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時間我住在天橋小店裡,不住在福壽裡了。
父親死了,我也給不起房租,就住小店。
父親早就不在宛平縣長家做飯了,後來又在南兵馬司一個憲兵隊長家裡當了一段廚師。
以後他一直沒有事做,潦倒不堪,最後失蹤了。
我知道他失蹤的訊息後,去找過他,但找不到,我認為他是死了。
有人告訴我,他是活不下去,到東壩我家的墳地那兒自盡了。他希望死後別人把他埋在自家墳地裡。父親的一生就是這樣結束的。
小店生活非常豐富。
高爾基的劇本《夜店》,寫了警察、鐵匠、鞋匠、賣肉包子的女商販、遊方僧、流浪者這些人,那是俄國的小店,刻畫得很生動。
但是,中國的小店至今還沒有人把它寫成小說或戲劇。
一九四六年,柯靈、師陀寫了《夜店》劇本,是從高爾基的劇本改編來的,人物都差不多。
從“中國化”了這一點來講,我覺得它是成功的,裡邊的人物像賽觀音和聞太師等,塑造得好,還有個小偷寫得也好,小偷確是小店裡的人物,小偷和賽觀音的關係描寫得也好。但也有不真實的地方,譬如裡面有個唱崑曲的,一般的帶有書卷氣紈袴子弟即使破落了,也很少能住小店,還有討飯的叫花子,也不可能住小店。也許劇本里面的小店比我過去住過的小店還要早一些。
但是真正小店的生活,比起劇本中描寫的小店來,實在要豐富得多。
留學路不留學,原名叫 牛血路
我那時住的小店在留學路南口路東第一個門口,叫連升店。
裡邊住些什麼人?
一種是跟家裡吵架沒地方住,生活落魄的人;一種是相面的、算卦的、賣野藥的。
我跟一個和尚住在一起,這和尚就是個賣藥的。這和尚有戒牒,我看見過,他是個真和尚,但賣假藥。
還有一種是賣假人參的、“丟包”的、賣假鈔票的,這是高階的騙人行當。
什麼叫“丟包”?
“丟包”就是行騙的人故意將一個小包放在街巷僻靜處,看見有人走近包了,他也竄出去,兩人同時撿起包。
開啟一看,裡邊有疊鈔票,於是兩人平分這些錢財。行騙的人故意裝作很大方,願意將這些錢財全部歸那個撿包的人,但只要此人將身邊帶的錢給他。撿包的人高興地掏出身邊帶的一些錢給了他。等到那人走後,撿包的人要數數那疊鈔票,一看,原來是一疊廢紙,頭底兩張票子也是假鈔票。
賣假鈔票的講“對成開”,做假票子的人經人介紹找到一個買主,一元錢的票面按五角賣給你。
假票做得後,買主還得存心把它弄舊,讓它毛邊,好像這票子你掏、我掏、你使、我使,在市場上已經流通了一個時期似的。我見過一個賣假鈔票的,看著好像比我們都闊,可是過不了幾天,這人不見了,偵緝隊找上門來了。怎麼回事?原來這人賣假鈔票找到一個買主,比方說買主要買一百元錢的假票子,這人先到買主家看看你有沒有現錢。你拿出來了,他點好了;還是這些錢,當著你的面一五一十點好、包好,還給你,看著你放在箱子裡,說好明天早晨把假票子送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可是到明天早晨,這人沒來,到晚上也沒來,三天以後還不來。那人再開啟箱子,開啟包一看,裡面是一疊紙。原來這人在點現錢時,錢早就偷到他手了,手快極了。
這種人也住小店。
服裝穿得整齊一些的是“丟包”的和賣假人參的。
假人參怎麼賣?
這人手裡拿著封信,假裝怯口,一看你能上當,看樣子還認得字,就走上前對你說: “先生,你看我這信,這是什麼字?”
你一看,這上面寫著: “恩師大人:前者來信託買的八品人參,現在無貨,只買到六品人參,價值二百四十元,今託師兄某某某去北京辦事之際,給恩師捎去,您要的八品人參,我再繼續給您買,……”
下面寫,徒(或者學生,或者晚生)某某某,年、月、日。
這人一看,就說: “東西呢?”
“在這呢!”他一看你上當了,就趕緊掏出人參來,“你看!”
“你給人帶來的,你給人送去吧!”
“不是。這是我剛撿來的,我從火車站一出來,就見了這東西。什麼包袱?我撿起來一看,就這東西。這是幹嗎的?我不認識。”
他裝得挺真實,好像不認識人參似的。好人,上當的總是好人。
這人就說: “你拿這東西給人家送去,人家不會虧待你的,他準會感謝你。你要拿到藥鋪去,人家也得給你一百元錢。”
“我哪裡認得藥鋪呀!唉,這東西你要嗎?我賣給你吧!”
這人一想,這是便宜貨,動了心了。
“哦,我哪有這麼多錢?”
“唉,你有多少錢,就給多少錢吧!”
這人也貪便宜,就說: “我就這十元錢。”
“就十元錢?那太少了。你看天這麼冷,我這凍的,你把你這皮襖脫給我得了。”
這人一想,也合算,十元錢加皮襖這才多少錢?
就把皮襖脫給他了,要是穿大衣的話,連大衣也會脫給他。那人拿過錢和皮襖,一轉身就不見了。有時他不矇騙男人,男人一般的有文化,不易上當,他蒙老太太。不過,這需要旁邊有個“敲託”的。
他找到老太太,就說: “喂,大娘,你認得字兒嗎?你看我這信,寫的是什麼呀?”
老太太哪認得字呀?這時旁邊過來一個人,拿信瞧了又瞧,說: “哦,你這信是好事呀!”
然後他就把信的內容都說出來了。“哎喲!這可值錢啦!這是人參。”又說:“你要它也沒用,你把它賣了吧!你賣也能賣一百元錢。我現在沒帶錢,你等我一會兒,我給你取錢去。”這“敲託”的說完就走了。
這人又跟老太太說: “大娘,你看這人‘鬼魔子魘道’的,我哪能賣給他啊?我等不了啦!他說這人參這麼好那麼好,是這樣嗎?這東西你要嗎?”
老太太一貪便宜,掏出腰包,把錢給人家,拿走了人參。
其實,這人參都是香菜根做的,做成人形,拿紅紙片託著,再拿紅絲絨打個結,裝在一個信封口袋裡。
他們怎麼做,做成什麼樣,我都親眼看見過,我們同住在小店裡,他們不瞞著我。我那時窮得很,但我有志氣,不學這些坑蒙拐騙的事。
我那時已經把白全福、王寶童帶出來了,他倆跟我一起說相聲。
有一個冬天早晨,我睜眼一看,風把天都刮黃了。完了!沒地方去了,今天也掙不到錢。好在我住小店住熟了,小店生意不好,欠他錢也能住下去。我就躺著不起來。小店的睡鋪有兩種:上面是吊鋪,一天三大枚;下面是連鋪,一天七大枚。連鋪睡得舒坦些。我睡的是吊鋪。那天颳了一天的風。我身邊一個子兒也沒有。人家有活兒乾的人都出去了,我一直躺到下午四點多鐘,翻來覆去的還不起床,起來更餓啦!這時,白全福帶著王寶童來找我。
一進門就問掌櫃的: “我們那位師哥在這兒嗎?”
“那不是嗎?睡啦!起早睡到現在,睡了一天一宿了。”
“他怎麼不起呀?”
那掌櫃的說得也好: “起來不更餓嗎?”
“唉,師哥,起來,起來。”
白全福帶著錢褡褳,他往那一抖摟,拿出十個大銅板給我。
我買了兩大枚一個的餅子四個,一大枚一碗小米粥,一大枚一碟鹹菜。那天我就吃了這一頓飯。
捱餓,我是有經驗的,你要讓我跟人借錢,賒頓飯吃,我寧肯捱餓,不幹;幹坑蒙拐騙的事,更不幹。
我在西單商場唱戲時,正趕上有一回商場著火,那時我住在西單商場後邊的興隆街。
商場著火了,我跑去看,亂極了,誰都可以往裡進,見東西就拿。但我不幹。藝人最怕犯法。
為什麼?
因為這臉兒熟,誰都認得,幹犯法的事兒誰都知道了,今後就沒法唱戲了(現在的明星沒師傅教,所以啥事都出了)。所以在街頭藝人中間流傳著這麼兩句話:“犯惡(wù)的不吃,犯法的不做”,真正賣藝的街頭藝人就怕犯法。
明知西單商場著了火,明天就沒有場子了,著完了火,還有誰到場子去?
我們得捱餓,但也決不趁火打劫,幹犯法的事。
因為臉熟,跑不了。不是你乾的,你湊合近了,有人也說你,因為他就認識你啊!
在天橋那陣子,除了常捱餓外,還要經常受警察、憲兵、特務的壓迫,藝人每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那時候抓哏不定哪兒說錯一句話,警察就會把你帶走。
“大兵黃”就被外五區帶走過,“雲裡飛”也被帶走過。
“雲裡飛”說錯了句什麼話呢?
有一次警察跟他要錢。“雲裡飛”說:
“沒有。”
警察說:“你給不給?”
“沒有。”
“你沒有?”
“沒有。”
“雲裡飛”說:“我是三沒主義,沒吃,沒喝,沒錢,唉,我就是這個三沒主義。”
這句話,警察可抓住理了,就把“雲裡飛”帶走,問他為什麼把三民主義說成三沒主義?
其實,按“雲裡飛”那水平,真不知道三民主義是怎麼回事兒,也許他認為三民主義就是三沒主義吧!叫去,頂多訓一頓,嚇唬一頓也就罷了。
但藝人這半天做不了生意,掙不了錢,得捱餓。
在天橋呆不久,我又離開“雲裡飛”走了。
因為“雲裡飛”是唱戲的,我愛說相聲,他不喜歡我又唱戲又說相聲,儘管他的兒子白全福也跟我說相聲。
我離開“雲裡飛”,又來到西單商場。先是又唱戲又說相聲,慢慢的就以說相聲為主了。
我幾乎過著流浪生活。
北京所有街頭說唱的場子,我沒有沒幹過的。
最初是天橋,後來是鼓樓。
夏天我到什剎海去,什剎海旁邊有條路,那裡有個商場叫荷花市場,我在那兒幹過;西單商場、東安市場,我幹過;西安市場(就是現在的勝利電影院那兒)一進南門路東有個茶館叫欣蚨來,我幹過;隆福寺、護國寺、白塔寺,我幹過;出宣武門馬路西邊有個市場叫平民市場,我幹過;午門開過一次市場,我也在那兒幹過。
幾乎北京所有撂地攤兒的場子,我都去說唱過。就是沒在朝陽市場說過,因為知道那地方比較窮,聽的人不肯出錢。我還在妓院裡說過相聲,那簡直跟要飯的一樣。一進門,先得跟妓院夥計客客氣氣,說聲:“辛苦您,聽段相聲吧!”
然後唱兩句;“那漢高祖……”還得乘人家高興時插縫兒唱,人家正忙時,你可別唱。
然後,就挨著門去說:“二爺,您聽段相聲吧!(二爺得說,漢高祖那段我會啊,會可不給錢啊……)這段相聲您聽了準樂,才一角錢,您給我們哥兒倆湊頓飯錢。要不,我倆給您唱段太平歌詞。”
說完,甭管人家答應不答應,張嘴就唱。
那人聽完了給一角錢。
有時人家不耐煩,就說:“別唱了,去!去!去!別跟這兒他媽的瞎搗亂!”把你轟走了。
有時就說:“不就一角錢嗎?去!去!去!”順手掏出一角,像打發要飯的似的,把你打發走了。
這樣的生活,我足足過了好幾年。
直到我二十一歲那年,正式拜朱闊泉先生為師,學說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