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有一個“四不像”的電視臺
大陸稱它為外媒,臺灣稱它為“匪臺”
這個在大陸人看來不像大陸電視臺,在中國臺灣人看來不是臺灣電視臺,在中國香港人看來不是香港電視臺的鳳凰電視臺,橫空出世了。
從1996年由劉長樂等人創辦的鳳凰衛視到2021年劉長樂的離開,鳳凰衛視經歷了大大小小無數的風波坎坷,911鏡頭前的胖哲,阿富汗戰火旁的閭丘露薇,北京申奧成功時笑到模糊的竇文濤、魯豫……
他們代表著一個時代的開啟,也代表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理想主義光芒——鳳巢初建立
在20世紀90年代,有個很流行的笑話說,天上掉下來一塊磚頭砸倒了三個中國人,其中兩個是總經理,一個是副總經理。
意思是說,馬路上是個人都給自己安個“總經理”頭銜,是個人都說自己是辦企業的。
那個時候的劉長樂在房地產和石油貿易方面賺了一些錢,也想到了創業,但他心中的創業不僅僅是為了錢或者是生存,而是為了自己作為媒體人的理想,哦不,說夢想更貼切一些,甚至在大多數人眼裡,是在做夢:
他“揚言”要辦一個“環球華人衛視”。
那時的香港有兩家電臺:“無線”和“亞視”。
“無線”的背後是利氏家族和邵逸夫,“亞視”的背後是林百欣家族和鄭裕彤家族。
而劉長樂的“環球華人衛視”甚至連衛星轉發器的租賃權都沒有。
想做“中國版默多克的”劉長樂處處碰壁,那位真正的媒體大亨默多克同樣沒好到哪兒去。
不懂中國市場的默多克,除了在秀水街買了一大把花花綠綠的便宜領帶,在央視附近投資了一個傳媒大廈並迅速脫手外,連個媒體的毛也沒撈著。
後來好不容易從李嘉誠的兒子李澤楷手中收購了STAR TV,表面上,紅頂商人大有進展。實際上,其影視商機隱晦不明,若說利潤,更像是天上的彩虹,可望不可即。默多克想要拿下中國10億市場的野心,至此已經涼了一大半。
就在劉長樂和默多克各自懊惱的時候,餘統浩出現了,將兩人“牽線”到了一起,劉長樂缺技術,默多克缺中國市場的領路人,在那時,和資本打交道是需要一定的考量的,但劉長樂知道,衛星之上,難以免俗,那兒是另一處紅塵。想要做媒體,做電視,有的時候不得不做一些調整。
在1995年6月的一個傍晚,在頤和園即將閉園的時候,一艘船悄然駛向昆明湖的中央。在船上,劉長樂和世界傳媒大亨默多克進行了最後一輪談判。
談判的結果是:
一起合作成立鳳凰衛視,雙方各控股45%,同時,為了使鳳凰衛視在內地成功落地,剩下10%的股份交給央視在香港的公司。
不知何時,月牙懸空,鳥驚匝樹,鳳凰衛視呼之欲出。
“四不像”長成時——鳳凰騰飛
新誕生的鳳凰有“三結合”:富有激情的內地媒體人與嚴謹、專業的國際媒體的結合;西方媒體創新能力與東方媒體厚重知識底蘊的結合;東方管理智慧與西方企業制度的結合。
在那時有傳言,鳳凰內部的員工交流有一部分時間是在靠猜:普通話、粵語、外語、閩南語……多個語種同時交流,外人看來熱火朝天,內部人看來卻是一片混亂。
中國有一句古話:納天入懷。
當時的鳳凰如果容不下所有這些傳媒人,就撐不起這片天。“四不像”的鳳凰電視臺夾雜著五湖四海的媒體人,愣是別具一番風味。
1996年3月20日,鳳凰最先招募的兩個主持人許戈輝、陳魯豫等五人從深圳羅湖海關過境。因為時間緊急,他們拿的是七天必須返回的旅遊通行證,陳魯豫甚至連這種證件也沒來得及辦。結果,陳魯豫被卡住了。她噙著淚可憐兮兮地說,你們不能扔下我一個人啊,但其他人還是走了,頭也沒敢回。
鳳凰衛視的第一批傳媒人就這樣來到香港創業。他們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不論是什麼“角兒”“腕兒”,一律租房住,兩人一間。
1996年3月31日晚7點,STAR TV中文臺訊號停止播出。同時,在一家酒店的大廳裡,張鐵林、許戈輝、李輝、陳魯豫、竇文濤、柯藍、莊泳、梁永斌列隊站定,宣佈鳳凰衛視正式開播。
開播5個月後,劉長樂召開了全體管理人員參加的戰略研討會,地點在香港皇朝會會所,會所高大上,劉長樂心中的理想更加高大上,當天,他帶著38度的高燒開會,會上激情澎湃的講到“三年實現收支平衡,力爭第四年上市,三年內成為除CCTV外最具影響力的華語電視臺”時,底下爆發出的不是振奮人心的掌聲,而是意義不明的笑聲。
老闆確實是發燒了,不僅說夢話,還說瘋話。
夢話和瘋話是會讓人發笑的。
牆上畫的餅好看不好吃,作為鳳凰管理層的成員,他們認為老闆給股東們畫個餅是可以的,但是也不能畫得太大,太大人家就不信了。也許他們發笑的原因是覺得餅畫得太大,看上去不像餅而像個氣球。
此後,劉長樂在鳳凰內部批了半年“智叟”。他認為當年感動上天的不是智叟而是愚公是有一定道理的,鳳凰初生,缺少的不應該是信心,而是一個有爆發力、有魔力的點子。
於是,他們策劃了“飛越黃河”、同期為香港迴歸策劃直播60小時,那時,剛剛創辦不久的鳳凰電視臺開創了:
第一個覆蓋兩岸三地的24小時全部播報新聞的鳳凰資訊臺;
第一組新聞評論節目《時事開講》《新聞今日談》《有報天天讀》《總編輯時間》和專門“吵架”的《時事辯論會》;
第一次開啟了吳小莉主持的《時事直通車》,於1997年3月31日發車,實現新聞滾動播報和新聞現場播報;
第一個創立了陳魯豫主持的風格截然不同的說新聞節目《新聞早班車》,創立了覆蓋兩岸三地的財經節目《財經報道》、《今日華爾街》,滾動播報股票、期貨指數和財經新聞。
在一系列成績的背後,辛苦自然也是翻倍的,在鳳凰,有一個絕對定理:士兵不夠將軍頂。你會發現,每位將軍都得這麼操練——拿一把令箭,先把自己定位成將軍,制訂作戰方案、部署戰略戰術,然後又把自己定位成士兵,自己向自己發出一道道命令,然後一次次接受命令,“Yes, Sir! ”跑步前進,臥倒,射擊……這些“將軍”們,往往身兼創意、撰稿、編輯、剪輯,有時還得播音解說。
大陸有句口號:革命加拼命,拼命幹革命。意思是橫豎不要命。鳳凰員工把這句話發揮到了實際工作中。
1979年1月14日,上海《文匯報》在頭版上發表了文章《為廣告正名》。兩週後,上海電視臺播放了一則藥酒的廣告,兩個月後,瑞士雷達表的廣告出現在《文匯報》上。
如海潮一般滾滾而來的廣告讓一些精明的中國人意識到,原來那些刊登廣告的媒體本身就是一座座金山。
廣告終於從“擺噱頭”“吹牛皮”的資本主義生意經變成了聞著臭吃著香的社會主義“臭豆腐”。做廣告的人也從灰溜溜變得牛哄哄起來。
但是,鳳凰衛視的廣告人牛不起來。
在香港,廣告代理公司把收視資料輸入電腦,吐出來的,是各個電視臺的身價。就像肉聯廠的生豬加工線,推進去的是豬,吐出來的是火腿腸。電視臺有沒有投放價值,電腦說了算,人為因素根本改變不了代理公司的投放意向。
在這樣理性的環境中,鳳凰衛視在香港市場的勝算不大。
這時出現了一位關鍵人物幫助了鳳凰衛視,那就是餘統浩的昔日同窗——劉燕銘。
劉燕銘是電視劇行業的“腕兒”,投資拍過大把成功的電視劇,如《重案六組》《永不瞑目》《致命邂逅》《玉觀音》等。
他先是很有氣魄地拿出100萬美元代理了鳳凰衛視在大陸的廣告。後又為鳳凰衛視推薦了一名良將:李吉瑞。
餘統浩拿下李吉瑞只做了兩件事:
- 去見見李吉瑞老母親
- 向鳳凰衛視財務掌門人楊家強借了62萬為李吉瑞購置房產
1997年11月9日,李吉瑞以鳳凰衛視國內廣告總監身份亮相廣告招商會。
這一天記得清楚,是因為前一天,CCTV召開了例行的廣告招商會。
低調的鳳凰趁央視廣告會結束,大家還沒走,開自己的會,美其名曰:撿央視的剩餘價值。
那年的鳳凰廣告會是吳小莉、竇文濤主持的,會上隆重推出了李吉瑞。
會上越是隆重,會下反差越大。那時,雖然名片上的身份貴為“鳳凰廣告營運副總裁”,李吉瑞卻沒有汽車可坐,租了間小屋住著,整天咣噹個腳踏車上下班,出去聯絡公務騎車太掉價,就夾著公文包乘坐計程車前往。
玩了命跑腿的李吉瑞拿下了不少業務,但他對於最大的貢獻在於他的一個創意:鳳凰必須建立自己的廣告隊伍,啟動中國內地市場,一是搞代理制,二是搞媒體直銷。
在他的推動下,鳳凰的廣告額度開始直線飆升。1997年達到了8000多萬元,這之後就以平均每年65%的速度增長,那是很關鍵的一年,餘統浩、李吉瑞帶著部下玩命地跑,鳳凰的廣告收入終於超過了2億港幣,順利在香港創業板上市。
鳳凰人心裡的柔軟處——劉長樂的情懷
要讓中國走向世界,要讓世界看到中國:
1999年,人類忙著進入新的千年。
人生短促,能見證一個新千年的到來,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9月28日,香港維多利亞海灘,一艘很普通的漁船上,正在進行純中國式的壯行儀式,供著香爐,壓著一串串吉祥符,擺著一頭烤得金黃的乳豬,還有一個裝滿了白酒的大罈子。
灑酒祭天祭地,劉長樂講了一番此行的意義:中國人過去習慣於縱向比較,缺少橫向比較,看進步多,找問題少。我們要趁著千禧之年,做一次《千禧之旅》節目,去探訪人類文明發祥的故地,親臨那些發生過文化奇蹟的現場。
心嚮往之,恐未能至。
隨著劉老闆的一聲大吼“幹”,大家吞下一罈壯行的老酒,《千禧之旅》就此啟程。
《千禧之旅》是一部長達70餘個小時,拍攝歷時4個多月,跨越4萬多公里,走訪10個國家。它是有史以來第一部由華人拍攝的,帶引觀眾重遊四大古文明發源地和三大宗教發祥地,一起探索、破譯古文明演變和興衰的醒世之作。
《千禧之旅》不僅僅是記錄旅程,在劉長樂看來,這是中國媒體終於可以開始觸控或者駕馭世界級大型題材的開端。過去,一直是國外媒體到中國來挖掘很有深度的中國話題,這次千禧之旅和正在謀劃的歐洲之旅,就是把觸角伸向人類文明歷史的深處、伸向歐洲,看到世界從農業經濟向工業經濟的轉變,從工業經濟向新科技經濟的轉變。
鳳凰希望透過自己的鏡頭,向觀眾提示一個強烈的資訊:中國已經站到了知識經濟的大門口,這是一個不能再失去的機會。我們必須緊緊抓住,千萬不能鬆手,不然我們還會繼續落後下去。
堅守傳媒人的底線和文化操守
從小視歐普拉為偶像的魯豫一直期待著能有一檔屬於自己的節目,終於,盼望著,盼望著,《魯豫有約》上線了,並且一經播出,就獲得了全國20多個電視臺的轉播,這個節目開始為大家熟知並喜愛,魯豫也因此聲名遠播。
到2008年,《魯豫有約》停播了其他省份的節目,專供湖南衛視。節目以2000多萬元的身價與湖南衛視簽約。
“改嫁”湖南,他們也不得不向這個臺的純娛樂風格靠攏,採訪演藝明星的比例增加了。這引起了劉長樂的注意。儘管他不願直接對節目說三道四,但這一次忍不住說了。在2008年的鳳凰節目會上,魯豫希望能專門與老闆談一下當前電視的潮流和我們遭遇的困境。劉長樂說,我冒昧地打斷你,鳳凰的文化品牌和定位絕不向大眾娛樂靠攏,我們與其他電視臺合作,不能讓他們主導我們,而是我們要影響他們,鳳凰的節目要堅持鳳凰的文化操守。
這次會議之後,《魯豫有約》又開始向自己的初衷迴歸,增加了對普通人物命運與故事的關注,這讓反對媚俗的傳媒人欣慰。
讓員工喜歡自己是劉長樂很在意的事
2008年竇文濤被請到中國傳媒大學的時候,曾在講堂上這樣說過劉長樂:“劉老闆這個人啊有一個好處,他永遠給你無限的機會,甚至是無限的時間,讓你有機會最終證明你自己是正確的。我們劉老闆從來不捨得炒人,哪怕不得不炒啦他都不願意,說你做這個不行那就先待著,明年再做一個,再不行再待著吧,他倒是能養人。”
劉老闆確實是一個“外強內弱”的人。講究義氣又失之心軟,三教九流都是朋友,四海之內皆兄弟。
但在2002年的時候,資訊臺在強大的財務壓力和輿論壓力下,鳳凰還是裁過一批員工,減少了二三十個人。裁員的時候,劉長樂“躲”了出去。
程鶴麟向劉長樂彙報了這些人離開時的情景,劉長樂說,以後終生不再裁人。
在多年以後的2008年,世界“金融海嘯”,金元帝國美國由次級債引發嚴重的經濟危機,瞬時全球哀鴻遍野,一片蕭條,香港的許多企業紛紛裁員以自保。香港亞視裁員近500人;香港無線電視剛剛搞完成立41週年的慶典,就裁員200多人。不少人對無線裁員表示抗議,認為現時市場氣氛欠佳,被裁員工將不知如何度日。這時,鳳凰高調錶示,不僅保證一個員工不裁,還要另外擴招新員工20餘人,並於當年全員加薪。
劉長樂說:“我對員工是用僕人的心態來相處的,我願意讓我的員工高興,讓他們喜歡我,我很在意這件事情。”
英雄末路——時代的尾聲
2013年,鳳凰衛視建臺17週年的時候,上海第一財經電視欄目主持人曾捷採訪了劉長樂。曾捷問了現場觀眾一個問題:你是坐在電視機前收看這期節目呢,還是在透過電腦、手機或iPad收看?
曾捷說:“如果答案不是電視的話,你大概就能理解我作為傳統電視人所感受到的壓力。隨著新媒體的興起,電視正在遭遇越來越大的挑戰,北京的電視開機率已經從3年前的70%下降到30%,上海也已經跌到了27%以下。”
在新媒體興起、傳統媒體日漸西山的大趨勢下,“鳳巢”的建立更像是一場最後的狂歡。
在2013年後,伴隨著4G網路的逐步普及,手機APP逐步蠶食侵襲傳統媒體渠道和網站,流量銳減,轉型不易,曾經深耕於電視及PC端的傳統媒體在時代的洪流面前紛紛敗下陣來,鳳凰衛視也在其中。
傳統媒體雖然有心轉型,但“船大難調頭”,龐大的組織架構和傳統媒體基因下,想要轉型談何容易。
鳳凰衛視的轉型之路磕磕絆絆,原本的傳統媒體業務也是禍不單行。
曾經在香港皇朝會會所談著自己偉大理想的劉長樂,此時也在積極探索轉型之路,曾經的媒體人甚至“下海”搞起了金融,2014年8月底,鳳凰金融註冊成立,鳳凰衛視何亮亮、吳小莉、盧琛等一眾主持人為鳳凰金融出鏡背書。創始人劉長樂更是公開表示:鳳凰金融是鳳凰衛視的轉型方向。
然而,5年後,網友們聲勢浩大的聲討蓋過了劉長樂的雄心壯志:
“鳳凰金融還錢,劉長樂還錢!”
鳳凰衛視的口碑也因此急劇惡化。
2021年4月底,海口市公安局釋出公告,正式對鳳凰金融進行立案偵查,鳳凰衛視創始人劉長樂的女婿賀鑫作為實際控制人,更是已被刑事拘留。
而鳳凰衛視的創始人劉長樂,也在鳳凰衛視的輝煌過後被迫“賣身”退場。
6月22日,鳳凰衛視釋出公告,表示劉長樂已將手中股份出讓給海南省某退休幹部的紫荊文化和賭王之女何超瓊的信德集團,套現逾11億港元。
鳳凰衛視終於正式告別“劉長樂時代”。
眼看他高樓起,又眼看他樓塌了。
鳳凰衛視,成也口碑,敗也口碑,曾經沒日沒夜奮鬥在一線的媒體人,通宵達旦的高樓大廈,最終沒有逃脫P2P的雷區,看似華貴的長袍終究爬滿了蝨子。
曾經的那個時代,也不會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