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腔 ▻▻▻
一般觀眾心裡有條簡單粗暴的鄙視鏈:電影高於劇集,劇集高於綜藝……
綜藝是用來“下飯”的,要俗,要鬧,否則抓不住眼球。
但現在也有一些創作者不安於現狀。
——槍稿主編 徐元
誰能想到,最想要的古裝戲在綜藝裡看見了
文/三九
作者簡介:槍稿主筆,女性文化研究者。
奸臣屠岸賈屠殺趙家滿門忠烈,門客程嬰於危難中救下趙族唯一血脈,一個襁褓中的嬰兒。
在脅迫之下,程嬰無奈交出尚不足月的親生骨肉,狸貓換太子,一命抵一命,留下了趙氏孤兒。
鏡頭一轉,親眼目睹兒子被摔死的程嬰在一片猩紅中起舞,痛不欲生。
《趙氏孤兒》片段裡,程嬰在水中起舞。
故事戛然而止,鏡頭回到武則天的朝堂。姚崇將軍哀嘆小人物的悽慘命運,誓要把奸佞趕盡殺絕。
狄仁傑卻打消了他的念頭,若是人人都得把仇人除之後快,豈不天下大亂?
關於家國大義和個人得失的論辯,出現在央視古裝大戲裡實屬正常。可意外的是,這場對話,發生在B站和河南衛視聯合出品的舞蹈綜藝《舞千年》裡。
面對《舞千年》,我們需要重新思考,“綜藝”到底是什麼。
姚崇(張曉龍飾)為程嬰的遭遇忿忿不平。
01
綜藝沒有影視劇高階?
影視綜漫,人們常這麼說,電影是第七藝術,電視劇夠不上藝術,綜藝還不如電視劇。
印象裡,綜藝是打發無聊時光的下飯伴侶,既不像電影,尤其是藝術電影那樣“高大上”,也不如電視劇情節抓人,讓人甘願等待主角們最終命運的降臨。
但情況正在發生變化。
觀眾對純娛樂屬性的綜藝總是期待更低,這客觀上給綜藝留下了上升空間,一旦有節目拿出誠意或野心,把內容做精,就會讓大眾關注。
比如試圖把傳統文化與舞蹈搞出新花樣的《舞千年》。
《舞千年》中的舞蹈是一大看點,但舞蹈又是相對小眾的藝術形式,有一定的欣賞門檻,該如何推廣,讓更多觀眾接受和喜歡?節目選擇用故事引出舞蹈。
《孔子》段落再現了孔子的弟子們編撰《論語》的過程。
節目看上去十分“簡陋”,沒有流量明星,沒有比賽競演,也沒有專家點評等等綜藝市場上常見的套路。
卻有小劇場和歷史人物。
節目明星嘉賓喬振宇、張曉龍等,搭配舞蹈家胡陽、華宵一等,從司馬懿、楊修、甄宓演到狄仁傑、姚崇、上官婉兒,從三國到大唐,幾人輪流薦舞——說是綜藝,模式上更像“紅白歌會”。
喬振宇飾演司馬懿。
節目中的每段舞蹈都搭配了一個小故事,如漢代迎春神的盤鼓舞《相和歌》搭配了一段少女思慕情郎的愛情小品,偏現代的獨舞《俠骨傘影》則搭配王家衛式的江湖俠客傳說,劇情使欣賞舞蹈變得容易,舞蹈表達也隨著劇情發展更加明朗。
簡單來說,節目看起來就是一部古裝劇,而舞蹈段落的加入又是“戲中戲”。
這種形式最大的優勢在於,能讓觀眾在觀看的過程中體會到追劇般的快樂。不同於真人秀裡,嘉賓拿著寫好的臺本半真半假的表演,觀眾們被剪輯師們“玩弄”於股掌之中,等待一次又一次反轉,《舞千年》拍出了一段完整劇情。
迎春慶典上的盤鼓舞《相和歌》。
從“假劇情”到“真劇情”的轉變,使《舞千年》和過往的所有綜藝產生了根本區別——它可以無限靠近,甚至直接就成為文藝作品本身。它既是檔節目,也是部線上舞臺劇。
如此在形式與內容上的創新大概已經昭示了《舞千年》的野心,它叫板的已不再是綜藝同行,而是古裝影視劇。
02
觀眾苦劣質古裝戲久矣
國產古裝戲的罪狀“罄竹難書”,其中佔絕大多數的古偶劇更是重災區。
視覺上,服化道差、美術差。富家小姐和丫鬟穿的衣服的差不多,戴的首飾一看就是淘寶爆款;角色們留著當季最流行的髮型,某些女演員無論在哪部劇裡,都頂著一模一樣的半永久妝容。對生活場景的還原也嚴重失實,看起來就像是隨便找了個景胡亂拍拍。
內容上,淺薄、狗血、老套、冗長。人物刻板扁平,女主角無一不潑辣,男主角無一不心懷大計;感情線莫名其妙,無論是“霸道王爺愛上我”,還是“這個女子不一般”,本質上都是言情網文裡的瑪麗蘇劇情。
某古偶劇裡,女主角被綁架,嘴裡咬了片紙。
不過,既然是偶像劇,自然就有人是衝著愛豆們的顏值來的,可假哭、假笑、假摔、假吃太多,未免過於侮辱觀眾智商。更何況,現在連顏值部分都出了問題,已有不少評論文章盤點過“近年來層出不窮的古裝醜男”,天涯四美成絕響,滿屏都是武大郎。
沒故事、沒演技、沒顏值,觀眾還能看什麼?曾以正劇《大明王朝》、戲說劇《宰相劉羅鍋》、言情劇《上錯花轎嫁對郎》、武俠劇《倚天屠龍記》(2003)為代表的古裝劇,如今已全面崩壞。
03版《倚天屠龍記》是一代人的青春記憶。
古裝電影也沒好到哪去,無論是大導演大製作的《長城》《影》,還是更年輕化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誅仙》,都有類似當代古偶劇的通病,它們沒有比飽受詬病的好萊塢大片《花木蘭》更好。
觀眾們指責後者並不瞭解中國文化,只想來圈錢,可再看看這些國產古裝影視劇,又有哪個拍的是觀眾們真正想看的中國的故事?
觀眾對劣質古裝電影並不買賬。
《舞千年》顯然是股清流,儘管有CG效果不真,拍攝舞蹈動作時運鏡節奏欠佳的毛病,這仍是檔製作精良的節目。
從東漢末年的市井,到武周的朝堂,從曹植清爽的長衫、曹丕華貴的官服,到山野老農樸素、清貧的布衣,全部都細節考究。
對各個階層人不同生活狀態的呈現也有一定的說服力:老百姓們忙裡偷閒,享受生活,俠客們形影相弔,尋覓知音,官員們明爭暗鬥,步步為營。
實力派演員和頂尖舞者的表演為劇情增色不少,華宵一飾演的甄宓《凌波微步》一舞畢,她與曹植間的曖昧也到達了頂峰。
並不意外,這檔古裝綜藝節目,已經比大多數古偶劇好看了。
華宵一絕美的《凌波微步》。
03
《舞千年》:綜藝挑戰古裝戲
古裝內容真不吸引人了嗎?不見得。
漢服文化的興起,央視古詩詞大賽、成語大賽的出圈,河南衛視中國舞節目的火爆,以及用中國元素做包裝的商品的流行,足夠說明人們對傳統文化的喜愛。兩年前,《大秦帝國》系列的翻紅與媒體文章中屢次對經典古裝戲的懷念,也足以說明觀眾們對優質古裝內容的渴望。
可如《慶餘年》《長安十二時辰》一類古裝戲的高開低走,也叫人頗為遺憾,觀眾的口味越來越刁鑽,也越來越不吃套路,做出劇情紮實、藝術性強又意蘊深刻的古裝戲,才能在古裝內容市場上獨佔鰲頭。
各大舞團帶來了各具特色的舞蹈。
觀眾們為什麼選擇古裝戲?因為故事發生的年代久遠,自帶遙遠的神秘感,也因為似乎古裝的內容,才是更東方、更中國的內容,讓人更加嚮往。古裝戲裡或許該有與當代不同的秩序,也該讓人看到中國傳統文化源遠流長的脈絡。
可拍的像現代戲的古裝劇們早就喪失了神秘感,而大多數作品對“中國故事”的理解,顯然還停留在堆砌中國元素的淺薄階段。
《舞千年》卻嘗試抓住中國古典文化之魂。
再以文章開頭的情境為例,“趙氏孤兒”有歷史原型,也是元代紀君祥的代表劇目,是典型的中國古典悲劇。值得注意的是,《舞千年》並沒有為程嬰的犧牲大唱讚歌。
純粹的歌頌從來都是一種目的性極強的手段,真正的藝術裡一定包含著對人物乃至全人類的同情心。炎黃子孫生生不息,在整個民族的繁茂和宏大的永恆背後,程嬰一家的悲劇才是個體的縮影。
程嬰交出親骨肉,換取趙氏孤兒的生還。
狄仁傑以這支舞展現了“一個小人物,在大難前的悲歡離合”為由,引領角色與觀眾走入數百年前的另一個時空,盡顯中國文人慈悲為懷的本色。
面對姚崇對奸臣酷吏的橫眉冷對,狄仁傑則曉之以情,動之以禮,提出懷柔之策也不失為應對仇敵的良計,言語間皆是中國人最看重的寬宏大量與中庸之道。
狄仁傑四兩撥千斤。
此外,從程嬰自盡到昭君客死,從雲長隕落到嵇康就義,文人的不得志,武將的身先死,俠客了卻不斷的江湖事,普通人的身世飄零……《舞千年》裡的故事多是“BE”,這些Bad Ending帶來了強烈的情感撞擊力。
深層探究,才子佳人或是仁人志士們的哀怨斷腸事,自古以來便是中國文藝的標準詠歎調,而悲涼與在悲涼裡練就的曠達,更是中國古典藝術的神髓。
《俠骨傘影》裡的俠客與《越女凌風》中的越女有著江湖再見的約定,十年過去,他如期而至了嗎?兩人在若有似無的愛情之外,更有高山流水遇知己的惺惺相惜,黑衣俠客持紅傘起舞,訴說起每個人的意難平,但所有意難平也終將隨風而逝。
黑衣俠客的紅傘舞極具視覺衝擊力。
《舞千年》選定內容的標準和目的,和它 “劇情+舞蹈”的形式達成了共振。說到底,節目優質的本質,是既有好創意,又有好內容。觀眾厭倦的從來都不是古裝戲本身,而是那些粗製濫造與索然無味。
《舞千年》劇作的紮實恰又說明古裝影視劇的問題遠不止表面上看那麼簡單。
翻遍所有熱播古裝戲,無一不改編自現成網文、大IP,平臺試圖把原有流量直接變現的目的昭然若揭,這並非說改編作品一定不如原創,只是這種現象氾濫的背後是沒有人願意投入時間和金錢去深耕史料,諮詢專家顧問團,打造一部源於史實又高於史實的,經得起時間考驗的藝術作品。
王昭君夢迴故鄉。
古裝戲們不求優質,只求賺錢的難看吃相也是當下文藝作品裡的普遍現象,不談戀愛不行,不煽情不行,不搞笑不行,不happy ending更不行,消費歷史故事、消費愛豆、消費公眾的喜愛。
泛娛樂化意味著嚴肅敘事的缺失,誰來以今人的目光重新審視歷史與當下?《舞千年》試圖做出比古裝影視劇們更多的努力。節目的主線與其說是尋求“中國舞”之要義,不如說是透過展現中國舞之美,開始對歷史的深情回望,這大概也是它之所以能被視作一部藝術作品的原因之一。
不過,樂觀一點,也許未來還會再出現一部以現當代舞背景的“舞百年”,講出更好的故事,超越都市劇?讓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