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女兒燕子的生日。
她在英國拉夫堡,我在中國北京,遠隔萬里重洋,又有時差,她此刻還在睡夢中,我不知道如何表達我的祝福。
一
女兒出生時,醫院產房裡只有妻子一個產婦和一個助產士值班。我問她醫生咋不見來呢?她說,下午政治學習,他們有任務,我在這裡接生,有情況再找他們。說著就指揮我:去把器械盒子拿過來;幫我把衣服後邊扣好;去推個氧氣瓶過來。我聽從指揮,麻溜地幹好接生準備工作。
由於妻子沒吃上早餐,中餐也只是一點紅糖水,臨產時,助產士儘管命令她“用力用力再用力”,但妻子只能虛弱地說“我已沒有力氣了”。從十二點進入產房,到三點多,孩子遲遲下不來,助產士聽完胎心後說讓我把氧氣瓶拉過來,我的心一下子揪到嗓子眼兒,緊張地看著助產士,她看我緊張,就說:沒有危險,插氧氣主要是防備性的。
下午四點,孩子終於生下來。當孩子那哭聲響起時,我的眼淚憋滿眼眶,我鬆開妻子的手,湊近去看孩子,助產士平靜地告訴我:女孩,六斤二兩。我一疊聲地說,好好好!
助產士又開始指揮我:去把那個櫃子裡裝針的玻璃管子拿過來;再把那個裝線的軟袋子拿來;把玻璃管用鑷子敲開;把裝線的袋子撕開。縫合完傷口,幫著助產士脫下工作服,我才開始抱上女兒送往病房,回來再抱妻子回病房。
坐在病床邊,看著她們母女相互依偎著躺在床上,我被苦苦等待的幸福淹沒得眩暈。
這時,我才看到窗外小雨不緊不慢地飄著、灑著……
新生的女兒,圓圓的、紅潤的小臉,兩隻黑眼睛水亮水亮地睜著,看著這新奇的世界,一聲也不哭。妻子端詳著說,像你,有點醜。我說,但她與眾不同呀!
此後好多年,我總是誇女兒一生下來就是個乖乖女,產房裡別的孩子剛生下來都是眼睛不睜,一個勁地哭,可是我的女兒卻與眾不同:不哭不鬧,睜眼看世界。
女兒,是我參與接生來到這個世界,所以我對女兒的愛,比常人多著一層特殊。
二
我和女兒相差二十四歲,我們倆都屬豬。她自小總給親友們說:我爸是大豬,我是小豬。那時我和妻子還是兩地分居,一個月能探一次親,坐火車回去大多是夜裡,從火車站走下一個大坡,遠遠可以看到妻子教書的學校,那個微弱的視窗燈光,就是我牽掛的家。每次在半坡看到燈光,我都是一路小跑奔過去。
進得家門,就直奔女兒,但她大多已熟睡在床,我看著她那粉嘟嘟的小臉,總忍不住伸手撫摸,妻子擋開我的手,不讓弄醒她。
待她醒來時,看見一個陌生人,就怯怯地瞪大眼睛審視,滿眼都是疑惑。我抱著她親她,她總是不正眼瞧我,求助似地看著媽媽,如果媽媽離開,她就會哭起來。
不在孩子身邊,不知道養兒育女的艱難,只是每次回來,都收穫著驚喜:哇,會翻身了。哇,能坐起來了。哇,會爬了。哇,會叫媽媽爸爸了。
那時沒有家人在身邊照顧她,也沒有錢僱傭保姆。親戚們偶爾有空會去幫忙一天半天。妻子有時上課沒人看護女兒,就看哪個老師沒課讓人家臨時照顧一下。還有,就是控制女兒睡眠,讓她到上課前睡覺,四十五分鐘一節課下來,還沒醒來。
儘管這麼多招數,但也有不靈的時候。一次眼看要上課了,但女兒一點睏意也沒有,倍兒精神。餵奶、唱催眠曲,都不靈。上課鈴聲響了,孩子還沒法安置。情急之下,妻子想起女兒喜歡玩水,就弄一小盆水,再弄一塊花手帕放到水盆裡,讓女兒在教室的門口玩水,她在講臺上講課,教室門開著,她可以看見女兒,女兒也可以看見她。各自忙著各自的,相安無事。一節課終於上完了,妻子趕快去照看女兒。當她拉女兒站起時,女兒的小腿已經蹲得麻木,無法站起。再看,兩隻小手在水裡已經泡得起皺了。
女兒一歲那年正月十五,家鄉鬧社火、搞燈展。我覺得妻子清苦持家,很少娛樂休息,就自告奮勇在家看孩子,讓妻子和岳母去看燈展。
最初,女兒和我玩得開心,並無異常。但時間久了,她發現就我一人在他身邊,明顯有不安全感,眼神不住往門外張望。再下來就開始叫媽媽、喊媽媽、最後開始哭媽媽。我絞盡腦汁生出花樣逗她玩,一個花招也只能維持五分鐘,家裡所有能用來做道具的傢伙什,我都用上了,最後,鍋碗瓢盆全敲打,也止不住她的哭聲。
哭累了,睡著了,眼角掛著淚痕,時不時還抽泣一聲。
三
女兒開始學走路時,我回家探親,牽著她去操場觀看學校的學生做廣播操,她忽然開始模仿也做起廣播操,小胳膊小腿做得憨態可掬,逗得學生們也哈哈大笑。
此後,只要廣播操的音樂一響起,她立馬停下手頭的玩耍,要我帶她去做廣播操。
妻子的小妹妹在學校上學,一次練習唱歌時帶著女兒,回到家,女兒就舉著小手,跺著小腳,高唱“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壯如山”,把我們驚訝得快掉了下巴。
快三歲時,妻子帶她到我工作的洛陽小住幾天。回去後,女兒就把去洛陽的故事講得清晰生動,絲毫不差。
一個親戚要到洛陽找我,問家裡人怎麼找我,家裡人也說不清楚。這時女兒就接茬說:我知道,坐火車到洛陽站下車,坐頭上長辮子的101電車,到王城公園下車,穿過馬路,有個小衚衕,走一段,黑門一開,白門一開,就看見我爸的瘦瘦臉啦。
親戚就按照女兒說的路線、走法,竟然順利找到我。回去後就到處誇我女兒“小人精”!
三歲時,我們一家才團聚一起。女兒也開始上幼兒園。我們給她買了《365夜故事》《365夜兒歌》,她特別喜歡,不長時間,已經記得滾瓜爛熟,常常拿著書一頁一頁裝模作樣地朗讀,其實是背誦。單位有一同事來家,驚奇地看她讀完《365夜兒歌》,問我們怎麼教她認識那麼多字?妻子說,她是背誦的,其實她並不認識。同事當場驗證:用手蓋住兒歌,只露出一兩個字,結果女兒搖頭說不認識。同事感嘆,記憶力如此驚人。
那時,我們五家人住一個四合院,鄰居家孩子買了電子琴,請了家教,開始學習彈琴。女兒去鄰居家觀摩,回來就用圓珠筆在桌子上畫出琴鍵,用小手指有模有樣地彈奏。妻子說,女兒音樂天賦好,咱也給女兒買一個電子琴吧,我說咱家太窮了,還是買個《娃娃畫報》讓她看吧。
後來,女兒考上大學,頭一次放假從北京回來,就說,同學們吹拉彈唱各有絕技,只有我,一把年紀,啥也不會。爸爸你什麼都會,為啥不早早把我培養培養?我只好自嘲地說,人窮見識短,馬瘦毛凌亂。
女兒自己購買了吉他,學習彈奏。此後那把吉他一直伴隨她,從國內走到國外,從本科讀到博士。博士期間,她還參加了大學合唱團,演出照片登載到當地媒體,剛好有女兒引頸高歌的突出形象,她的導師才發現她唱歌唱得好,拿著報紙找她誇獎。
四
女兒從小體弱,發燒感冒,吃藥打針,受罪受疼。每次打針,都乖巧地說“阿姨您慢點扎”,如果是輸液,回來後還要模仿護士的樣子在我手臂上消毒、拍打、找血管、扎針、貼膠布、彈一彈輸液管、擺弄流量開關,最後還鄭重其事交待我:不許亂動奧,跑針了,就要再扎。
有一次,我出差回來,看見她一個人坐在藤椅上,左臉蛋上貼著膏藥。我急忙問咋回事?她淡定地說:我發燒,臉腫了(腮腺炎),媽媽帶我去西關找醫生,不知道路咋走,就找路邊一個人叫個“老伯”,人家告訴我們路咋走,到醫生家,給我貼了這個,說三天就會好起來。說完,她低頭摳著自己的小腳丫,不看我。我忍住淚,默默地撫摸她的後腦勺。
自開始上學,女兒學習上從未讓我們操心,我們(其實主要是她媽媽)只是關心她飲食睡眠、衣服冷暖。她寫作業總是一邊看電視一邊寫作業,我們也聽之任之。親戚朋友來家看見就大驚小怪:這樣不行,要管管,不能看電視耽誤學習。其實除了看電視,她把金庸的武俠小說也幾乎全看了。
我們家是一個開放自由、沒大沒小的氛圍,記得女兒一次回來告訴我學校要開家長會,我說咱家沒有家長,都是家庭成員,咋辦?他說反正你們倆得去一個,我說咱家你看誰說了算,就讓誰去,她左顧右盼一下,用小手從腋下偷偷指指她媽媽。
如今想來,我對女兒學習的關心,也只是有限幾次接送她上學。一次在送她到學校門口吃早餐,吃完後結賬,老闆說已經有人付過錢了。女兒就開我玩笑:老爸,天下誰人不識君呀,喝個豆腐湯都有人“買單”。上高中時,女兒開始學習騎腳踏車,剛學會還不老練,上學時她在前面騎車走,我跟著車子跑步,招呼著她,以免摔倒。老練了,冬天早上出發太早,我擔心路上不安全,就也騎著車子陪她一起,送她到學校門口。
2000年女兒考完大學,我問女兒想去哪裡玩我陪你去,女兒選擇了西藏。我們到達西藏時,看到藍天是藍天、白雲是白雲、青山是青山、綠草是綠草,色彩格外明亮清晰,雅魯藏布江那種清澈讓人無法形容。
我們倆興奮不已,商量各種遊覽計劃,要大飽眼福。誰知晚飯過後,我們開始高原反應,頭暈得有些腫脹,夜裡睡眠由於缺氧也一會一醒。第二天一早,女兒滿血復活,撒歡出去遊玩,我還暈沉沉躺在床上。
女兒從拉薩街上回來,就興奮地給我講許多街頭見聞,並趴在酒店房間的地毯上學藏族人“叩長頭”。
我們在西藏除了拉薩附近,還去了納木錯湖、羊卓雍湖、藏北草原,還去了藏族牧民家裡做客,拿刀子削著吃犛牛肉,大碗吃酸奶,還借用藏民水貂領的藏袍,我們倆穿著一起合影。遊玩了八天,沒有戴遮陽帽,沒有戴墨鏡,也沒有抹防曬霜,我們倆被高原的紫外線曬得猶如藏人一般,滿臉紫銅色。
五
2001年,我參加全國公考到北京工作,女兒得知訊息後,高興之餘又故意埋怨:你咋不早點考到北京呢?那我在北京參加高考,就可以考上清華北大了。
那時妻子還沒有到北京,我每到週末都聯絡女兒問回家不?接你不?她如果不回家,我就到她學校附近的“雕刻時光”咖啡店,約見她,聊聊天或者就靜靜地看她寫作業。如果回家,女兒看我租住的屋子髒亂,就自覺打掃收拾。但下一週回來,又是亂糟糟,冰箱裡也沒有食品。她就打電話給她媽媽,快點來吧,我爸一個人生活“不中”,家裡除了灰塵啥儲備也沒有。
2003年非典,我們一家三口封閉在家,不能戶外運動,女兒開始教我打功夫扇,她極其認真,我卻學得馬馬虎虎,氣得女兒說,教你咋就這麼費勁。
2004年畢業後,她自己申請去英國留學,一切都是她自己操辦,臨走之前,她在我的膝上型電腦裡,裝了一百多集動畫片《貓和老鼠》,說:你有空看看,解解悶、找找樂。其實她是怕我思念難耐,讓我藉此分散一下心思。
在飛機場送行時,看著排隊出關的人群中,女兒又瘦又小,像一個小蝌蚪,揹著雙肩包,挎著電腦包,拉著行李箱,我心裡沉重而酸楚。尤其是我們連一個手機也沒有給女兒,她折騰到英國大學後還是借用別人的手機給我們報了平安。
六
碩士快讀完時,導師給了她博士的錄取通知,並說可以給半額獎學金,但女兒覺得一半的學費我們家也負擔不起,她不願意再花父母的辛苦錢。她告訴導師,要先去工作掙錢,不能讀博士,並跑到考文垂開始工作。最終還是導師為她爭取到全額獎學金,她才又開始讀博士。
女兒出國後,我們只能透過影片聊天見面,或者發電子郵件交流。但她學業緊張,又有時差,總有不便。女兒開了部落格,寫下自己的日常生活,我覺得挺好,也要她幫我也開一個部落格,我寫下我的所思所想,我們相互透過部落格,形成深度交流,開闢溝通新渠道。
我的部落格主要是以女兒為傾訴物件,所以寫起來樸實真誠,沒有虛言和粉飾。日常生活、鄉村舊事、家族歷史、時事點評、親情回憶,幾乎每天都更新。也許是這份洗盡鉛華的樸實引人關注,我的部落格粉絲迅猛增長,一些文章還上了封面。後來出版社朋友挑選一部分出版,我覺得部落格是因女兒而開,也主要是寫給女兒看的,就讓女兒寫個序言,三天後,女兒發來她寫的《爸爸的文字——根》,附帶還畫了一個插圖。
我的雜感集《梨花院落》出版發行後,許多熟人告訴我,全書中你女兒寫的序最出彩。
七
女兒一路學習都輕鬆,但到了博士最後階段,壓力山大,她說讀計算機博士的女生很少,自己是混到這個博士堆裡的小矮人。我們學歷低,隔得又遠,對她的困難一無所幫,只能乾著急。每次聊天都小心翼翼觀察她的臉色情緒。她本來就瘦,現在更瘦了,我們心痛就勸她乾脆不讀這個博士啦。她笑著說,你們可不敢拔氣門芯,氣可鼓不可洩。
女兒千辛萬苦讀完博士,答辯透過那天,我在安徽出差,電話裡聽到她說“小改透過”四個字,我喜淚長流,一個勁地說說“好好好”。
我早早就已做好參加畢業典禮的各項準備,女兒也做好迎接我們到來的準備,並申請了家長坐席的入場券。可是組織沒有批准我的出國申請,而是派我到別的國家執行公務。
我深入骨髓的遺憾,心裡覺得愧對女兒,影片告訴女兒時,我們彼此沉默了一會,女兒說,沒有事,我寄照片給你們。
女兒戴著博士帽的照片,使我愛不釋手,但又心裡隱隱作痛。我特意放大兩幅,懸掛在家裡留給她的房間。
接著,女兒的博士論文又被一家德國出版社出版,女兒特意寄給我。看著精美的煌煌鉅著,我小心翼翼地翻看,雖英文一字不識、計算機一竅不通,卻一行不落地細讀。文字我沒看懂,但女兒的心血我懂。
女兒是我們家族裡連續四代人中第一個女孩子,在家族歷史上具有獨特的地位。女兒也是我們家族裡第一個出國留學並取得博士學位的人。女兒給我們家族帶來了光榮和夢想,也給爸爸媽媽帶來無盡的歡樂和陽光。
八
2011年11月19日,女兒出嫁,女婿是拉夫堡大學物理系的同學。那天上午,在英國拉夫堡一座教堂裡,我牽著女兒的手,踏著管風琴的音樂節奏,在所有人的站立注目下,緩步走向聖臺,走向早在等候的新郎和伴郎。
從來素面朝天的女兒,那天請高手給化了妝,本來就濃眉大眼,更加靚麗。平時一身學生休閒裝、揹著雙肩包的女兒,那天穿著自己創意設計的中西合璧的婚紗禮服,一套飄逸的西式白裙,配一件中式白色提花的九分袖上衣。高高盤起的頭髮上戴著鑲嵌著珍珠的銀質花冠,白紗帶從花冠飄下。頭上的花團錦簇,長裙的外擺拖地,上衣小立領、盤花扣的端莊,使女兒一出場就贏得滿堂喝彩。
婚禮簡潔流暢,高雅個性,氣氛祥和,其樂融融,溫馨中還有宗教的聖潔和崇高。所有流程都是女兒自己親力親為設計謀劃。婚禮所用請柬、桌籤、簽到簿、餐盤、蛋糕雕塑等,都是女兒設計並手工製作,連婚禮音樂女兒也沒有選用常規的《婚禮進行曲》,而是一首輕鬆歡快的鋼琴曲,並找人現場彈奏。
看到女兒幸福的笑容,我心裡充滿溫暖。28年的養育歷程,和女兒的種種親密快樂溫暖都湧上心頭。
女兒後來留校在英國拉夫堡大學計算機系教書,白天上班她要帶一大撥研究生,晚上下班又要照看兩個上躥下跳的小孫子,緊張和勞累可想而知。我們每週的影片聊天,總會看到她不由自主地打哈欠,妻子勸我,少聊一會吧,讓孩子多休息會兒。
如今,相思已成我的享受,我想念她時,會一個人默默坐在那裡看這幅戴著博士帽的照片。
今天,她生日,我不能唱生日快樂給她聽,也不能切蛋糕給她吃,我拿起畫筆,看著照片,畫著她,想著她,祝福她……
我沉浸在愛裡,也神遊在夢裡。
來源: 光明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