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狼心(2)
侯國興猶豫了一下,跟著許顯純走了進去,坐在了許顯純旁邊。
許顯純剛剛坐穩,就有人捧著簿子呈上來。許顯純裝模作樣的翻了翻,慢慢的說道:“又到日子了,把周宗建和繆昌期帶上來吧。”火光的暗影裡有人轟然回應。
不一會兒,下面響起稀里嘩啦的鐵鏈聲。說是帶上來,還不如說是拖上來。隨著撲通,嘩啦,撲通,嘩啦,混著鐵鐐的聲音,兩個人被重重的扔到桌案前面。
衣衫破敗,幾乎就是掛在身上,露出一塊一塊的皮肉。
兩個人在地上蠕動了一會兒,支撐著爬起來。手費力的捋著鐐銬間的鐵鏈,坐在地上。雞窩一樣的亂髮,掩飾不住額頭臉頰上一條一塊的烏青的斑痕。
只有那雙眼睛,淡然,清澈,堅定。
許顯純指著其中一個,笑著對侯國興說道:“這個人就是繆昌期。就是他替楊漣寫的奏章!智多星吳用!好文采啊!”話語間,無盡的譏笑嘲諷。在魏忠賢手裡的“東林點將錄”繆昌期是天機星智多星吳用。
侯國興當然知道楊漣彈劾魏忠賢的二十四大罪狀,更記得魏忠賢看到奏章後冷汗淋漓的樣子。想起奏章裡快刀利斧一般的文字,不禁心驚膽顫。
許顯純的話音一落,繆昌期輕蔑的笑了一聲,道:“世豈有貪贓楊大洪!”
魏忠賢並不想像秦檜一樣,用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害死楊漣。刑訊內閣中書汪文言的時候,栽贓給楊漣兩萬兩贓銀。受刑不過的汪文言正準備誣服,聽到許顯純要栽贓,就大喊“世豈有貪贓楊大洪哉”。結果,為了死人口裡無對證,許顯純毫不客氣的將汪文言滅口。
遭到了繆昌期的揶揄,侯國興以為許顯純會發怒。不料,許顯純反倒笑了,慢悠悠的道:“看來你繆昌期是要和惠世揚住在一間牢房裡了。”
一直沒有出聲的周宗建聽了這句話,嘆了一口氣,道:“這正是犯官們的愚處,犯官罪該死,情願死耳。”
惠世揚也是有名的東林黨戰將。在魏忠賢的“點將錄”裡,惠世揚是赫赫有名的天猛星霹靂火秦明,足見其勇猛,也足見閹黨對他的畏懼和憤恨。二十五大板就打得惠世揚血肉橫飛,露出了骨頭。
審訊惠世揚不是許顯純,不過,他還是聽說了惠世揚說了這句話諷刺了當時的三法司的左都御史周應秋等人。
說句心裡話,許顯純有些瞧不起周應秋。周應秋家裡有一個好廚子,豬蹄烹調的更是美味絕倫。魏良卿一路過周應秋的家,周應秋就會留下魏良卿吃豬蹄,喝酒。私下裡,都叫周應秋“煨蹄總憲”。
聽了周宗建的話,許顯純站起來,圍著兩個人轉了一圈,搖了搖頭,道:“死,有那麼容易嗎?來人啊,依例行事。”說完,一揮手,自己慢慢的走回去,穩穩的坐下。
經歷了元朝末年的天災人禍,目睹了相繼父母兄弟病餓離世,朱元璋對貪官酷吏深惡痛絕,登基伊始,就把懲貪作為第一要務。制定“大明律”對貪汙也是極為詳盡,規定:受財枉法者,一貫以下杖七十,每五貫加一等,至八十貫絞;受財不枉法者,一貫以下杖六十,每五貫加一等,至一百二十貫杖一百,流三千里;監守自盜倉庫錢糧物,不分首從,並贓論罪,在右小臂刺盜官錢糧物三字,一貫以下杖八十,至四十貫斬。
斬也好,絞也好,朱元璋為了以儆效尤,還要把貪汙者押到土地廟後剝皮實草,掛到官員的辦事廳。
朱元璋沒有把嘔心瀝血的“大明律”束之高閣。早在做皇帝之前,就因為酒禁令,親手殺了大將胡大海的兒子。當了皇帝之後,駙馬都尉歐陽倫販賣私茶,也被朱元璋依律誅殺。殺了人,還要追贓,貪了多少,就要吐出多少。魏忠賢別的罪名不選,單單誣陷楊漣左光斗等人貪贓枉法,就是相中了可以隨心所欲是拷打追贓。
每隔五天,就要拷打一次,謂之“一比”。鎮撫司的一比就更加慘酷:一夾,一拶,敲八十,笞四十。一比下來,要上夾棍,夾手指,打八十棍,抽四十鞭子。
錦衣衛行刑都是專人,生死都在掌握之中。否則,區區二十五棍也不會打的惠世揚皮開肉綻。
三木之下,何獄不成!口口相傳中,人人都知道夾棍的恐怖。殊不知,錦衣衛的詔獄裡共有一十八種,最厲害的就是拶指。“諸刑俱可應故事,唯拶指則毫難假借。蓋緊拶則肉雖去而骨不傷,稍寬則十指俱折矣。”
許顯純剛剛坐下,立刻“噹啷”,“噹啷”兩聲,兩套夾棍扔到了周宗建和繆昌期面前。
上來幾個打著赤膊的壯漢,一扯兩個人的胳膊,按倒在地上,壓住肩頭。又有人扯去破爛的褲腿,把兩條腿塞進夾棍。
周宗建和繆昌期像兩隻溫順的綿羊,沒有一絲一毫的掙扎,由著壯漢按倒,動刑。這不是第一次過堂,兩個人不想掙扎,也懶得掙扎。
臉側貼在冰冷的地上,隨著吱吱夾緊,整個身軀都篩糠一樣抖動起來。很快,汗水順著額頭,臉頰滾落到地面上。
好硬個骨頭!
侯國興靜靜的看著,心裡暗暗佩服兩個無聲受刑的兩個人。要不是他們是東林黨,倒是可以結交一下,可惜啊!
再看許顯純,臉上還是笑吟吟的。似乎是在觀賞一場美妙的歌舞,饒有興趣。
很快,周宗建和繆昌期身子一挺,昏厥過去。
看著癱軟的兩個人,許顯純嘬了嘬牙花,顯得有些意猶未盡。一邊搖頭,一邊揮手。下面的人立刻舀來冷水,潑在了兩個人的頭臉上。隨著痛苦的呻吟,兩個人先後醒轉過來。
藉著火光,侯國興分明看到繆昌期笑了一下。而且嘴唇還動了動,只是沒有發出聲音。
不等他驚訝結束,壯漢已經把兩個人翻轉過來,仰面朝天,把住兩隻手臂,麻利的套上拶子,開始夾手指。
因為身軀被人壓住,兩個人頭一會兒抬起來,一會兒重重的落下,咚咚的聲音清晰可聞。
這一回,兩個人堅持的時間更短,眨眼的工夫就昏了過去。
許顯純往後一靠,仰起頭看著看著頭上的明心堂匾額,失望的揮了一下手。
潑水聲響過之後,很快就開始了噼噼啪啪的脊杖,接著是藤條的抽打。
如果說一開始是有點後悔的話,現在的侯國興是徹底後悔了。自己真的不應該因為一時的好奇,就輕易的答應許顯純,來到這不該來的地方。
終於,周宗建和繆昌期被拖了下去,明心堂恢復了寂靜。
許顯純站了起來,抻了一個懶腰,向侯國興一笑,道:“他們現在還不能死,還沒完贓呢?走吧,小爺,找一個地兒喝兩盅兒,樂呵樂呵。”
侯國興有心拒絕,可是一想到許顯純是魏忠賢面前的紅人,不好不給面子,就笑著點了一下頭,跟著許顯純離開了明心堂。
侯國興以為許顯純就是找一個酒樓飯莊吃一頓。沒想到,許顯純先把自己的儀仗鹵簿打發回去,自己到辦事房換了一身便服帶著侯國興,七拐八拐,走進了一條僻靜的衚衕,站在了一個門口前:不值園。
侯國興心裡輕輕的唸了一遍。看樣子就是一戶普通的人家,暗道:這是什麼地方?側頭去看許顯純。
許顯純一笑,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道:“這可是一個好地方!請吧,小爺。”說著走上臺階,啪啪的拍動門上是鋥亮的黃銅獸環。
吱呀呀,門開了一條縫,伸出一個腦袋。先往左右看了看,眼神就像受驚了的兔子。確信只有兩個人,才向許顯純一笑,道:“原來是顯爺啊。這位爺是……”眼神有些狐疑的看著侯國興。
許顯純打了一個哈哈,道:“這位是興爺。小心照顧著點啊!”
“好咧。”看門的都是什麼人啊?不說一眼睛叮到骨頭裡也差不許多。可是,他看侯國興,富貴中卻含著輕賤氣息。眸子裡透著狠勁,卻有著些許的卑怯,一時還真沒看出來是什麼來頭。
不過,許顯純是常客,看得出來,他對這個年輕人還聽恭敬的。立刻堆起滿臉的笑容,把兩個人引進了大門。
進門,迎面是一道影壁。影壁上不是經常看到的指日高升,掛印封侯一類,而是一幅工筆丹青。有門,有牆,牆外還站著一個人,背上掛著一隻斗笠,正往牆上看。牆頭,一枝紅杏正伸出來。筆條勻稱,勾勒細緻入微。門環,磚縫,屐齒,衣褶,杏子,清晰可見,歷歷可數。旁邊還題著字:
“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