曝光,被黑道大佬尋仇,他還是儘量剋制情緒,希望救出“生意夥伴”。
跟黑道大哥做生意,關超學會察言觀色。
談妥生意,關超想要趕快拿到佣金還債,大哥一句:“現在就給你嗎?”
看林家棟的表演。
他先是愣住,大口泰一笑,他也肌肉反應一般配合著訕笑。
最後連忙補上兩句“不急”。
所有情緒,最終化成嘴角的一抹苦笑。
另一邊,文尼。
他看著電視新聞裡,南亞裔人搶劫珠寶店,覺得:“人們看到這些,會更小看我們。”
可表哥教育他:“只要有錢,就沒有人可以小看我們。”
他沉默以對。
低頭,繼續包裝著填充白色粉末的“出奇蛋”。
看這兩個人,像不像那隻金錢龜?
在外,它價值七萬。
就像他們置身於這個傳說中“遍地黃金”的香港,似乎幸運。
可在家。它只能被塞進狹窄的塑膠盒,憑一己之力拼命撲騰,翻出盒子。
卻逃不出那個更大,更堅固的“盒子”。
03
“中二”氣質
電影劇情先說到這,Sir不再劇透。
部分網友說“看不懂導演表達什麼”,或者“想說的太多”。
這點Sir不太同意。
電影的主題沒有變過
時代變遷下,這座城市中人與人的疏離。
留意影像語言:
電影裡幾乎所有關鍵角色的同框鏡頭,都在強調“前後關係”。
無論兩人同框,還是三人同框。
甚至海報設計。
這當然是一種逼仄空間中構圖的方法。
但如此多次重複的使用,便是導演在強調:
所有人,都在本能地保持著“安全距離”。
正因為疏離愈加普遍。
兩個男主並排同框,相互為對方點菸的場景,才會在電影最後的高潮多次出現。
煙,是電影中最重要的意象。
曾經香港電影裡
煙,是快意恩仇,是兄弟情深。
△ 《英雄本色》《槍火》《無敵幸運星》
而如今的關超,則珍藏著變味的菸絲。
鋪菸草、折捲紙、搓好菸絲形狀,手藝要細;
用口水輕舔過紙上半透明區塊,讓捲紙碰水後產生黏性,舌頭要靈活。
抽一根很麻煩,很慢。
手卷煙代表著一種情義,慢下來的捲菸的時刻
就像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需要時間建立
陳健朗採訪
當然,“疏離”的主題整體表達得不算成熟。
或者說不夠耐心。
《手卷煙》目前豆瓣評分7.1,離優秀有距離。
在Sir看,它也更偏向於一部有想法的“導演習作”。
電影帶著明顯的“中二氣質”。
何為中二?
一面是稚嫩。
電影有不少肉眼可見的瑕疵。
出場的人物,以及這些人物所代表的身份很多:
代表“留守者”的關超、代表“外來者”的文尼、代表“本土勢力”的香港黑道、代表“入侵者”的臺灣黑道、代表“權力傀儡”的白只……
但人物動機卻不明確,身份的隱喻也過於簡單直白。
導致劇情的推動力不足。
而另一面,則是真誠的感染力。
影像的感染力。
室內,昏暗卻又富有層次的打光,氛圍曖昧;
室外,大片煙霧朦朧的秋夜,猶如夢境;
臺詞的感染力。
兩人經過一系列荒誕的逃亡、掙扎,帶著滿滿一袋現金來到海邊。
對著昔日燈火通明的維港,林家棟說出一段臺詞。
讓Sir這個港片迷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
不講一,不講三,講“義”
不談風,不談雨,談“雷”(義氣)
最後,打戲的感染力。
結尾高潮那場決戰,無論表演的張力,或是鏡頭的排程,各種長鏡頭跟隨、靜態鏡頭配合動態打鬥,眼花繚亂。
這些表達方式上的不遺餘力,某種程度上也掩蓋了主題上的瑕疵。
甚至莫名熱血。
現在回想起來,《手卷煙》確實不是我們看過最好的香港電影。
但或許。
它就是目前香港電影最需要的“香港電影”。
“香港為什麼叫香港”?
《手卷煙》回答:
這裡有一群人,從未離開,也從未想過真正離開。
命運對我們開了個玩笑。
我們。
便還它一個玩笑
—你有什麼打算?
—天無絕人之路,重新出發
—你們就容易一點
—運氣差的時候也不分你我啦,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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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西貝偏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