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拜城縣城出發到80公里外的老虎臺鄉,大部分是山路。汽車開出半個小時,目之所及就只有清一色的戈壁荒漠和光禿禿的大山。
變化要到一個被當地人視為路標的拐角處才會發生。從那裡轉彎後再往前,荒涼的景象被大片莊稼和樹木代替。10月中下旬,田野之中青黃相接,不時有散落在各處的牛羊從車窗外閃過。
馬路上,一位維吾爾族老人迎面而來。老人頭髮已花白,卻悠悠然地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她手握小皮鞭隨嗒嗒的馬蹄聲輕盈晃動著,很是瀟灑。
“看見有人騎馬,就快到老虎臺鄉了。”同行的人早已見怪不怪。
7歲學騎馬,人人會騎馬、愛騎馬。在緊靠天山山脈南側的老虎臺鄉,受地形、經濟模式和歷史文化等因素影響,在過去很多年裡,馬都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
直到現在,那裡還有全國最後一支民兵騎兵連。
來報名的,幾乎都騎著馬
時隔50多年,82歲的牙生·庫爾班老人依然記得初到老虎臺鄉時看到的有趣一幕。
那時候國際形勢複雜嚴峻,我國在邊境地區興起了組建民兵隊伍、保衛萬里邊防線的熱潮。地處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阿克蘇地區的老虎臺鄉與吉爾吉斯斯坦接壤,組建當地民兵連,成了剛到任不久的鄉武裝部部長牙生·庫爾班的首要工作。
“很奇怪,幾乎所有報名的鄉親都是騎著馬來的。” 牙生·庫爾班打聽後才知道,老虎臺鄉背靠天山支脈阿爾喀亞依拉克山,3000多平方公里的面積中大部分是牧區。地廣人稀、依山而居的農牧生活,讓這裡家家戶戶都養馬,人人都會騎馬。
牙生·庫爾班曾在部隊騎兵團服役,看著鄉政府院子裡四處臨時“停靠”的馬匹,他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組建一支民兵騎兵隊伍。
經上級部門批准,1965年6月,老虎臺鄉民兵輕騎隊正式成立。後來隨著媒體報道,人們漸漸習慣把這支隊伍稱為老虎臺鄉民兵騎兵連。
騎兵連第一次釋出“徵集令”,吸引了1000多人報名。經過選拔,最終有132人成為第一批民兵,第一任連長則由牙生·庫爾班擔任。據他回憶,除了在當地佔絕對多數的維吾爾族青年,連隊裡還有柯爾克孜族騎手以及3位漢族知青。
“年輕時膽子大,第一次上馬就敢直接騎著走。”現在生活在烏魯木齊的袁亞芳是當年的知青騎兵之一。說起在騎兵連的日子,她言語中滿是懷念。
時至今日,國內國際環境已發生了根本性變化,但在老虎臺鄉,加入騎兵連“保家衛國”依然是不少年輕人的願望。
24歲的米熱迪力·託庫尼進入連隊已有6年。他習慣穿一身迷彩服,說起話來因為靦腆會無意識地來回擺弄手指。
“離開過老虎臺鄉嗎?”
“最遠去過拜城縣城。”
“想去更遠的地方看看嗎?”
“家裡很好,我也喜歡當騎兵。”
他害羞地笑了笑,本就因為長期戶外活動被曬得發紅的臉顏色更深了。
騎兵連集中訓練時,阿布都熱合曼·阿布拉的坐騎“追風”總是很顯眼。那匹紅棕色的公馬毛髮油亮、體型勻稱,眼睛裡透著機靈。它的馬勒和韁繩從來都很乾淨,馬鞍上仔細鋪著一塊藏藍色織花毛毯,白色流蘇一直垂到馬鐙之上。
看得出來,這是一匹被精心呵護的馬兒。
阿布都熱合曼今年38歲,超過了當民兵35歲的年齡上限。但由於他擅長養馬,又執著地多次提出申請,最終在去年被破格批准加入騎兵連。
雖然有些微胖,但只要翻身上馬,阿布都熱合曼就能輕盈利落地完成劈砍、臥倒、跨越障礙等一整套訓練動作。“我父親當過騎兵,我也想像他一樣為家鄉做點貢獻。”訓練結束,他的臉上已滿是汗水。
人要配合馬,馬才會配合人
在十個馬上訓練科目中,25歲的阿不都沙拉木·艾尼瓦爾最害怕的是“馬上瞭望”——這個動作要求騎兵在戰馬行進或奔跑時能平穩地直立在馬背上。還算是“新兵”的阿不都沙拉木總擔心自己會從馬背上摔下來。
民兵是不脫離生產的武裝力量。在老虎臺鄉騎兵連現有的120名騎手中,有農民、牧民,還有像阿不都沙拉木這樣每月收入五六千元的建築工人;到了執行任務時,這批人又要是呼之即來、來之能戰的堅強隊伍。要實現這樣的目標,日常訓練至關重要。
騎兵連自成立起,對人員一直實施軍事化管理。連隊下設排和班,指令層層傳達,責任清晰落實。
阿不都沙拉木從小喜歡騎馬,本以為自己技術不錯,“訓練起來才發現當騎兵和騎著馬玩兒不是一回事”。剛開始,他在練習馬臥倒專案時動作總是不標準,因此還被罰了不少體能訓練。“連長說平時不嚴格要求,戰時可能傷人又傷馬。”
相比於管人,管馬就更難一些。長期以來騎兵連都是民兵自帶馬匹,馬兒依賴主人排斥陌生人,若是再遇到性情頑劣的幼年馬,訓練起來就更麻煩了。
經過一段時間摸索,牙生·庫爾班將馬匹分組,把不安分的馬分別編入性格沉穩的馬群中一起飼養、生活,同時採取一人多馬、一馬多人的方式對馬匹進行適應性訓練。漸漸地,人與馬實現了協調統一。這樣的馴馬方法也成了騎兵連的“傳家寶”。
騎兵連的訓練場平緩開闊,三面環山。訓練正式開始前,馬匹們的韁繩都被高高地系在欄杆上,馬頭高昂,不時有響亮的鼻息聲傳出。
“揚起頭的馬才有精神,有精神才有氣質。”尼牙孜·黑牙孜是騎兵連的第三任連長,經他調教的馬不出3小時就能學會臥倒、跨越障礙等難度較高的動作。由於精通馴馬,64歲的尼牙孜雖已卸任,但仍留在連隊中指導訓練。
只聽“駕”地一聲,尼牙孜帶頭手持木製刺刀衝了出去。跳躍、躲避、轉彎,刺中模擬目標。一時間,訓練場上塵土飛揚,場外的人除了偶爾能看到人與馬模糊的身影,就只能靠忽遠忽近的馬蹄聲和吶喊聲判斷他們的位置。
接替尼牙孜成為騎兵連現任連長的是他的兒子吐爾遜·尼牙孜。從小耳濡目染,吐爾遜對“人馬合一”有自己的體會。
“要想馬配合人,人先要配合馬。”吐爾遜以跨越障礙舉例說,馬躍起時騎兵身體要適時前傾,馬蹄落地時轉為後仰,完全透過障礙物後恢復直立,“人穩馬就穩,馬穩人安全”。
2018年6月,老虎臺鄉新任武裝部部長程志強第一次隨騎兵連上山巡邏。因為下雨山路比較滑,在翻越一處溝渠時他不小心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壞了!”程志強心想——後面的每一匹馬都可能從他身上踩踏過去。
混亂中,程志強感覺有一股力量在把自己往上拉。回過神來他發現,由於自己還死死抓著韁繩,那匹初次見面的坐騎正設法把他拽上馬背。更讓他沒想到的是,後面的馬既不驚也不慌,依次繞過他繼續往前走去。
那以後,程志強逢人便說:“馬是騎兵最親密的戰友。”
家裡有騎兵,是值得驕傲的
從老虎臺鄉往北進山,翻過幾個達坂,對面就是吉爾吉斯斯坦。民兵騎兵連為守衛邊境而生,幾十年來,上山巡邏一直是他們最重要的任務之一。
每次進山,經驗豐富的騎兵一前一後帶路、壓陣,訓練有素的馬匹會自動避開險路,“人眼看不到的洞穴、斷壁它們都能感覺到。” 程志強說,每回隨連隊巡山,他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有的地方窄得只容一匹馬透過,旁邊就是懸崖”。
如果馬兒突然停住腳步,很可能是前方有狼群或野豬。這時候,騎兵們就會拿出棍棒防身,再一起發聲高喊。“這樣可以嚇跑野獸。” 騎兵連第二任連長合裡力·阿孜說。
常在山裡走的,除了騎兵,還有當地的牧民。老虎臺鄉轄區內草場資源豐富,每年冬季和夏季來臨前,牧民都要集中轉場。
羊多人少,山路又不好走。自騎兵連成立後,護送牧民轉場就一直是騎兵們的“分內事”。
1976年秋天,老虎臺鄉遭遇罕見的暴雪天氣,不少沒來得及轉場的牧民被困在了山上。得知情況後,合裡力·阿孜立即組織騎兵隊伍在雪停後出發救援。
合裡力·阿孜身高1.8米,當時的積雪已“淹”到他的胸口。“大雪覆蓋了一切,如果不騎馬,人很可能踩到‘虛雪’摔下洞穴或懸崖。”
找到牧民後,在轉移下山途中,合裡力他們再次遭遇了持續的大雪天,30多人在一個山窩子中被困了一個月。合裡力回憶,到後來所有乾糧都吃完了,“我們就把原本給牧民的狗帶去的食物用雪水煮成糊糊充飢”。
天氣稍有好轉後,騎兵帶著牧民繼續下撤。由於路況惡劣,有兩位騎兵在途中摔下斷崖遇難。“那是一對夫妻,我們沒能把他們帶回來。”多年後再提起,合裡力依然面色沉重。
與此同時,在合裡力的家中,妻子尼斯甫汗·買買提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一直不回來,孩子又還小,我找了活兒幹準備獨自養家”。
在老虎臺鄉,誰家有人在騎兵連當民兵,是一件很值得驕傲的事。連隊成立之初,徵召騎兵沒有性別要求,牙生·庫爾班的妻子阿依先木·阿不都熱西提也報了名。
阿依先木此前並不會騎馬,所有技巧都要從零學起。有一次她意外從飛奔的馬上摔了下來,右腿骨折。但這也沒能阻止她繼續訓練,最終成了騎兵連唯一的一位女排長。據程志強整理資料時統計,那時候像阿依先木一樣“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女騎手還有不少。
考慮到實際情況,如今老虎臺鄉已多年沒有招募女民兵,但作為騎兵的妻子或母親,她們依然在背後支援著騎兵連的發展。
今年6月,老虎臺鄉氣溫加速回暖,正在轉場的羊群行至一條原本乾涸的河流時遇到了積雪融化後的急流。包括阿不都沙拉木在內的多名騎兵一邊防止受驚的羊群四散,一邊下水引導它們有序過河。
等阿不都沙拉木回到家,見他腿腳凍得通紅,母親加娜汗·托木爾趕緊幫他搓腳回溫。“她雖然心疼,但也理解我是給鄉親們幫忙。”阿不都沙拉木說。
老虎臺鄉不能沒有騎兵連
去年,老虎臺鄉民兵騎兵連連史館竣工建成。為了豐富館內資料,作為專案負責人的程志強走訪了不少老騎兵。
“他們幾乎都提到了參與追捕逃犯的經歷,而且各不相同。”程志強心裡很疑惑,“哪兒來那麼多逃犯?”
但實際上,由於地勢複雜且緊鄰邊境,老虎臺鄉確實是犯罪分子“理想”的出逃之處。
1991年,時任連長合裡力·阿孜聽人說縣城監獄裡逃出了兩個犯人。考慮到他們很可能會選擇從老虎臺鄉潛逃出境,合裡力集合了30多名騎兵值守在從拜城縣到老虎臺鄉的必經之路上。
果然,幾天後一趟從縣城來的班車在離騎兵們老遠的地方就停了下來,有兩個人影下車後慌忙往回跑,最終被騎兵抓捕歸案。
2001年,一名身負命案的嫌疑人逃竄至老虎臺鄉。發現他的蹤跡後,尼牙孜·黑牙孜和兒子吐爾遜·尼牙孜一路跟蹤,伺機將其摁倒控制並交給隨後趕來的公安民警。
據不完全統計,半個多世紀以來,騎兵連配合公安機關追捕在逃嫌犯和犯罪嫌疑人50多名,協助破獲各類案件20餘起。
在老虎臺鄉黨委副書記張小軍看來,和平年代,民兵騎兵連反而有了更多發揮作用的空間。
從騎兵連退役後,牙生·乃買提被選為了老虎臺鄉喬喀塔什村黨支部書記。由於基礎建設薄弱,遇上下大雨,喬喀塔什村2組唯一一條出村的道路就會被沖斷。自上任後,修路、補路成了牙生·乃買提和住在周圍的騎兵們每年的工作。
為了徹底解決這一問題,2017年,牙生·乃買提自己掏錢,依靠騎兵連的人力開始重新鋪路。第二年,在拜城縣相關部門的資金支援下,喬喀塔什村有了長達3.4公里的新建柏油路。
據張小軍統計,老虎臺鄉每個村平均有兩到三位村幹部都有當騎兵的經歷,“他們把連隊的精神延續到了工作中”。
今年3月,拜城縣發生5.8級地震,在老虎臺鄉的科克亞村,多處老舊房屋倒塌,數人受困。
地震發生在凌晨,但不到一個小時,騎兵連全員都到達了科克亞村。在連長吐爾遜的指揮下,大家很快投入救人和安頓群眾的工作中。後來,得知受災百姓掛念家中的現金和貴重物品,在保證安全的情況下,吐爾遜又派騎兵專門到垮塌房屋周圍尋找,發現的錢和物全部做好標記物歸原主。
一戶牧民家中有4萬元現金被埋,正著急時,吐爾遜拿著騎兵挖出的現金找到了他們。數一數,分文不少。一旁的程志強看到這一幕,越發理解了自他到任後就常聽到的那句話:“老虎臺鄉不能沒有騎兵連。”
災後重建階段,經連隊統一排程,50名騎兵輪流到科克亞村新村施工現場幫忙砌磚、壘牆。僅過了兩個月,受災村民就住上了新房。
留住了人,故事才能講下去
老虎臺鄉民兵騎兵連連史館就在訓練場的旁邊,在那裡還有騎兵食堂和集體宿舍。宿舍是上下鋪,軍綠色的床鋪上整齊地放著一個個“豆腐塊”,頗有“正規軍”的架勢。
自連隊成立以來,老虎臺鄉隨處可見騎兵的身影,但他們卻一直沒有屬於自己的“地盤”。程志強擔任鄉武裝部部長後,向上級部門提出建設騎兵連陣地的申請並得到批准。2020年,騎兵連基地建成投用。
“感覺就像有了第二個家。”說起基地,米熱迪力·託庫尼不像之前那麼靦腆了,他說,大到土建施工,小到環境綠化,基地建設的每個環節連隊成員都親自參與,“大家有使不完的勁兒”。
自尼牙孜·黑牙孜任連長起,申請加入騎兵連有了兩個硬條件:一是有馬,二是會騎馬。也因此,多年來騎兵們都保持著自己買馬、養馬、換馬的習慣。不過隨著社會經濟發展,老虎臺鄉越來越多的人家有了小汽車、摩托車,馬匹已不再是日常生活的必需品。
此外,除了每月400元的補助,騎兵在連隊中並沒有別的收入。在程志強看來,如果一直讓大家貼錢養馬,騎兵連總有難以維繫的一天。為此,在籌建基地之外,他又為騎兵連申請了資金,開辦了駿騰養馬合作社。
10月中旬,老虎臺鄉經歷了一次強降溫,合作社有幾十匹在山地草場散養的馬感冒了。採訪時,牙生·乃買提正忙著給它們打針治療。
由於擅長養馬,養馬合作社成立後,牙生·乃買提兼職成了管理員。佔地2200平方米的馬場裡,550多匹大小不一的馬兒或是埋頭吃草,或是悠然自得地曬著太陽。牙生·乃買提特意指了指一匹通體黑色體型壯碩的伊犁馬,“這是從外地買回來的賽馬,配種後可以為騎兵連提供更優質的戰馬”。
在程志強的規劃裡,老虎臺鄉騎兵連還有更多的“副業”等待發展。如今,除了少數像尼牙孜·黑牙孜和牙生·乃買提這樣承擔“傳幫帶”任務的老騎兵,連隊裡都是年輕人。“只有讓他們在當騎兵的同時學會一門技術,從而提高生活水平,騎兵連的故事才能一直講下去。”程志強說。
離開老虎臺鄉時,路邊一戶人家後院草垛著火引發了火災。隨著濃煙升起,周邊不少村民自發拿著水桶和鐵鍬匆匆趕往現場。
“最近的消防隊在拜城縣城,等他們趕到早就來不及了。”同行的人一邊說,一邊掏出手機,準備給連長吐爾遜打電話請求支援。
車子繼續往前。過了好一會兒再回頭看,就在來時的那個拐角處,山坡上“騎兵連”三個大紅字依然清晰。(工人日報記者 吳鐸思 通訊員 馬安妮)
責任編輯:曹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