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遼寧新三家子村後三家子屯浸泡在水裡已經三個多月,而這個村莊所在的阜新市彰武縣彰武鎮曾飽受乾旱困擾,玉米地年年都得引井水澆灌。
從2015年開始,由於附近廠區排水和村裡道路建設,雨水開始積聚在村民房子裡難以排散,狀況持續6年。尤其從今年8月開始,村莊接連遭受暴雨和大雪的侵襲,積水達到膝蓋。從夏天到入冬,問題始終沒有得到處理。有些村民的房子牆面裂開,水滲溼了炕頭,灶坑泡水開不了火,地裡成熟的玉米被淹而無法收割,開始黴爛。
文| 魏榮歡
編輯| 毛翊君
乾旱的“水村”
水來了。順著手電筒的光柱,68歲的任澤盛在夜裡看見北邊隆起小波浪,還迅速朝他的方向推來。他心裡一沉,趕忙返回屋子叫老伴起床。
彰武鎮雨水不多,以往每年的降雨量大概在470多毫米,就算在雨水最豐沛的夏天,也頂多能遇上一兩場暴雨。但今年8月4日那天,暴雨從上午就開始下不停。晚上九點多鐘,後三家子屯在雨聲中漸漸陷入沉睡,只有屯子最北頭的任家還亮著燈。
作為屋主,任澤盛始終保持機敏,“一下大雨就鬧心,就怕積水把房子泡了”。他叫體弱的老伴先躺下,自己穿戴好雨衣雨靴、打上手電筒。那時院子裡已經積了一點水,不過不打緊,他更擔心北邊高處的廠子往下排水,隔一陣就出大門望一會兒。
照見遠處動靜後幾分鐘,水一下從腳踝抬到小腿肚,任澤盛喊老伴和閨女,攤開備好的編織袋,熟練地一人撐袋一人裝土,另一人紮緊袋口,碼到門外大道邊上。這幾年一遇大雨,他總會到附近的山坨子上,拉三方土放在院裡備著擋水。
這個村莊呈鐮刀型,被一條約7米寬的南北向大道從中間一分為二,民居沿道而建,村民習慣用“道兒東”和“道兒西”來描述自家位置。村子北邊地勢略高,任澤盛就住在“道兒東”,緊挨著大道,在村子的最北邊。
他不記得幹了多久,裝了40多個泥沙袋,壘了三層,足有半米高,再立一塊更高的木板,才把水擋住。水順著大道往南流去,任家才鬆了腿腳,回到院子拿出抽水泵,處理積水,“抽完還進,就好像井出水似的”。
緊鄰大道另一側,楊寄梅在雨聲中睡得正香。她家更靠南,這時才聽見水聲,但水已經漫到描著福字的火炕邊沿,洗臉盆、一家老小的鞋都漂在水面上。這個出生於內蒙的女人嚇壞了,她甚至都不會游泳。兒子不在家,年近60歲的丈夫先把外孫抱到地勢高一點的岳母家,再返回來把兒媳婦和楊寄梅背過去。
村子裡大部分人在早晨嚇醒,“大道黃黃的,都起浪花了。” 他們家裡大多沒有雨衣和雨靴,倒是家家都有一臺抽水泵——曾經因為地裡旱,井口換上了壓水裝置,再用水泵抽出水來,通到玉米地裡灌溉。但這種水泵動不動就被小枝椏和泥沙堵住,最麻煩的是必須手動操作。已經抽了一晚上水的任澤盛,騎上電動三輪車去鎮上又買了一臺抽泥漿的泵,力度大,省事多了。
漲水在這裡原本是稀奇事。後三家子屯在遼寧省西北部,是全省脫貧最困難的地方之一。受內蒙古科爾沁沙地乾燥氣候影響,地裡只能種植耐旱的玉米,用當地村民的話是“十年九旱”。靠種玉米和養殖雞、豬,每戶每年收入大概一萬五千塊錢。
有人記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大家共用一口十幾米深的井,衣服都很少洗。沒水的時候要等它慢慢滲出來,大概半小時能攢夠一桶。提上來的水裡混著泥沙和樹杈,偶爾還能撈上來一隻蛤蟆。
最缺水時大概是十年前,井旱得壓不上來水,縣政府實地勘察,組織打深井,能打到60米,裝上自吸泵,管子接到各個房間。
誰都沒想到這個歷年乾旱的村莊會遭遇水災。今年夏天,從任澤盛帶回村裡第一臺泥漿抽水泵開始,人們紛紛趕到鎮子上採購泥漿泵和雨靴雨衣。抽水泵轟轟的聲音在村子裡徹夜響。楊寄梅和老伴在夜裡每兩個小時換班抽水,任澤盛眯一個小時就起來接著幹,沒有誰能睡個整覺。8月份,任家的電費飆到160多塊,是平時的兩倍。
靠北邊且離大道近的人家最嚴重,距大道稍遠和南邊的人家情況稍好一些,主要是田地被泡。屯子總共不到百戶,有近一半人家裡進水。
6年的浸泡
對任家來說,水災從6年前就開始了。
2015年夏天,也是一場暴雨過後,院子積了一個鞋邊兒深的水。像以往的下雨天一樣,任澤盛本來開啟院門想讓積水往外排,結果外面的水更多,穿過他的腿嘩嘩湧進院子和屋子。這個住在北方小村莊、一輩子沒出過阜新鎮的男人,倒是晚年在自家門口見到了“江南水鄉”。
任澤盛覺得奇怪,順著汩汩的水流往北上走,在大約200米的地方,看見彰武縣五洲豐肥料有限公司和相鄰的彰武城郊糧食儲備庫有限公司門口的排水溝溢位積水,和剛下的雨水一起匯成一股“河流”奔向村子。
為了保證儲備糧和化肥不受潮,廠區必須保持地面乾燥,專門建有排水系統,盈餘的雨水會排放到廠門口幾十米長、膝蓋深的排水溝,慢慢蒸發消解。廠區面積不斷擴大,使用的水泥硬化地面達到幾十萬平米,滲水能力不強,以至於這年暴雨後的積水溢位兩條排水溝。
當時,被淹的鬧心事獨屬任家。其他村民家早在幾年前就蓋了磚混房,並把地基抬高了。雨水來的時候房子不受影響,他們沒太當回事。
以前,碰上雨天是任澤盛最高興的事,“能歇歇不幹活,睡一覺”。自從2015年家被泡之後,每到下大雨,他就不敢睡覺,在門口來回踱步觀望。
怕父母住得不踏實,任澤盛的二閨女跟十多家親戚朋友借了十幾萬,在旁邊新蓋了四間磚混房,地基抬高了1米。新房子不進水了,但此後的幾年,院前的菜園和院內總要被泡一兩回。
在新房子裡住了沒兩年,任澤盛夫妻又把舊土坯房做了加固,搬回去了。這三間舊土坯房是兩人親手蓋了一個多月的婚房,捨不得搬離。
40年前生產隊招木匠,給的工分高,新婚的任澤盛和妻子就從八里地外搬到後三家子屯,搭了個簡易棚子,兩人開始蓋自己的小屋。任澤盛負責和泥、砌牆,妻子在一旁幫忙剁羊角草和麥秸。幹了一個來月,到了封房頂的時候,他們喊村裡人來幫忙,一下來了3、40人,一天就蓋好了。
傢俱也全是任澤盛做的,起初打了一個帶架的箱子和碗架,後來條件好一些,添了一組立櫃。這在當時算是大件兒,可把周圍人羨慕壞了。在妻子眼裡,任澤盛“屬於手藝人”,給鐵路公司建樓房一天能掙3塊多,那些拉運泥土的只有1塊5毛7。
生產隊解散後,昔日最能掙的手藝人靠種玉米和乾點零散木活維持生計。在其他人出去打工或者做小買賣趕超致富後,任澤盛家反而成了村子沒有蓋磚混房的人家。以至於房子被水淹了,也沒什麼人來問他。
錯過的秋收
今年夏季快要過去時,積水消下去一半。以往入秋開始,屯裡基本不落雨,但9月21日中秋節的下午,大雨再次降臨這個東北村莊,一塊來的還有狂風,村子又回到兩個月前的汪洋一片。
風雨過後,村民安桂蘭接到鄰居電話,說玉米被吹倒了。她家的田分散在村子南、北兩半,一共30畝。南邊地裡的玉米杆幾乎都趴在水裡,鄰居家有50畝地,更是慘重。平時各家吃的菜都種在前後院裡,菜園子淹了,只能買。
九月初的秋收期延後到了十月。為了解決村裡積水問題,八月第一次發水時,鎮上派人在大道東面挖了條排水渠,然而水渠的水卻溢到了玉米地。隨著水渠的修通,種著玉米和蔬菜的田地一瞬間成了水田。
這下子收割機用不上,三輪車也開不到跟前,任澤盛只好又拿出鐮刀和土籃子下地,玉米收滿兩籃,再用扁擔挑回家。
“按理說應該是個豐收年”,有村民感到可惜。上半年村子裡的人都很興奮,今年雨水多,結出來的玉米個兒大飽滿,估計要比以前每畝多收二三百斤。眼看到手的糧食泡湯了,搶收回來的玉米還堆在院子裡。因為積水,收玉米的商販暫時進不了村。
排水渠在當天幾小時內被同一幫工人填平了,但不少玉米地的水有膝蓋深又全是軟泥,沒法進去收已經成熟的玉米。有些玉米尖上已經被泡得生出黴斑,至今還在地裡。
積水使村子的交通也陷入癱瘓。小轎車一過,泡軟的泥土便向兩邊退避,騰出一條溝困住輪子。若輪子發狠想要逃離,泥巴則變換成各種形狀鎖住車輪。有人家的車便是這麼壞掉的,安桂蘭瞧見,沒敢再讓老伴開車出去,倆人也就沒再出過村子。
終於,北邊幾戶浸泡了近兩個月的房子裂開一條條黑黢黢的縫。任家的土坯房掉了層皮,後修的磚混房也開裂,裂縫順著地面爬上窗戶臺。水從裂縫裡滲進屋內,在白牆上形成一片片潮斑,牆皮掉落後裸露出水泥色牆體。
人們開始盼著上凍,“凍硬點就能踩著冰進地收玉米了”。這個盼望很快又在11月7日的大雪裡破滅了。大雪連下了三天,積雪高到門都打不開,有的人家早上要從窗戶爬出去。大雪還蓋住了那些倒在地裡的玉米、白菜和大蔥,像一個終結儀式。
化雪會帶來新一輪的水位上漲,和之前大雨不一樣,人們這回早有預判。只是雪水的量太大,三層的泥沙袋還是沒能擋住膝蓋深的水漫進院子,各家被搶收回來的玉米也沒能逃過再次被水泡的命運。
深水快沒過雨靴的高筒邊,上學的孩子要先在腳上套上一個購物塑膠袋再穿雨靴。為了在學校不顯得突出,任澤盛上初中的外孫出了村子就換上另外一雙平底鞋,等晚上回來再換回去。
廁所也沒法兒上了,茅坑裡頭的水“跟地面平著”。安桂蘭只好在旁邊空地上又挖了個坑,搭了個簡易棚子做廁所。
冬天的等待
今年的雨水比以往都大,房子被泡從一家的困擾變成了全村共同的擔憂。村民們紛紛討論起這大水的成因。
除了北面兩個廠子,另一個原因村民們普遍覺得是那條大道在十年前已經硬化,比兩邊通往民居的小巷高出一截,也沒有留排水系統,一下雨水都往小巷子裡竄。
據安桂蘭回憶,原先那條土道一下雨就成了河道,道上泥濘不堪,物流大貨車把路面壓出歪七扭八的車轍,很難通行。在村民們的呼聲中,村裡一家物流公司出錢把道路硬化成水泥路,整體墊高了。村民們挺高興,“道好走得了,沒尋思排水溝啥的。”
而這樣一來,本來處於高地勢的房子反倒成了最低窪處,各家院落成了積聚雨水的一個個水坑。
2015年房子進水後,任澤盛曾跑到鎮上甚至縣裡反映情況,但都沒有了下文,“今兒個縣長不在,沒法接待”。那一年,每次去聽到的都是這個回覆,他也沒敢多問。打熱線電話次數多了,每次剛說個開頭,對方就說知道了。
他也找過糧食儲備庫的領導,對方說“跟我們沒關係”,又託退休的儲備庫書記跟領導說了說,還拿出閨女拍的照片為證,拿到了1000塊的賠償金。前些年為房子討賠償的時候,曾有人勸任澤盛搬家,不行就住到養老院。他至今難以理解:“家有點破爛就不要了?”
11月17日,任澤盛的二閨女把村子泡水的影片發到網上,引起媒體關注。當天晚上,鎮裡就派了工人來連夜抽水,挖排水渠。兩臺抽水機每小時能抽150噸水,連續作業了兩三天後,村裡的積水排去大半,已經能正常通行。那之後,鎮裡、縣裡甚至市領導來了好幾波。
“埋地下管網的事兒如果靠村委會幾乎無法負擔,不僅管道鋪設長,還涉及到佔用村民的耕地,最少也要兩、三百萬。”鎮長解釋,縣水利局正在設計方案,計劃要在春暖化水之前給村裡埋好地下排水管道。“每年下雨後,雨水通常能滲到土地裡,即使有積水,用環衛上的大功率水車抽個半天頂多一天就抽沒了。今年雨水太大了,縣城裡社群有300多戶居民家裡也遭災了,我們肯定也是有責任的。”
楊寄梅這兩天正忙著賣玉米。正常的話,每斤玉米收購價1.03元,但因為泡水了,每斤只能賣0.95元,最後1萬多斤玉米只賣了不到1萬塊。
大家的生活似乎迴歸到日常,至於房屋和田地的損失賠償,他們也不抱多少希望,“已經解決積水了”。但還是有些東西永遠回不來了,比如安桂蘭家兩棵十來年的大杏樹。樹上結的杏兒又大又甜,吃不完的還能賣到集市上。往年夏天,一家人常坐在樹下乘涼嘮嗑。
(文中村民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