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了吧?”藏族小醫生有些不忍。
“沒關係的,切大點,深點。”我堅持道。
小醫生再次拿起刀,我又將紗布咬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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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示:本文部分內容或會引起不適,勿謂言之不預也。
前篇回顧
轉入通往阿里札達縣的X705縣道,目睹從未見過的天地之景,確信這是中國最奇瑰壯麗的公路。
01 札達之最
晚上9點,到達被土林包圍著的札達縣縣城,此時的中國最西端,天還是亮的。
提起札達縣的名字,絕大多數國人都會覺得陌生。這是因為地處中國版圖最西端偏南角落的札達太偏僻了,交通不便,人口極少,毫無影響力。
札達是中國人口最少的縣,常住人口僅8千多人,佔地面積卻有2萬多平方公里。如何形象地理解札達的人口密度?可以這麼比較:札達縣的人口僅相當於內地一個普通鄉鎮,面積卻接近臺灣的八成,兩者的人口密度相差2500倍。
人口如此稀少(0.25人/平方公里)當然基於地理環境。人們常說,藏西阿里的地質風貌舉世無雙,最著名的是阿里三圍,即“雪山圍繞的普蘭”、“岩石圍繞的札達、“湖泊圍繞的日土”。普蘭縣即前篇神山聖湖所在地,日土縣是去年中印對峙的地方,札達縣為岩石所環繞,其惡劣的生存環境可想而知。
注:阿里三圍另有含義,見下篇。
從地圖上可以看出,札達的一側是喜馬拉雅山脈,另一側阿伊拉日居是岡底斯山脈的支脈,中間則是以札達土林為代表的乾涸的土地,只有在冰川融化的雪水沖刷出的河谷裡,才能進行規模很有限的農耕畜牧。
札達(也包括阿里全境)高海拔、極乾燥、全年颳大風、平均氣溫0度。這種生存環境下,不僅是內地來的漢人吃不消。在札達我曾問過一位本地藏人,他們是如何適應環境的。
“誰說我們就適應了?”對方嘆道,“幾個月一滴雨都沒有,冬天冷得要命,夏天熱得要命。難受的時候就是頭痛,睡不著覺。”
“那怎麼辦呢?”我問。
“怎麼辦,吃去痛片唄!”這位中年漢子翻著眼睛冷冷地答道。
還以為只有我們這種人用去痛片,真想不到藏人也用。怪不得去痛片在西藏藥店裡可以隨便買,而內地很多藥店因為去痛片太便宜,早就不賣了。
注:頭部悶痛是最常見的高原反應症狀,很多遊客進藏前都會帶上氧氣罐、紅景天、西洋參之類的以應對。以筆者的經驗,兩毛錢一粒的去痛片最有效。別的不僅多花錢,佔地方,效果還來得慢。
02 達摩克利斯之二踢腳
到達札達縣城,我開啟地圖軟體後被嚇了一跳:“怎麼搞的?我在印度?前面是新德里?”當時的截圖如下:
這是大地圖下的顯示模式與誤差造成的,但這張地圖也說明了札達縣特別的地理位置以及與印度、巴基斯坦的關係。
札達是中國距印度首都新德里最近的縣,直線距離僅300多公里。雖然離得近,卻也沒有更便捷的交通方式——中間橫著喜馬拉雅山脈呢。中印邊界札達這一段也有幾處爭議區,卻未曾發生過嚴重衝突,這是因為僅有的幾處隘口一年也只有個把月能通行,還要經過大片的無人區,雙方軍人都無法駐紮對峙。前文介紹過,歷史上阿里與印度之間的主要通道,在旁邊的普蘭縣。而去年爆發中印衝突的日土縣,兩國都有公路直達邊境。
在札達,更能感受到印度人的壓力。喜馬拉雅山脈這一段有六七千米高,三百公里外的新德里呢?海拔216米。這麼說吧,你在札達邊境的山上點個大號二踢腳,就能射到印度總統府院子裡。這種廉價二踢腳咱們有的是,A-300的火箭炮瞭解一下?最大射程290公里(400公里以上射程的更大號的二踢腳咱都有,290也是刻意寫的,其實是300),準確性能打旗杆。如果架在山頭,算上海拔高度加成,340公里外的總統府旗杆……真奇怪,難道不是應該打碉堡麼?為什麼咱們對外宣傳火箭炮能打旗杆?有意思哦。
當然,愛好和平是自古以來的,一般而言咱們不會在札達土林中埋二踢腳破壞自然環境。不過你若是印度人,就算是鄰居聲稱不會威脅你,你能不能安穩睡覺?
就好比你家是小河邊的一棟平房,緊挨著的鄰居卻是十層大house,你晚上在院子裡鋪席子睡覺,看到鄰居家那個壯漢在十樓陽臺上抽菸喝茶抖腿,壯漢的腿毛甚長,肌肉甚壯,還笑嘻嘻地看著你。什麼感受?人家在樓上無意中丟個菸頭就能讓你晚上睡不安生。
1962年中印之戰,為什麼印度舉國哀鳴,新德里人紛紛外逃?
將心比心就知道什麼是寢食難安,什麼叫做達摩克利斯之二踢腳。首都又不能搬走,真個是愁人。
03 給自己來一刀?
再次強調,本節及以下內容可能引起不適。
縣城的街道寬敞齊整,比我想象的要大點,畢竟這個縣的一半人口都住在縣城裡。天色漸暗,店鋪多已關門,穿過這清冷寧靜的小縣城,我在一處政府辦公樓外的圍牆前停下車。四下無人。
開啟後備箱,將行李雜碎歸攏到一邊,我鑽進車裡,關上車門。拿出爐灶準備點火,再將前日在吉隆縣買的和自己帶的紗布、膠帶、酒精、碘伏、魚石脂等等擺開,之後掏出那把一直隨身攜帶的當年在俄羅斯買的鋒利的匕首,脫下褲子……我準備給自己動刀了。
對此需要做點解釋。數日來,一直為臀部上的膿腫所困擾。這塊因為長期駕車久坐造成的感染,在皮下很深的地方,長期不能潰口。不得不繼續駕車,膿腫被壓迫愈發嚴重,以至於痛不可忍。我很清楚,如果再不處理發展成血液感染,能不能活著離開西藏都是個問題。
當務之急是引流。也就是將面板切開,排出膿液。切開並不麻煩,來一刀就行。因此我考慮著給自己來一這麼刀。唯一麻煩的是,那地方我自己看不見,必須憑感覺一刀捅準,捅錯位置的話……要知道,附近重要東西挺多的……
是不是在瞎扯?真不是,老毛病了,年輕時候懶得跑醫院,我就在衛生間裡自己幹過不止一次,搞得滿地是……反正挺嚇人的。
為什麼不到醫院動手術?上回在吉隆縣去過醫院(見《問道·49 道別在蒼茫孤寂的世界屋脊》),卻發現偌大個醫院竟然空無一人,也讓我對當地的醫療水平深表疑慮。本地藏人告訴我,他們從不去縣醫院,看病就到拉薩,最差也是日喀則。這意味著當地人去醫院,來回一趟少則兩三天天,多則一個星期。
我相信能處理好自己,只是車裡太狹窄,但我總不能光著屁股蹲在馬路旁邊幹,讓人看見會認為我要練葵花寶典。於是準備點燃爐子,燒匕首消毒。臨到最還是猶豫了,我有用於面板消毒的酒精、碘伏,卻沒有術後用的抗生素和軟膏,萬一動完刀子後感染,在這種地方麻煩可就大了。
揉揉患處,我估計那地方已經像一顆快爛掉的軟軟的黑布林了,摸著鋒利的刀刃思前想後,我還是提起褲子,準備先去醫院看看,實在不行再給自己捅刀子吧。
04 動手術
果不其然,縣城醫院面積不小,樓房也挺新,內科、外科、急診等一應俱全,還有棟住院部。就是沒有任何人出入,若不是值班室裡亮著燈,醫院一絲人氣都沒有。這兒的醫院叫衛生服務中心,之前去過的吉隆縣也是這樣,我猜測是診療水平達不到醫院標準的緣故。
值班室裡有人,一位年輕的女護士,和一位更年輕的男醫生,兩位都是藏人,普通話很好。護士顯得挺幹練,小醫生卻是一臉青澀的模樣。我說明來意,小醫生有些猶豫,他說老師們都下班了,明天上午再來更合適些。
他說的老師是援藏醫生。藏區的醫療水平落後,各個醫院和服務中心都有內地援藏的輪崗醫生駐守,這些醫生除了看病,也起到傳幫帶的作用。在牆上我看到一張表格,寫著醫生們的聯絡方式。
除了拉薩、林芝等少數地方,西藏大多數地區的生存環境較差,尤其是打小生長在平原地區的內地人,如果長期在高海拔環境下生活,對健康傷害極大。我不知道援藏醫師們輪崗一次要多少年,但我理解他們真不容易。捫心自問,如果讓我來阿里這種地方支教,敢麼?
我對小醫生說,就是個小手術,割兩刀很簡單的,再說我明天早上就離開,等不及了。小醫生答應了我的請求,將我帶到換藥室,讓我躺在床上,脫下褲子。
我看看兩米開外敞開的窗戶,沒吭聲,乖乖地寬衣解帶。窗外是院子,那邊是一盞燈都不亮的住院部。在這種地方也不用擔心被人窺視,再說咱是個大男人有啥在意的?
藏族醫生對我的那隻碩大成熟的黑布林表示由衷地讚歎,摸了摸,捏了捏,問我能不能挺得住。我滿懷豪情地說不怕。因為已經腫大,這種引流手術不能打麻藥,或者說打了麻藥也沒什麼用,患者只能硬抗。
小醫生開始做手術準備,我就從容地跟他聊天。小夥子是日喀則人,二十多歲,學醫於西藏醫學院,也就是位於拉薩的西藏大學醫學院。這所學校應該是西藏唯一一所本科醫學院。聽到這我也放心了點,外科不比內科,還是西醫讓人放心些,若是中醫、藏醫出身,我會提起褲子跑掉的。
這位挺帥氣的藏族小夥兒挺謙虛地說,平日裡都是援藏老師動手術,這邊也只能做小手術,他都是幫忙,跟著學。我說沒關係的,來吧。說完偷偷將一塊紗布塞入嘴裡,用牙死死咬住。這麼多年來飽受蹂躪的我知道將遭遇什麼。
小醫生的動作很輕柔,手法卻有些生疏,輕挑慢點總是不到位,還很關切地問我感覺如何。終於我悶哼一聲,抽出口中紗布道:“再來,弄開些。”
“差不多了吧?”小醫生有些不忍。
“沒關係的,切大點,深點,不然不乾淨。”我堅持道。
小醫生再次拿起刀,我又將紗布咬入口中。
我又鼓勵勸說了幾次,甚至指導對方應該如何切口(看不見但我感覺得到),這小夥子還是太溫柔了,始終不肯下猛手,寧可慢慢幫我擠壓排膿。無奈,只能很不盡興地結束了手術。之後我提上褲子,對這位藏族小夥兒深表感謝。
引流手術必須到位才能利於膿液排出,我這種重度膿腫,術後還應該埋入紗條,不然膿未排完,傷口再次癒合,手術就白做了。小醫生還是經驗不足,我的感覺他做的切口太小,也埋不進紗條。
離開這冷冷清清卻讓我撿回半條命的衛生服務站時,天已經黑了。十點多,出了一身汗已是疲憊不堪的我,駕車找了個安靜的街道,磨磨蹭蹭地燉了鍋午餐肉玉米湯,慢慢吃完,爬入車中,沉沉睡去。
8月2日,出行第23天,本日早上7:30從日喀則的仲巴縣帕羊鎮出發,進阿里,過聖湖瑪旁雍錯,觀鬼湖拉昂錯,途經神山岡仁波齊,穿扎達土林,晚上9:30到達札達縣城動手術。自駕約14小時,全程550公里。
今天精神狀態很糟,精力、智力、體力大幅度衰退,還好,扛過來了。
後記
中國歷史上,死於癤癰膿腫的名人不勝列舉。有了現代醫學,這些以前因為感染而造成極高致死率的疾病,如今不過就是個簡單的門診小手術而已。在此,特別感謝國家為藏區高規格建設的衛生服務中心,藏醫院培養的本民族醫學生,以及援藏老師們的傳幫帶,正是這些人力物力的投入,才拯救了我和無數藏民、遊客。
筆者自小體質較差,也不止一次在長途旅行中患病,總是因為自己拖延而造成更嚴重的後果。本次雖然在札達及時動了手術,卻留下很大的隱患,半年後在另一次獨行中再次復發,而且更加嚴重。趕回家後我乖乖住院動手術,在病床上躺了兩個月,幾乎是在醫院裡過的春節,箇中痛苦煎熬,一言難盡。
屁股的破事兒,到此結束。與之後的災難相比,這病痛和手術真不算啥,自稱撿了半條命也是誇張些。
問道之旅的破事兒,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