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莊子》五十二篇,僅存三十三篇,分內篇、外篇、雜篇;從分類的角度看,定非一人所作,權當是內篇是宗師之作吧。《逍遙遊》定義了莊子成書的風格,以形會意,得意忘象;深奧的哲理往往用邏輯的語言講不清楚。實際上,也沒有哪個哲學家能把他自己的道理講得明明白白,這就是為什麼克羅齊說:一切歷史都是現代史。
中國哲人中,莊子絕對是個天才,他不依靠邏輯的演繹,用了寓言這種文體,這是一種悟的方法,真了不起。所以《逍遙遊》與其說是哲學專論,還不如說是開了中國文學審美先河的文學作品。
【原文】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揹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裡,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解析】
說是解析,一對一地翻譯就不必了,全文也就是講故事,寓道在其中。
從北冥有魚一直到“小大之辯也”,都是以大自然的現象為例來說明什麼是不逍遙,不要誤以為莊子在讚美鯤鵬。鯤、鵬、野馬、蜩與學鳩、朝菌、蟪蛄、大椿,所有這些天下之遊,都不是逍遙遊。因為,大有大的逍遙,也有大的侷限;小有小的侷限,也有小的逍遙。
這等於說,逍遙不是無邊無際的漫遊,你不要去追求偉大;莊子在別處說過,這樣一種對無限的追求,是惡無限,那是如形逐影、蚊虻之勞。逍遙不是數字的統計,不是小大之分,不是外在的量化,馬雲是不是一定比小業主逍遙,不知道。
莊子游完了大自然,後半部分遊的是人間世,結果又如何呢?
【原文】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屍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皸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皸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於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闢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解析】
平民與帝王,也是同樣的道理,列子已經很了不起了,能乘風而行,那又如何,還是遊不了無窮,還是未數數然,還是有侷限性。
有侷限性就不能追求嗎?人生不可以有理想嗎?莊子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不要去追求不屬於你的東西。
堯把天下讓給許由,這麼大的禮包,許由為什麼拒絕呢?這不是傻,這是智慧;不屬於你的東西,越俎代庖那是小與大的境界,不是逍遙的境界。這倒不難理解,不要說一國之君了,更不要說天下,如果有人說要把公司股權全讓給你,估計十有八九是禍不是福,不是你的本分,你也打理不了。
但是,莊子的落腳點還不是我說的這種利害得失,從肩吾與邊叔的對話中,我們得到的是另一種資訊,是天下對聖人而言,毫無用處。怎麼就沒用呢?任何東西都有用,大瓠、不龜手,對你來說是沒用的,對他人來說又是有用的;那莊先生到底想說明什麼?
他想說明的,一言以蔽之,就是不要拿命運與法則對抗。
莊子的學理,一定要落腳到道,也一定要落腳到帝王。都說道家是出世入學,是消極的人生態度,完全不是這樣。一部道德經五千言,一部莊子三十三篇,骨子裡講得都是帝王術,人家的話是說給帝王聽的,告誡的物件以及語境是帝王,不是張三與王二麻子。
這樣就簡單了,“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這是對帝王的警示,草野的百姓哪裡用得著去思考無已,無功,無名這種大智慧,本來你就誰也不是,不用修行,你有什麼功業要去完成,齊家治國平天下關你什麼事?你有什麼名,你本來就沒人知道,什麼名分也沒有。這是讀老莊必須清楚的語境。
不用太在意故事的神奇,不用太在意它們是否真實,所有這些無厘頭的故事,不過是想說明一個道理,任何事物都有它自身的規則,各有所司,各有其用,萬物如斯,天下更是如此,你順應了它們自身的規律,才能得其所用,不受其所困。
逍遙就是不為侷限所困,讓天下各得其所;這就是道的原則呀。
所以,逍遙就是老子說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什麼是自然,就是萬物自身的變化規則,就算你是帝王,也不能去幹預它,不能強為。
《逍遙遊》是告誡帝王,如果你想逍遙天下,不為自己的侷限性所困,唯一的選擇,就是承認天下有它自身的規律,順應客觀的規律,讓天下各有所司,各得其所。
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你那個天下給我都不要。
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這就是上無為。這就是逍遙的境界,這就是無為而治的帝王之道。逍遙就是無為。