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七斤是舅父家的老么,生下來七斤,這在六十年代中期已是相當的“巨嬰”了。表弟五歲那年高燒不下,舅媽倚仗在省城做司藥的姐姐拿藥方便,然後藥劑過量,表弟成了小兒麻痺,也波及了大腦。於是,表弟走路蹣跚,趔趄,逢人傻笑,便成了後人的笑談。村上有人逗他:七斤,你大哥開飛機來了,表弟噗嗤一笑,仰頭望天,一個踉蹌摔下去……
上學超齡了,老師考他:
“幾歲啦?”舅父搶答:“小兒屬馬的,剛過十週(歲)。”老師乜了舅父一眼:“讓他自己說。”
“母雞幾隻腿啊?”老師又問。
“四個!”表弟羞怯地答道。
“那豬呢?”
“兩個!”一旁的舅父羞愧難當,頓足捶胸:上輩子做啥壞事了我!
連續三年,舅父送小兒郎去求學,均未透過。自此,再也無緣學堂了。
表弟生性喜葷食,無肉不歡,這得益於舅媽的基因。幼時,每到四時節令,母親就帶我去舅父家走親戚,舅媽上街割二斤豬肉,舅父張羅一桌菜。烹飪前,表弟早在一旁垂涎三尺了,趁舅媽不注意,上前抓起一塊生肉就往嘴裡塞。等舅媽發現,肉即將送往嘴邊,說時遲,那時快,舅媽一巴掌甩過來,把肉打掉,然後,伸出長長的手臂,指向他:“滾!”
轉眼表弟成年了,也能跟我正常交流了,我們又一次見面,我逗他:
“屬(相)什麼呢?”
“雞!”我清楚記得,去年問同樣的問題,他說屬馬,我再也沒問下去。表弟憨笑著,蹲在原地,用手在地上反覆畫著圈圈。
參加工作後,很少去舅父家了。國慶長假,我帶給舅父兩瓶好酒。表弟也有幾年不見面了,相見依然如故,他上前拉住我的手,說:“你們那兒大街上有馬車麼?”我聽後很不是滋味兒,表弟小我兩歲,我都上班了,他還沒去過省城。於是,我安慰他:下次帶你去省城坐大火車,“嗚——咔嚓咔嚓……”我仿學火車與軌道撞擊發出魔性聲音,表弟聽得入神,而我眼眶溼潤了。
“來,喝酒!”飯桌上,我舉起酒杯,三兩的杯子表弟一飲而盡。“哇塞!”我驚訝的張大了嘴巴。表弟捂著嘴,嗆得咳嗽起來,舅父狠狠瞪他一眼:“沒規矩!”主食上來了,卻不見了表弟,舅媽說,別管他,舅父說,早已在馬棚裡呼嚕了。
表弟有個姐姐,也是我的表姐,表姐大表弟十幾歲,關愛有加。兩村距離很近,有時表弟來去一天打兩個來回。表姐在村東口經營缸爐燒餅,每次表弟到爐前,姐姐先遞上兩個熱乎燒餅,噓寒問暖。燒餅下肚後,表弟隨手從褲兜摸出兩個鋼鏰兒,往面板上一撂,噗嗤一笑,轉身走了。氣得姐姐小擀杖案板上狠狠一敲:“竄走,永遠別來!”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村裡分田到戶後,家裡農活忙不過來,舅父買了頭騾子,用來耕地、拉運,是家裡一個好幫手。表弟喜歡牲口,跟騾子處熟了,有時就索性靠在圈棚睡著了。90年代後,農村機械化程度提高了,幫人耕、運的牲畜逐漸被淘汰。有一天,舅父把騾子賣掉了,表弟從外面回來,不見了騾子,上前質問舅父:“賣了騾子耕地拉車套你啊!”舅父氣得臉色發青:“混賬!”
08年冬,舅父去世了。舅父曾任村支書多年,威望頗高,村支書親自來主持白事,小院裡站滿了人,前來為老支書送行。村裡習俗,出殯前,按時間點聽從主事發令起葬。“嗷——”這時,表弟悲痛的心情再也控制不住了,小院一陣躁動。村支書驚訝地抬起頭:“誰、誰這沒規矩?”循聲望去,是表弟頭頂喪帽,捧起一把喪棒早已跪在棺材前了,哭的傷心欲絕,鼻涕流出一尺長。
歲月荏苒,進入21世紀,表弟也年紀一把了,仍是子然一身。有次,我和舅父的家族討論“鰥夫”的生僻字,表弟上前問,我算鰥夫麼?我說你不算,但不想再解釋下去。我想起了母親常說的話:原始的光棍好打,半路的光棍難打。但據我所知,表弟一生循規守矩,見了女人臉羞澀緋紅,憨笑著,踉蹌跑去……
最親表弟的舅媽也在乙亥年離他而去了,沒了爹孃,表弟成了村裡五保戶,村支書上門給他辦了農村低保。支書說,去養老院吧,省的我們操心,表弟一口回絕。送走了母親,生活的路還長,表弟還繼續撿廢品賣。表弟不會駕馭手動三輪,運輸工具自然是傳統兩個輪子的手拉車了。一年四季,走街串巷,每天撿的廢品類多,塑膠瓶,廢紙箱,能撿的全部撿回分類,小院堆積如山。
一個人的生活,沒時間點限制,喜歡葷食的表弟依然沒改變吃肉的嗜好,每週雷打不動到村東口割上二斤五花肉,回家美美燉上一鍋。表姐說,由他去吧,他能自食其力。
村上疫情管控越來越吃緊了,本區被定為高危區,每戶都按要求封了戶,外面多了戴紅袖章的志願者。但表弟憋不住,每天總要出去放放風,志願者勸他回去,他脖子爆出青筋:“你咋出來?!”無奈,志願者把支書找來。支書揹著手,溫和地說:“回去吧,過了這陣兒再出來!”支書的話很管用,表弟悻悻離開了。沒走多遠,又回過頭來怒懟志願者:“回家把你們爹孃管好了,哼!”說完,頭再也不回走了。
……
移居南方多年,舅父舅媽先後故去,沒能趕上送一程,只是常常惦記表弟。不知表弟坐過火車了麼?何時能到省城浴室洗個痛快澡,有人幫他搓搓背,然後——比在圈棚環境舒適一百倍的休息室美美睡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